神启者说 第238章

作者:江南南丶

深邃,肃杀。

秦轲微微抬起眼睛,金色的瞳孔中带着几分沉思,却始终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他看到了。

而且看到的比所有人看到的更多。

可他的身体被某种未知的能量灌满了,满到他分不出其他的心神来关注其他,面对这可能令他丧命当场的一枪,他竟是没有生出半点畏惧的情绪,只是一昧地平静。

好像他在梦中感受到的师父那样,平静得近乎无感。

深邃威严的目光穿透了项楚,他看见了未来。

所以他不必动。

一个黑衣的身影终于如期而至,拦截在了秦轲的面前,顷刻间嗡声大作,马槊和那个黑衣身影中间轰然炸出一声巨响,震得无数人脑中一片混沌。

马槊正在不断地穿透玄微子虫后的甲壳,同时也在不断地崩解毁灭,原本用无数层油漆裹成的铁杆上也生出了一条条裂纹,一直延伸到项楚的掌心。

项楚惊讶地看着王玄微,看见了他眼睛里那宛若黄金融化般的光芒,叹道:“你居然真的迈过了那道门槛?就为了这个小子?”

“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年轻人总该拥有更多时光,怎能死在我这种老头子的前面……”王玄微摇了摇头,突然笑了起来,“何况,我们之间胜负尚未分明,不是么?”

听见王玄微的回答,项楚不怒反笑,声若洪钟道:“很好!很好!此生能得王先生这样的对手,无憾!既如此,那王先生一路走好!”

马槊崩解成了点点碎屑,散落得到处都是,而项楚微微后退了半步,随后再度踏着沉重的脚步,如同一座大山般向着王玄微压了过去。

虫后缤纷多彩的的双翼此刻完全被染成了金色,双翼闪动之间,道道金光迸溅。

项楚甚至没有触摸到那抹金黄。

下一刻,项楚整个身子倒飞了出去,像是断线的风筝一般,带着决绝的气势,一头坠进了湍急的干河河流。

水流一裹,失去了踪影。

第五百五十三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

“候!”高延宗发出炸雷一般的吼声,所有的青州鬼骑都在一瞬之间拉紧了马缰,放缓了胯下迅疾的战马,很快归于平静。

只是,恐怕不会有谁愿意驻足观看这些青州鬼骑的御马“表演”,因为此时所有的目光都已聚焦到了那个身穿黑袍,形单影只的身影之上。

黑色的潮水终于倾泻完毕,只剩下潮湿的黄土上还积着几片水洼,即使踩下去也只会淹没到脚踝,但王玄微并没有踩在水洼里,甚至没有踩在泥地上。

因为他正飘然立于半空中,距离地面足有半尺之高。

这一次,他的脚下不再需要玄微子汇聚成的鹰隼坐骑,黑袍随风而起,好像随时会与他一起化作一团云雾,飘向远方。

高延宗震惊地看着王玄微眼睛里的金色光芒,只觉得自己被这双瞳孔看穿了所有,没来由地生出了一股子危机感与敬畏感。

好在他知道,目前王玄微还算是自己这方的盟友,所以并不怎么担心,勉强朝他笑了笑,跳下战马一步步向他靠近过去。

然而他越是靠近,越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那股深不可测的威严,如同正在坠入一座深不见底的深渊。

这该是个什么境界了?

这样境界的人是否还能算是人?走到最后几步,高延宗的心里也暗骂起来,要知道他作为高长恭的弟弟,接触大宗师境界高手的机会远比旁人多得多,自然也清楚大宗师境界的高手到底有多强。

平坦的旷野之中,一名宗师境界的高手耗尽气血死去之前,至少可以杀死三千精锐铁骑,如果是地势复杂的战场,譬如九曲十八弯的山林之中,仅凭高长恭一人,加以足够的耐心,甚至可以在一个月的时间内葬送掉上万敌军士卒。

但就在刚刚,就在荆吴万千军士的面前,那位先前与高长恭对战过的宗师项楚,竟连王玄微的衣角都没摸到,便被击飞不知生死,这样来看,他的实力距离鸾凤或是黑龙又能有多少差距……还是说,他其实也已经到达了那个传说中的境界?

“王将军。”高延宗双手抱拳,恭敬地低头道:“承蒙您的援手,延宗在此感激不尽。”

王玄微看了高延宗一眼,礼貌地点了点头,一展双袖,飘到秦轲的身边,用一根晶莹如玉的手指,轻点上秦轲的额头。

高延宗心中猛然一跳,但发现秦轲在这一点之后,并没有什么异常出现,只是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蜷缩着缓缓睡去,也就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

王玄微却把目光转回到了高延宗身上,轻声问道:“这个年轻人,荆吴日后准备用他来做什么?”

高延宗一愣,沉默地低头不语。

他是见过秦轲的,虽然没有专门上去说过话,但那日演武场的景象已足够让他好好认识秦轲,而这一次他见到黑龙身体里的居然是秦轲,也是大吃一惊,甚至有些怀疑这不过只是个跟秦轲长得很像的人。

但如果真是那样,高长恭没有理由会回护于他,显然他就是那个自己曾经见过的、笑起来十分干净爽朗的孩子,没想到他的身上竟包含着如此巨大的谜团,其中隐情或许只有高长恭甚至丞相才清楚了……

他眼角余光微微瞥到王玄微认真而凝重的表情,心中不免担心,现在王玄微的位置正处在他和秦轲的中间,看似距离很近,却几乎像是隔着一道天堑。

以王玄微当下实力,若自己作出的回答不能让他满意,他会不会做点什么别的事情?

至少现在看来,不论是受伤严重的高长恭,还是刚刚从黑龙身体里出来的秦轲,都无法阻止他任何一念之下的举动。

短短几息时间,高延宗心中闪过了不知多少念头,随后微微一笑道:“王将军哪里话?秦轲他身上发生的事情这般离奇,不论是我家兄长还是丞相,恐怕都没能预料至此,那又谈何日后?我猜想……”

“延宗,别卖弄你的小聪明。”未等高延宗说完,一路而来的高长恭却是哭笑不得地打断了他,“有些事你压根不知道,光靠你那点插科打诨的本事可也瞒不了王将军。”

随着赤火战马发出一声嘶鸣,高长恭已经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同时拒绝了下属的搀扶,走到王玄微面前,诚挚地躬身行礼道:“王将军,多谢了。”

这大概是高长恭对王玄微最恭敬的一个大礼,一方面因为王玄微救了秦轲,另外一方面,也是在为王玄微的勇气与决心感到钦佩并且惋惜。

“不必替我惋惜。”王玄微似是猜到了高长恭的意思,平静地道:“即使我不迈出这一步,最多也只剩下一年时间。而墨家朝堂大势已成定局,我一人据理力争实在难以挽回,身为人臣,不能纠正君王之错,不能阻止外敌入侵,不能强我墨家国力……本就是失职了。大抵……是我这些年过分把眼光放在兵事上,反而耽误了其他……好在还有伯灵,我的离去,反倒能助他一臂之力。”

高长恭摇了摇头,道:“你想要用你一条命,给孙伯灵铺路?虽说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但这代价可大了一些。从好的方面看,你戎马数十年,为墨家立下了赫赫功勋,今日又迈出登顶的那一步,真真正正地成为了在世的圣人,即便是日后的墨家青史,也必定会有你一笔浓墨重彩……不过,这些都已牵扯到国事天下事,自然无须我这个武人多想。”

王玄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息道:“之所以你不用多想,是因为你身后有一个诸葛宛陵,朝堂事有他一人足矣。只是我也得提醒你一句,像是他那样的人,必定志存高远,若你在他身上寄托的希望仅仅只是荆吴一国……恐怕日后会失望。”

“知道。”高长恭洒脱道:“他有他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路要走,但那又如何?纵然世事变迁,情分总是还在的,我把他当成友人,若他有一日决定抛开身上的担子,去追求他想追求的东西,我只会为他高兴。”

王玄微点头微笑道:“荆吴君臣之义,也将是日后青史之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高长恭耸了耸肩,道:“承你吉言。”

“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王玄微凝视着高长恭的眼睛,“这孩子,你们想要用他做什么?”

一旁的高延宗听到这里,心情微紧,摸着腰间剑柄的手也变得有力起来。

王玄微自然不在乎高延宗这一点过激反应,他如今的境界,就算是十个高延宗,想要解决都只会是一眨眼之间的事情。

他还在等待着,等待高长恭的回答。

高长恭没有做过多考虑,轻松道:“对于他而言,我们这些人就像他的父母,或许父母会希望他们将来有所成就,但比起这个,我们更希望他能平安长大,再由他自己去决定将来,不是么?”

王玄微看着秦轲那平静的睡脸,感觉到那股力量正在不断地修复着他的肺腑经脉,心中略感欣慰,道:“看来是我多心了,但我也希望你能记住今日所说的这句话。”

“会的。”高长恭微笑着点点头,突然有些伤感道:“那……你现在就要走了?”

第五百五十四章 也无风雨也无晴

明明是一句疑问,但从高长恭的嘴里说出,却带上了无尽的萧瑟之感,残阳如血,黄沙卷着战场上特有的铁腥气,像是一同在与这位老朋友作诀别。

其实高长恭和王玄微都明白。

如果说他们都出生于清明盛世,或许会成为一对交心知底的忘年交,可惜,繁华倾覆,前朝亡了已有近百年,两人也出生于不同的阵营,自然无法随性而为,一路同行。

这些年,他们曾经争斗过,也曾经站在一张沙盘前商讨战略战术,或许对于他们这样的兵道大将来说,能这般相处已足慰平生。

高长恭明白,干河一战正是王玄微给自己准备的最后一战,尽管他留下的许多后手还没有真正体现其意义,但想来必将会影响到近十余年的天下大势。

王玄微点头,眼光放到了极远处的高山之上,“是该走了,还有很多地方……想去看看。”

“取酒囊来。”高长恭回头对着高延宗沉声道。

高延宗接到命令,立即奔回到自己战马旁边,取下了一只灰扑扑的酒囊,递到了高长恭面前。

高长恭伸手接过,掂量两下之后拔掉了软木塞子,凑近嗅了嗅,笑道:“这是……杜康?”

高延宗不大好意思地笑道:“是,不过,本是准备打了胜仗之后再喝的。”

“倒是便宜了我。”高长恭知道自己这位胞弟是个十足的酒罐子,甚至还懂得不少酿酒技法。

“王将军,我敬您。”高长恭少有地用了一次敬语,将手中酒囊递了过去。

王玄微双脚落到地上,身形一闪便到了高长恭面前,很难想象他这样的人竟也会仰着头,豪情万丈地大口鲸吞,不过转瞬间,酒囊就瘪了一半。

等到酒囊再次递回高长恭手中的时候,王玄微的身体已经开始闪烁出无数金色光点,仿若白日流萤,又像夜空中流淌着的璀璨星河,兜兜转转了几圈,开始逐渐涣散、崩解。

高长恭半侧过脸,闭着眼将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干。

“走好。”他没有目送那些萤火般的光点离开,只低下头盯着手中的酒囊,久久无声。

战场之上,寒风萧萧。

夜幕降临,王玄微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世界好像一个巨大的车轮,无论路途上遇见多少砂砾石块,他都能无休止地旋转前行,披荆斩棘。

干河的水势逐渐平缓下来,河两岸的一役也终于落下帷幕,但远在千里之外的锦州城内依旧繁忙一片,公输家大宅中的公输胤雪,虽看上去脸色有些憔悴,却依旧坚持着指示下属将地宫里的无数机关器械运到城头,以作战备。

“东门还缺五架弩车,差人再去地宫看看,还有没有库存,如果没有,立即写张条子,交到工匠处,让他们尽快打造。”

“什么?工匠处人手不足?也对……前些天都去了船坊给荆吴军造船去了,要回来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那这样吧,我看能不能调用其他器械暂且补上……不,不能算了,唐军如今情势不明,我锦州尚未解除危机,守城的东西绝不能缺……”

公输胤雪说话间,并没有停下书写,不一会儿,经她批阅的书简已经堆积成了一座小山,一旁的小蝶换下了平日里大丫鬟的轻衫罗裙,弄了一身小厮的打扮,利落地在旁边收拢着不断呈来的书简。

这么多天以来,主仆二人时而登上城头,时而下到工坊,甚至深入到即将塌陷的地道,指挥着工兵们紧急抢修……

公输胤雪一刻也不敢停,因为她知道锦州一城对于整个墨家抵御唐国沧海联军的重要性,她也一直在担心,只要自己稍有松懈,这锦州上下乱套事小,耽误了前线战事事大。

突然,她感受到一道目光正在凝视着自己,那种天然的威压,使得她不由自主地一阵畏惧。

但当她抬起头的时候,看见的却只有几颗飘过眼前的金色光点,很快飞到了窗边。

“小蝶,把窗户打开吧。”

公输胤雪舒展了一下身子,眼光顺着小蝶的背影看向了窗外,阴沉的天空没有半点星光,但她分明看到了一缕金色流光转瞬间便直升苍穹……

王玄微走过了很多地方。

或许是处于几分关心,他最先去了锦州城内,看到了勤奋到近乎疯狂的公输胤雪,看到了船坊里那些因为疲倦而靠在一起听着浪潮睡去的工匠。

接着,他飞过了被荆吴军夺回的那三郡,看到了行州城里那些重获新生的军民们,并默默地送上了祝福。

而一切,都只是短短一瞬。

一念之间,跨越千里。

虽说圣人是有些异能,但要做到如此超神,绝非易事。

他是跨越了那道门槛,成就了圣人境界,但并不代表他这个圣人就有多么与众不同,而是他如今已经不必再顾忌自己的身体。

他淡然地看着自己几近透明的手掌,知道自己早已没有过多时间可以挥霍,可他还想看到更多。

他想看见那些因为兵乱而背井离乡的百姓们,最终能够回归故里,重获安居。

他想看见干河之水大浪滔滔,最终被人们引入挖好的沟渠之中,用以灌溉农田,干河两岸能够重新焕发新生……

但他没有时间了。

所以他只能叹息一声,去往稷城,来到了孙伯灵的府邸,看到他正靠在轮椅上睡熟着,手上捧的是明天即将上奏的书简,上面墨迹未干。

他伸手想要叫醒他,却还是按捺住了,只静静地在旁多看了两眼,因为他希望疲惫的孙伯灵能好好睡上一觉,毕竟,他未来的路还很长。

离了孙府,他去到了稷上学宫,重新翻看了几本自己曾经翻过的书籍,虽然里面的内容他早已倒背如流。

看到身旁还有许多学生没有去前厅参加争论,而是在藏书阁之中安安静静地读着书,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心中倍感欣慰。

于是他离开了稷上学宫,又去往军营,看见曾经在他手下如刀山铁林般的墨家军如今似乎显出了几分军纪涣散的样子,遗憾地摇了摇头。

但他随后去了黑骑的营地,看到那一匹匹雄壮的战马,看到它们的小马崽正紧紧地贴着母马撒欢,到底还是露出了一些笑容。

他踏遍了稷城的各处,包括王宫。

此时的王宫之中一片灯火通明,虽然并没有在朝会,但巨子的书房里依旧传出两派的争论声,巨子微微闭着眼,听得不断摇头,但一瞬间,他像是感觉到什么,猛地站了起来,不顾威仪地向着房门外冲了出去。

王玄微的身影湮灭在一道宫墙的阴影里,只留下怅然若失的巨子和他身后一众跟出来的官员,满脸疑惑,面面相觑。

王玄微飘在半空,叹了一声,想到自己大概看完了,最终决定去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他回到了那个山谷。

庭院因为常年无人清扫而布满灰尘,阁楼也显得有些破旧,几只胆大的猴子甚至蹲在院子争抢一只打水用的木桶,而他抬起头看着屋檐,看见了几片黑瓦因为多年的雨水击打而碎裂了。

他挥了挥手,库房里的备用瓦片自动漂浮了起来,很快替代了那些碎瓦的位置。

但他站到书阁之中,看到满目灰尘,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擦拭。

所以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缓缓地坐了下来,那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候,回到了整日与书作伴的那些岁月,孤寂的一盏青灯,但他很安心。

一老一少的两个身影交叠,无数细碎的光点散落到房间的各处,和清冷的尘埃逐渐融为一体。

山谷中透进来几缕月光,天上大星陨落,清泉叮叮咚咚奏响……

第五百五十五章 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