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大宋 第50章

作者:安化军

第86章 多学多炼

  记账为什么用前世的阿拉拍数字,又要会用算盘呢?简单地以牧场统计来说,除了各种各样牲畜的数量,还有一个加总。即把所有的牲畜,全都换算成牛马,不管是三只羊还是四只羊算作一头牛,最后的总数是要牛的数量。这样做,才好计算牧场多少面积可以放养多少牲畜,冬季要备多少草料,牧子的绩效如何。这个道理跟朝廷财政账籍,使用贯石匹两作单位是一个意思,即一贯钱、一匹帛、一石粮和一两银大致认为价值相等,是一个财政单位,由此计算财政收入和支出。

  用加总的办法计算财政数字,是统计学和数学不发达,不得不采用的办法,实际很不精确。如市价一两银相对于钱是变动的,从不足一贯到两贯,年年不同。粮价更不用说,米价、麦价和粟价都不同,帛价也是一样。仅仅这个单位的粗略,就造成了无数的浪费。而不如此计算,以现在的制度和人力,是完不成财政统计的,各种财政政策更是无从谈起。

  永城县里报到州里的账簿,便就是如此,粮税以贯石匹两计。实物送上去是一个数字,最后做账出来的总数又是一个数字,两者实际对不起来,必须加折变损耗。

  一个不得不有的折变损耗,一个钱的足陌不足陌,让杜中宵深恶痛绝。不要说一般人,专门的财计官吏都经常搞错,财政预算和财政审计更加是错漏百出。

  如果有天自己有主持财政的机会,一定要把这弊端革除掉。因为统计单位和制度、习惯,造成的财政浪费数目是非常惊人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免。只是先进的制度和统计方法,能把这个比例减小,相当于增加了财政收入。更可怕的是这个错误还会累积,随着时间的推移,看着账面上的数字在不断增加,实际可以使用的真实物资,却不知道到了哪里。

  一个简单的分类统计和加总,需要最基本的四则运算知识,不然统计便不完整。可笑的是,这个年代会四则运算的人,比能写诗作词的人更加稀少,能把几万几十万的加减法算正确已是难得。杜中宵也想开算学,可谁来教,用什么教材,从哪里找学生,都必须从头做起。

  数学是一切的基础,这个年代的大宋,在数学的尖端研究上走在世界前列,但在普及度上,并不比一些商业发达的地区做得更好。杜中宵不需要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高深的数学原理,只要把他前世小学和初中的数学知识,编成教材教会更多的人,就是了不得的成就,可能就会造就一场科学革命。

  罗景是杜中宵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个对数字有天赋的人。不需要他成为一个数学家,只要能把基本的四则运算学会,能够熟练地使用算盘,把账目理明白,就是不得了的人才。

  随便处理些公文,杜中宵回到后衙,一时兴起,在书房里画自己刚才给陈勤的表格。这个年代的统计其实使用的是空白纸,填的人连字都不需要认识,只要知道在哪处空白写什么就好了。这种统计资料极其难用,审计查账更是繁杂无比,能够理清账目的往往是天才。如前宰相丁谓等聪明绝顶的人,能从这些纸堆里迅速得出数字,靠的是他们非凡的记忆力和心算能力,普通人哪有那个本事。杜中宵能做到,也不会拼命考个进士就满足,怎么也会搏一搏前五名。

  杜中宵前世所能记得的关于会计的知识,最熟的无过于复式记账法。他不知道具体的内容,仅从这个名字,便就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无非是收支、出入等同时记录,让数目一目了然,而且可以追溯。试着画了个五等丁产簿的表格,杜中宵自己自着都笑了起来。其实这东西非常简单,只是一个思路而已。

  偶尔想起前几日教陶十七的几何知识,让他头痛无比的开方问题,杜中宵灵机一动,开方不一样可以做成表吗。不只是开平方,开立方、对数、三角函数等等一些数学知识,都可以做成表格,前世的小学初中不就是这么教的。这些东西,本来就跟直尺、圆规一样,是数学的基本工具。

  正在杜中宵像孩子找到了新玩具,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陶十七前来求见。

  进了门,行礼毕,陶十七偷眼看了一眼杜中宵桌子上画得乱七八糟的低,叉手道:“官人,你让小的做的那个什么锻锤,小的已经制好了,用的匠人都说好。官人有闲,可以前去看一看。”

  杜中宵随手拿了一张低,起身道:“好,带我去看。”

  走到路上,陶十七实在忍不住:“官人,你带的那张纸上是什么?要教我的么?”

  杜中宵笑着把手中纸条递给他,口中道:“不是要教你,而是要考一考你。前几日教你《算经》开方法,你虽已学会,却不熟练。这纸上一到一百各数,你开了方填在上面,多练一练。”

  陶十七接了纸在手,看上面密密麻麻,心里不由叫苦。开平方之法从《周髀算经》即有,后来的各种算书均有涉及,方法已经非常成熟。杜中宵的用意,是让陶十七熟悉自己教他的数学运算方法,特别是笔算的方法,顺便先列出一百以内的开方表,以后可以慢慢补充。

  要做一个工程师,仅靠心灵手巧是不够的,必须会简单的几何知识,还有计算能力。杜中宵从一开始走的就不是能工巧匠干工业的路子,而是向初步的工程学引,自然要把基础打牢些。

  好在中国数学源远流长,名字辈出,前世初中以下的数学知识,大部分都已经分散于各种算书典籍之中。只是缺少系统整理,没有形成公理定理体系,也缺乏符号体系,既不利于教,也不利于学。杜中宵打算找一批有天资的人,把这个系统整理出来,形成初步的数学学科。至于最后走到哪一步,就不是他操心的事了。要相信人类从不缺少天才,只是缺乏天才成长的土壤而已,自己开了门、铺好路就够了。

  两人边走边说,不一会,就到了工地那里。这里自从前些日子炼了钢,打造了三十把上好钢刀,便就再没有停过。只是现在不再打造钢剑,而是改为打造各种农具和其他工件。

  除了卖给彭新树的二十把刀,杜中宵还留下了十把,算作样品。前两天,才送了一把到州里给新知州夏竦,让他赞叹良久。有了那一把钢刀,夏竦现在非常支持杜中宵的各种事业,只是对各场务,账籍要求很严,要求定时送给他看。夏竦的这种态度,让杜中宵犯嘀咕,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进场务,陶十七便就带着杜中宵到了一处锻锤前。只见一个立起的锻锤,不停地“咚、咚”落下来,并不用人抡锤。锤前两个匠人,各自守着一个铁炉,正在打造着镰刀,忙得热火朝天。

  犁、锄、镰、锨这些是农具四大件,市场销路极好,只要制出来就不愁卖。杜中宵这里又有好钢加成,可以用在刃上,又有钢刀传出去的名声,附近几州的人都来买。

第87章 先利其器

  见到杜中宵,几个匠人一起叉手唱诺。

  杜中宵连连摆手:“不必多礼,手中的活计要紧。”

  几个匠人继续低头打造镰刀,陶十七拉着杜中宵到一边,指着一头驴子拉着的磨盘道:“听了官人所讲,我便制了这磨盘出来。一头驴子,可顶好几个人抡锤呢。有了这个锤子,那边两个匠人,每天打造的镰刀,犹强过以前十人所制,甚是便捷。”

  这头驴子所带动的磨盘下面,还有一个大轮,大轮上面有隔板,驴子走在大轮上面。大轮的边缘向下有巨大的锯齿,一面是斜的,一面是直的。大轮转动时,斜的一面推动一根杠杆压下,到了直的一面突然升起。杠杆的另一端,就是锻锤。另一头压下时,锻锤抬起,另一端升起时,锻锤靠自重落下。

  看了一会,见运作平稳,杜中宵对陶十七道:“你看这锤子像什么?”

  陶十七挠了挠头:“在我看来,便如和尚撞钟——”

  杜中宵听了不由大笑:“什么撞钟!这锤子砸到铁上,像不像舂米的臼?”

  陶十七看了一会,恍然大悟,拍手道:“官人一说,这锤子果然似臼,只是反了过来。”

  这本来就是按照臼来设计的,不过不再用人力踩,而改用驴作动力来不断抬起落下。当然结构不只是这一种,改变杠杆支点的位置和齿的高低可以得到几种效果。甚至把支点改到大轮的后方,就不再是把杠杆压下而成了抬起。通过各种调整,可以得到落下时更大的冲击力,或者得到更高的落下频率。

  看了一会,杜中宵对陶十七道:“你听没听说,江南人家有在水边舂米,利用水轮,既不必用人踩也不必用牲畜的?便如我们用的水磨一样。”

  “听说过的——官人,难道想把这锻锤改到水边,用水力打铁?”

  杜中宵点了点头:“正是。用驴子虽然省力,可一则养驴所用不菲,再则驴的力气也有限,打造不了大的物事。若是能放到水边,利用水力,什么大家什都可以打造出来了。”

  陶十七不说话,盯着锻锤看了一会,开心地道:“官人说的是,如果把这锻锤挪到水边,做得尺寸大一些,那力气不知道有多大呢!若是那样——呀,打铁岂不像揉面一样!”

  杜中宵点了点头:“孺子可教!我正是要你造那样一副大锤,用来打造大的物是!”

  讲到欧洲的工业革命,经常顺便讲一下,蒸汽机实用之前,他们多用水力机械。水力机械最重要的两种,一是水利纺纱机,再一个水力锻造。对于工科生来说,这些不难,仅仅是结构而已,并不涉及复杂的力学计算。由于中国农村有大量的富余女性劳动力,水利纺织机械的需求不迫切,杜中宵首先想到的是水力锻造机械。锻造机械与中国使用了几千年的锥臼原理类似,稍加改造,便就成了锻锤。不过中国人在农业农具上有无数的聪明才智,但不知怎么回事,同样的原理向工业上面转却不尽如人意。

  陶十七跟在杜中宵的身边日子长了,耳濡目染,脑子灵光。杜中宵讲了一下自己设想的原理,没多少日子,便就带着工匠制了这驴作动力的锻锤出来。这锤子用来打造大型工件冲击力不足,但打造农具刀剑是足够了。现在再打造二三十把钢刀,很快就可以制出来。

  不过这个结构真正有用的,是可以改变动力,改造成水力锻锤。如果设计合理,那就可以打造大型工件,可以模锻齿轮等大型零件,甚至可以对钢板进行冷锻。虽然杜中宵军事上不是个武器决定论者,但他也清楚,如果有成千上万寒光闪闪的铁甲骑兵,在这个年代的战场上是何等震撼的事情。

  想到这里,杜中宵暗自觉得好笑。这个时候不管开发出来什么样的新技术,不自觉地就想到了军事方面。虽然自己离着掌军还差得很远,却总有一种魔力让自己向那个方向考虑。或许,这个朝代军事上的孱弱留给后人的印象太深了,不想都难。

  既然到了这里,杜中宵顺便看了打造其他农具的地方。犁是陶十七动手,杜中宵指点,改造之后的曲辕犁,比《耒耜经》所记载的短了许多。因为用曲辕,犁的长度可以缩短,长度短了,在地头转弯就灵活,甚至可以单人操作。说起地头转弯,《耒耜经》上面把犁前端与牛套连结的那个部件称为犁盘,让杜中宵很感兴趣。这个部件换到车上,就是转向器。

  前世网上文章,经常说中国古代没有出现四轮马车,是因为没有发明转向器,转弯半径过大。其实最少在唐朝,因为转弯半径过大,在农具上类似转向器的部件已经发明出来了。那为什么类似的发明没有用在车上呢?杜中宵试着分析了一下四轮马车和两轮马车的优劣,迅速就放弃了。真做理论分析,杜中宵大学工科的知识是不够用的,他这个年代哪里查相关的资料去?对于轮子的力学分析,根本不是中学生的知识能够做的,更何况是多个轮子。只能用已有的经验大致推算,如人挑空的扁担,是一个挑法,一旦是重物,又是另一个挑法。人推空的独轮车,是一个推法,满载的独轮车又是一个推法。两个轮子的车,空车是轻轻拉着走,重载则是用襻挂在脖子上扛着走。两个以上的轮子,摩擦小的火车是牵引的,公路上的货车是半披挂在底盘上的,火车那样牵引的拖拉机,同样马力拉的货物比大货车少多了。

  把各种见过的车列一遍,杜中宵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四轮马车是用来拉人和少量货物的,具有乘坐平稳和速度快的优势。可中国自古缺马,在中原最多乘座的是牛车,压根不适合。要速度,直接骑马,要平稳,那就坐人力抬的轿子了。“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古人对这几种牲畜各有安排,并不是一个两个部件没有发明的问题。要想坐马车,得等到马匹数量多到那个程度,同时有需求才行。

  犁是最重要的农具,不只是用来耕田,还可以配合垄作一起,用来进行中耕除草等各种作业,极大地解放人力。一户五十亩田,只有充分发挥犁的作用,才做得到耕作良好。这是杜中宵最重视的农具,今年大量的资金用在了这上面,明年春天,大量的犁要通过互保的形式赊到农户手里去。

  锄和锨与杜中宵前世见到的形制已经没有大的差别,各种形状的用途,杜中宵也说不明白,只有根据农民使用的情况慢慢改进。不同的是,杜中宵这里制的锄和锨都是用钢打造,虽然不是坩埚里炼出的工具钢,普通的灌钢对农民也是难得。加上精心的淬火,已是周围难得一见的精品。

  二十把钢刀虽然卖的钱多,但给地方带来的变化,完全不能跟这里的农具比。等到明年,这些农具到了种地的农民手中,永城周围必然会变一个样子。

第88章 左右为难

  杜中宵看着罗景递上来的一大摞表格,全部整整齐齐,分类清楚,字迹工整,一眼就看出是用了心思的。前次忘了交给他铅笔,结果罗景不知用了什么,蘸着墨仔细画了细细地格子。

  把表格放在案上,杜中宵道:“这次就清楚多了,最后一张表,里面多少牛、多少马、多羊都一一详列清楚。又折算草料全部加总在一起,还记了价钱出来,你用心了。”

  罗景忙叉手:“不瞒官人,那数字小的算了多遍,生怕加错。官人吩咐的算盘,委实没有找到。”

  杜中宵笑道:“没有找那便算了,闲时我们自己制作一副。那东西没什么神奇,难在怎么用上。莫要看它只有几个珠子,若是用得好了,多少账目都能运算如飞。练好这一神技,抄写记账,才能够算得又快又好。算盘我用得也不好,等制一具出来,我们一起研究。”

  罗景口中连道岂敢,心中却乐开了花。杜中宵如此说,自己跟以前的地位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却不知杜中宵是真不会熟练打算盘,只约略记得前世教的口诀,自己也要重新练的。

  想了一会,杜中宵道:“你既如此本事,在酒楼记账委实是委屈了你。这样吧,你若不嫌弃,便先在营田务那里做个贴司,专一做账。现在已是秋天,秋粮马上就要收了,你到营田务里,把现在开了多少农田,分布在哪些村子,详细记录清楚。再估一下今秋会产多少粮食,一并理好交予我。”

  罗景一怔:“官人,乡间方田最难,此事哪里是我能做得?”

  杜中宵笑道:“方田这种大事,又如何会难为你。营田务与别处不同,从开田的时候,便就让他们方方正正,立好地堠,并不需要你去重新丈量。你只要依照账籍,大致核对即可。”

  方田均税,前世上历史课的时候,杜中宵便知道在这个时代做这件事有多难。当然,历史课只是笼统地讲了如此做会损害官僚地主的利益,遭到反对而推行不下去。真到了这个时代,才知道这件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

  宋朝不立田制,这句话经常与后一句不抑兼并一起说,其实是不一样的。不立田制,是指自宋朝建立开始,便就没有统计丈量过天下的土地。田亩数字,有的地区来自中晚唐,有的来自五代,来源五花八门。土地数字来源于前代,土地税收也是同样,宋朝只做过几次微调。即对于各州县,只有朝廷定下来的钱粮是确定的,本地有多少耕地,那就只有天知道了。这种状况,才是真宗皇帝做出正税不得增加的原因。因为正税一加,天知道加到什么人身上去。朝廷增加税赋,最合理的就是从商税上来。

  在宋朝方田均税,绝不是平均地主和农民税赋负担这么简单的事情,还涉及到地区之间的平衡,地力贫瘠肥沃之间的平衡,牵扯到户等的升降。地区之间,特别是在南方的许多州县,宋是统一了各地方政权建立的。地方政权比如南唐和闽越的税率便就不同,造成州与州之间,同州的县与县之间,税率就天差地远。重税的地方,如宣州地区可以是邻近县的数倍之多。积弊已经年深日久,除非是政权稳定,国家的财政压力不大的时候,才能先方田,再想办法均税。这个问题牵涉是如此之广,以致少有官员涉及。

  杜中宵现在可没有那个野心,去承担这么大的政治任务。而且对知县来说,方田均税没有政治上的任何好处。不管方出多少田来,交的税还是那么多,县里的百姓有人占便宜有人知亏,出力不讨好。

  以前的旧账可以不碰,杜中宵却不允许新建的营田务还是这种乱象。营田务垦田的时候,必须顺着沟渠和道路,把田地弄得方方正正。有边角的地方,一律列为荒地,或者放牧,或者种植桑枣。

  听了杜中宵所讲,罗景才放下心来。他不过一个小人物,到县里做个公吏,赚几贯钱,一下给自己方田均税这种重任,可不吓死个人。问明白了,又道:“即使田亩清楚,小的又如何估计产多少粮?”

  杜中宵道:“这就有些学问了。一亩二百四十步,你在地里选长得不好不坏的地段,长一步宽一步见方,取其稻穗,测其实有多少,乘以二百四十就是。其要诀,就在取的地方一定要不好不坏,方能估算得准确。你第一次做,差一些不要紧,这种事总是越做越熟。”

  罗景拱手:“小的明白官人的意思了,原来是如此估粮。”

  这方法听起来简单,实际只能用在营田务,其他地方是用不上的。其他地方,一块有到底有多少亩是个没人弄清的数字,甚至现在永城县有多少耕地,多少在册多少冒籍多少隐匿,杜中宵都说不明白。这不是哪个人的问题,是整个社会的遗留问题。

  营田务并不属于永城县,杜中宵兼任提举营田务而已,那是属于州里的。现在不只是杜中宵,夏竦也在盯着营田务,看那里效果如何。他要在内地推行保伍法,一般的地方效果总要打折扣,只有营田务才能一切按照理想的来。营田做的好,会成为夏竦推行保伍法的有力证据。

  眼看就到秋收,夏竦让杜中宵把营田务的人户、田亩、收成全部报上去,今年这是亳州正税之外的收入,州里的一笔横财。开垦荒田朝廷免三年钱粮,杜中宵却是用的集体经济的办法,垦田人户只得到劳动报酬,收成还是收上来的。当然,如此做在初期垦田农户吃些亏,后边就赚便宜了。

  让罗景先到营田务转上一圈,了解一下情况,三日后再到自己这里,把制好的表格给自己看。统计能不能做好,表格制得合理很关键,好了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前世觉得表格不重要,真到自己什么都从头开始了,才知道那是多么好的工具。统计学,便就是从这样一张一张最简单的表格开始。

  罗景离开,杜中宵看着桌上的一堆表格发了一会怔。

  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碰到夏竦这个历史上的反派来做上司呢。可惜了韩亿,自己刚想要大展鸿图的时候,他就致仕了。如果他拼着年老,再干上两三年,自己努力做出些成绩来,对自己,对韩亿都是多么好的事情。或者,自己的上司不是夏竦,而是范仲淹、韩琦等人,凭着自己的本事,哪怕得不到他们的提拔,也能把自己的名声传播出去,将来有无穷的好处。

  自己怎么就碰上夏竦了呢!都是从西北回来的,这位正牌大帅,被人骂为奸邪、妖魃,最后给贬到自己这里来。唉,自己是冲撞了哪路神仙啊。这位再是要强,哪怕真做出什么成绩来,他的名声在士林里已经臭了,难不成还能回去做宰相了?

  想到这里,杜中宵觉得还不如换个年轻些在朝中没有势力的知州来。给不了自己好处,也不会连累自己啊。碰上一位夏竦,做不好被他打压,做得好了又被他连累,让人该怎么办?

第89章 知州门客

  罗景骑了一头灰驴,带了两个差役,慢慢悠悠地行在乡间的小道上。路边就是新开挖的大沟,里面积了数尺深的水,沟边长满了开花的芦苇。间或有乡人种植的荷花,荷叶已经干枯。

  罗景的心情很好,来永城县不足一月,便就得到了知县的赏识,在营田务做了贴司,这可不是随便就能碰上的际遇。贴司是文书吏,一般无定额,由县里自辟,在吏人中的地位比较高。

  正在罗景欣赏路边风景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马骑声。抬头看,只见前面三骑飞一般地冲过来,还没有看清楚马上是什么人物,就已经到了面前。

  罗景的灰驴走在路中间,与迎面而来的快马正相对。那马到了罗景面前猛地停住,马上一个中年汉子手中挥起一鞭,猛地抽在罗景的身上,口中喝道:“什么撮鸟,在路中间挡住爷爷的马!”

  罗景身上吃疼,叫了一声,捂住被抽中的胳膊,口中不由喊道:“你这人怎么如此蛮横,我自走自己的路,怎么就挡你了?一言不合便就打人,没有王法了么?”

  路在罗景身后的两个差役听见罗景喝斥,立即来了胆子,一起上前拦住那匹马,口中连道:“好大的胆子,路上飞马,还出手伤人!不消说了,拿到前面村里保正那里,打这厮一顿再说!”

  听了这话,马上骑士一声冷笑,手中鞭子没头没脸地落下来,口中连道:“这群泼才,也敢来触爷爷的霉头!爷爷在西北万千贼军尤来去自如,这种地方也敢有人来拦路!”

  两个差役被打得狠,跳着脚躲开,口中道:“哎呀不好,白日遇了强盗!速去报巡检寨!”

  正在这时,后面的两匹马才慢慢赶过来。走在前面的一个灰衣汉子,看起来五十多岁,颔下一络山羊胡,面相有些阴沉,不急不缓地道:“报什么巡检司!我等是本州知州相公门客,得相公吩咐,前来查看营田务今年秋粮。你等拦路,打死也是应该!还不快快闪开,让出路来!”

  罗景听了这话,知道知州的人惹不得,忍着疼痛上前拱手:“在下罗景,是营田务贴司,得知县相公吩咐,也是到这里来查看秋粮的。不知兄台高姓?”

  那人抬起头来,望着天道:“我是知州相公的人,多年随在身边,是你能随便问的?既然你是营田务里的人,速速去报你们知县,让他们到营田务来,听候吩咐!”

  这话出口,旁边的两个差役吓得浑身发抖,高声道:“知县相公朝廷命官,正榜进士,岂能被一个家奴呼来喝去!这个人如此说话,已是死了,我们拿了他去县衙!”

  边上先前打人的骑士一声怒喝:“猪狗不如的东西,也敢编排我家主管,真是死字不知怎么写!”

  一边说着,手中的鞭子又没头没脸地打下来。

  两个差役向一边躲。

  一个道:“这厮的鞭子如同长眼睛一般,好生厉害!”另一个道:“我们斗不过他,去找大柳树村里的十三郎,拿了这几个厮鸟!”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逃了。差役都是附近村里的人,熟悉附近道路,倾刻不见了踪影。

  见差役跑得远了,只剩自己一个人,罗景有些心慌,上前拱手道:“主管,既是来县里查看营田务秋粮,何不去县衙,禀过知县相公,派人来相帮着一起看一看。在下有官务在身——”

  “就你忙的是官务,我忙的就不是!——来呀,拿了这厮,一起到前面村子,坐等知县来。这样穷乡僻壤,去县衙还要过河,你当我没有事情做了吗!”

  那个主管一边说着,一边指挥手下,把罗景围了起来。打人的大汉伸出手臂,轻轻一抓,便把罗景抓到了自己的马上,横放在身前。另一人抬腿一脚,踢得罗景的灰驴“咴”的一声叫,跑到了路边。

  主管冷眼看了看罗景,口中道:“恰好有一个营田务的吏人,省我们许多功夫。且到前面村里,着个人去知会知县,与我们一起查看秋粮。这种乡下穷地方,不可久待!”

  说完,当先一催马,向着前面村子而去。

  安三郎看罢了自己田里的豆,手中提一个萝卜,向村里走去。村中大多数人家种的都是粟,一年只种一季。也有的收完粟之后种一季小麦,而后种豆,再种粟。这个年代不管是地力,还是人力,都不支持广泛地一年两季种植,能够两年三季已经非常不错了。安三郎是个能干的人,小时候吃的苦太多,现在有了地没日没夜地干。他家里就有十亩种了豆,等收过了豆再种麦。

  萝卜是随便种在地头的,平时也没管理,没想到颇有一些长成了的。

  走到村口,就听到身后马蹄声响。安三郎站到路边,转身回望,看见三匹快马疾驰而来。待到离得近了,才看见最前面的一匹上,还横着放了一个人。那人自己认识,正是营田务里新来的贴司罗景。

  三匹快马到了安三郎面前停住,山羊胡子的主管问道:“这个汉子,前面是什么村庄?”

  安三郎道:“这里是大柳树村。看见没有,村口有几株大柳树,便是标记。客官,你马上横着的是营田务的罗贴司,衙门里的人,因何被你们抓了?”

  主管喝道:“问那么多做什么!我们是知州相公派来看秋粮的,速唤你们村的保正出来!”

  安三郎见几人面色不善,不管多言,口中道:“各位随我来,我带你们去见保正。”

  主管冷哼一声,带着几人随在安三郎身后,慢慢向村中走去。

  保正关朝印正在自家门前摘冬瓜,听见马蹄声,抬眼看见安三郎带了三个骑马的人来。

  走得近了,关朝印问道:“三郎,这几客人是什么人?哪里来的?”

  安三郎打个揖,道:“他们说是什么知州相公派下来查看秋粮,捉了衙门里的罗贴司,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官面上的事我们小民懂得什么,带了来见保正。”

  主管看了看关朝印家的篱笆院落,三间草房,甚是简陋,心中一阵厌恶。

  关朝印放下手中的冬瓜,走上前拱手道:“小的是本村保正,官人说是知州相公派来,可有什么凭证?小的验过了,当去申报衙门,自会有公人来见你们。”

  主管不耐烦地道:“我们是知州相公门客,需要什么凭证!路上走得饥了,你这老儿且杀只鸡买瓶酒,我们吃了,再一起去衙门。速去整治,不要耽误了我们行路!”

  一边说着,主管带几人翻身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