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大宋 第39章

作者:安化军

  别人在感受着艺术的魅力,杜中宵却不由自主的,由音乐的频率和音色想到了音叉,想到了音高和音频,想到了大量频率不变的特理现象,想到——

  正在杜中宵胡思乱想的时候,刘几的琴声戛然而止,余韵袅袅。

  众人纷纷叫好。

  刘几微一抚琴,对一边听得入神的小青道:“一曲听罢,可否试着弹奏一曲?”

  小青行礼,上前取了琴放在自己面前,弹奏起来,有些青涩。

  刘几哈哈大笑,并不为意。他做的曲子并不复杂,随口提点几句,小青弹得便顺畅起来。

  看着小青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弹琴,杜中宵面带微笑。这些日子,自己没事也听小青弹一曲,终于慢慢明白了一个道理。便如音乐分雅乐和俗乐,其实科学技术也是分两部分的。一方面偏科学,如同雅乐一样是雅学,另一面则是技术,便如同俗乐一般。科技的发展,其实是由这两部分相辅相成,互相促进而发展兴盛起来的。自己前世所受的教育,总是有意无意的,把科学雅的一面略过不提。

  一越千年,杜中宵首先想到的就是在这个时代发展科学技术。可怎么发展科学技术?用前世学来的观点,好似应该大建工场,依靠技术工人。直至建技校,不断地把聪明之士送到工厂里去。

  经过了这些日子的音乐熏陶,再去回想前世学过的欧洲科学进程,便就发现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欧洲的科技发展,同样是分两条线进行的。一条线是上等贵族的支持下,做各种实验,进行理论研究,不断地开拓知识的新领域。另一条线,才是工场里的技术工人,在利益地驱动下改进生产技术。资本家为了更高的利润,充满热情地推广新技术的应用。这两条线交织在一起,才奏响了工业革命的乐章。

  杜中宵不知道欧洲的科学研究这雅的内容,与音乐有没有关系,或者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表现出了其他的形式。但在中国古老的传承之下,科学与音乐结合,却大有可为。

  说中国的文化传统,天然会压制排斥科学,这种说法听听就好。前世那样教育,是在已经落后挨了打之后,总要给出来个说法。最少在这个年代,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中国的文化传统,还是对科学技术最友好的文明体系,只看自己能不能发扬光大。

第45章 邪教

  刘几曾经问杜中宵,此次永城大案,该当如何办理。杜中宵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从严、从快、大重,广抓广判,少杀多流,抓大放小。刘几听了,哈哈大笑。

  这是杜中宵从前世的严打得到的灵感,一被问起,几乎有一整套理论。

  这种案子,最忌选择性执法,以为抓几个人重惩之后吓一吓就好了。这样做,要不了多久就会死灰复燃。斩草除根的办法,是横下一条心,不计后果,涉案必抓。把产生这种黑社会的土壤深犁一遍,一切都从头开始。哪怕刚开始的时候会艰难一些,对未来却有无穷好处。

  从永城大规模抓人之后,司理参军郑朋带着程县尉等人审理,苏颂带着顾知县检法条,杜中宵依法断案,刘几核准,几个人流水线作业。流刑以下,全部都在巡检寨里解决。

  看着三人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出巡检寨,站在院里晒太阳的杜中宵对身边的苏颂道:“还好现在是冬天,没有什么活计。不然,这几天不知多少人挨了板子,附近农活都耽误了。”

  苏颂叹了口气:“这几天真是开了眼界,不是这个机会,哪里想到乡下会有如此多的案子。从盗墓扒坟到偷鸡摸狗,能够想到的,向乎都有人犯过。听几个老吏说,许多官员一辈子也审不了这么多案。”

  大规模地抓人,整个永城县都笼罩上了紧张的空气,几乎人人自危。甚至于有附近老实巴交的农民被吓得狠了,几年前跟人打过架,也心惊胆战地来投案。按照杜中宵定的原则,只要来投案的,一个也不放过。哪怕随便打两下,训戒也一番,也一定要办理。

  看着三人出了寨门,杜中宵道:“其实这几日办的案子,大多都可以置之不问。其中不少是邻里纠纷,人活着,这种事情总是难免。之所以有案必办,是让这里的人长长记性,国法不是放在那里看的。看起来是不少平常百姓挨了打,实际上对他们是好事。出了事告到官府来,总强似他们在乡间,找个大户替他们评理决断。大户找得多了,总有一天又出一个恶霸来。”

  苏颂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杜中宵说的这话也对也不对,要看面对的环境。只是永城这里已经开了头,现在收不住手了。

  正在两人站着说话的时候,司理参军郑朋从急匆匆地出来,问杜中宵:“通判何在?”

  杜中宵道:“昨夜通判害酒,此时未起。不知司理有何事?”

  “柴本山那厮招了,果然陶十七一案与他有关!”郑朋出了一口气。“此案不只是谋财害命,还牵涉到附近‘香会’。此为朝廷严禁,党徒不少,也难怪他的案子如此难审。”

  杜中宵与苏颂对视一眼,忙对郑朋道:“司理里面说话。”

  几人一起到了官厅,郑朋才详细说起柴本山的案子。他因为公事,与附近的江湖人物接触较多,人又伶俐,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附近州军,只要有人犯了案,多到他这里来寻求一个庇护。柴本书不过是个州衙的低级吏人,按说不该有如此本事。能够做到这一步,因为他还有一个秘密宗教的身份。

  自晚唐五代起,与亳州相邻的陈州便是秘密宗教活动的中心,五代时曾有一次大动乱。此风一直不能根绝,周围的底层民众,很多都是这些秘密宗教的信徒。杜中宵的家乡许州其实也有,只不过他是耕读传家,跟这些接触不多罢了。

  这个年代各种五花八门的宗教遍地,这不稀奇,杜中宵前世一样如此。历史总是相似的,杜中宵前世怎么对付各种邪教的,这个年代也相差不多。

  此时北方的秘密宗教,大致有两个系统。一是弥勒教,以河北路为中心。再一个是摩尼教,或者称为明教,又被称作吃菜事魔教。以陈州为中心的中原地区,是摩尼教系统,其组织为集经社和香会。

  杜中宵受前世武侠小说的影响,一说起邪教,便就自动脑补出组织严密的教会,神秘的教主,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大部分的秘密宗教,其实就是百姓的互助组织,披上了宗教的外衣而已。只有机缘巧合之下,才会演变成大规模的动乱。宋朝有两次宗教起事,一次是贝州王则的弥勒教之乱,另一次则是方腊的摩尼教之乱,恰巧是这两大系统。

  陶十七的案子其实并不复杂,他父亲回城筹钱,不知怎么就牵扯到了“香会”里面。因为“香会”有教众互助的传统,陶十七的父亲入会,借此筹到了给马蒙的钱。只是好死不死,聚会的时候认出了与会且有一定身份的柴本山,兴冲冲地上去打招呼。

  柴本山是州衙公吏,参加“香会”本就违法,还与其他州的头目有勾结,涉及密谋造反。柴本山被陶十七的父亲认出来之后心虚,怂恿陆虞侯灭口,后来也是他把案子压了下来。

  听郑司理讲完,杜中宵沉吟一会,道:“司理如此郑重,是不是因为柴节级事涉谋反?”

  “不错!其他倒还罢了,这些教众要谋反还得了?此是大案,不得不谨慎行事!这些年来河北、京东州军,不时有教众以妖法蛊惑人心,我们不得不防!”

  杜中宵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有秘密宗教的地方,造反就没有断过,特别是弥勒教。弥勒教的教义就是弥勒降世,重开世界,甚至出现过大乘法庆杀人成佛这种奇葩。

  苏颂学识颇杂,佛道皆通,听说与秘密宗教有关,便详细询问郑朋,看其教义。

  杜中宵坐在一边,隐约记得这个时代好像有一场与宗教有关的动乱,但却不是这里。依他对这一带集经社和香会的了解,并不执着于造反,而且这几州之地也没有动乱的社会基础。没有特殊原因,这种事情不能看得太重。不要说这个时代,杜中宵前世,打着造反旗号的邪教不知道有多少,大家见怪不怪了。

  想来想去不得要领,杜中宵问郑朋:“司理,柴本山有没有交待,是与哪些地方的教众勾连?”

  郑朋想了一会道:“按他招认,多是往东北去,徐州、齐州一带的。”

  杜中宵一拍掌:“那一带与我们这里不同,盛行的不是‘香会’,而是弥勒降世。弥勒教的人善会幻术,蛊惑人心,而且以造反为业。司理,你仔细审一审柴节级,让他招出与他勾结的人物,移文那几个州就是。至于我们这里,当再商议,不要闹得人心惶惶。”

  苏颂点了点头:“不错,依这个柴节级招供,其信奉的混杂明教与弥勒教,纠缠不清。此事我们还是小心行事,既不要出了反贼而不知,也不要过于株连,祸害地方。”

第46章 人心惶惶

  永城外的小酒铺里,刘大看着一瘸一拐的李平安走进来,笑着问道:“打过了?”

  “打过了,打过了——”李平安点点头,如释重负的样子,在桌边坐了下来。

  刘大道:“打过了就好,可算去了心事。我认识城里看病的柳助教,一会到他那里替你讨一贴膏药来,两日就好。现在码头那里做事的人少,又没人把持,多赚些钱财。”

  说着,倒上了酒,两人一起喝了一碗。

  这几天永城这里的游手闲汉,几乎人人都到巡检寨里走了一遭,除了杀人放火的凶恶之徒,多是打几下板子了事。几个人一见面,问的要么是去过巡检寨了,要么就是打过了。被打两下板子,不但不是坏事,反而人人称贺,这一场大难就此过去。

  两人喝了一会酒,李平安问刘大:“我进来的时候,看外面贴着榜文,不知又是什么事情?我们这些码头上讨生活的,已经人人挨打,官人不会又有什么新规矩吧?”

  “李大哥安心,不是什么新章程,是有人首告近来妖人借烧香之名为乱,官府严查。李大哥家里既不吃素,又不烧香,管那些做什么?只是一点,若是亲朋里有烧香念佛的,依新揭榜文,须到朝廷核准的寺庙去,不许私自结社,大哥回家去说一声。”

  李平安吃了一惊:“我们这里历来烧香的多,朝廷大多优容,怎么突然查起来了。”

  “哪个知道?我听说是有北方妖人,本是白衣弥勒教,混进了烧香社里,蛊惑人心。——我们又不吃斋念佛,管那些做什么!最近诸事查得严,莫跟江湖上来历不明的人结交就是。”

  李平安点了点头,过了一会才苦着脸道:“唉,大哥不知,我家里老母自小奉佛,最近不知听了什么人蛊惑,也入了香社。一样吃斋念经,哪个知道他们拜的是哪路神仙?我才吃了打,莫要因为此事再被抓到衙门里去。这是自古就有的事情,怎么现在闹起来!”

  刘大吃了一惊:“此事大意不得。你回去问清楚,阿母拜的到底是什么神,念的什么经。若只是吃斋礼佛,倒也没什么,榜文里提到的愚民不知,念弥勒佛号者当审明官府。最近风声太紧,还是让阿母不要去烧什么香,结什么社,在家里念念经就好。”

  李平安点头答应,还是忧心忡忡。他大字不识一个,怎么知道母亲念什么经,只知道拜佛而已。

  摩尼教是西北胡教,于阗等国虔诚信奉的,宋朝其实并不严禁,此时视为妖教禁绝的是弥勒教。不过这两种宗教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在民间又不断融合,很多教徒都不知道入的哪个教门。这些秘密宗教传入中原之后,多是假托佛教之名,一般百姓更加搞不清楚。

  不要说这些平常百姓,杜中宵都有些犯糊涂。要不是有苏颂仔细剖析教义,他就要辖地的所有信众到官府登记了。杜中宵前世,和尚们最常挂在嘴边的几个字是“阿弥陀佛”,弥勒教早已跟明教等其他各种秘密宗教结合成了白莲教,甚少人去念弥勒佛了。

  以陈州为中心的中原地区,正是这种秘密宗教发展融合的核心区,历史上反元的红巾军,便是这附近的“香会”起事。只是在这个年代,以“香会”为中心的摩尼教相对无害就是了。

  以马蒙一案为中心,杜中宵已经把附近的民间社会彻底梳理一遍,不想再扩大。不然辖境内人心惶惶,社会不安定,垦田等诸多事情都影响。最终决定柴本山的事情大事化小,对民间宗教略作限制,排除掉以造反为业的弥勒教影响就好。

  正在这时,刘大看见外面一个汉子提了只鸡走过,高声喊道:“朱家哥哥,过来喝酒!”

  那汉子名叫朱限,一样是个游手闲汉,一听见喝酒,忙不迭地进了店里。

  刘大看着朱限手里的鸡,笑道:“现在街上的闲汉少了,哥哥这生意却是不好做。”

  朱限连连叹气:“着实难做,这几日我一文钱都没有赚到,快要无米下锅了。听说对面垦田的那里甚是热闹,再是如此,我也要到那里做工了。”

  “做工好,做工好,强似你今天一只鸡,明天一尾鱼,没人扑买便就搭上本钱。”

  刘大一边说着,一边给朱限倒了一碗酒。

  朱限日常就在这附近,不拘是鸡是鱼,拎着找人扑买。他手段高超,靠此混些衣食,日子倒也过得下去。最近由马蒙案而起,游手闲人人人被查,他的日子也难过起来。

  喝了一碗酒,朱限重重叹了口气:“不怕两位哥哥笑话,这只鸡还是我从吴阿大那里赊来,直到现在连个问价的都没有,更不要说有人买扑。官人最近整治地方,我们这些人着实难过。若是两位哥哥有什么发财的门路,带挚兄弟一番。”

  刘大笑道:“我们都是凭力气吃饭的人,你做不来重活,如何带挚你?”

  朱限连连摇头,看见旁边的李平安垂头丧气,问道:“李家哥哥怎么如此丧气?是到巡检寨里挨了板子么?我们这些人哪个没挨过?打过就好,以后衙门不再来寻事了。”

  李平安连连摇头:“我委实是到巡检寨里吃了打,却不是为此事烦恼。刚才外面榜文,说是要严查什么妖教。我家里老母吃斋念佛,学着人家烧香结社,不知有没有犯了官法,心中不安。”

  朱限拍了拍李平安的肩膀道:“哥哥真是个不晓事的。官府为何要查妖教?因为妖教蛊惑人家谋反作乱,这是重罪。你家老母七十有余,难道还能学着人家造反!快快安心,我们喝酒!”

  李平安想想也是,稍放松了心情,与两人喝了碗酒。

  刘大叹了口气:“罢了,我看在这码头闲混的日子不好过,不如明天我们也到对岸去,跟着人家垦田吧。听说那里只要肯干活,有吃有穿,还有钱发呢。左右是卖力气,码头做活有一天没一天,又跟三教九流的人物混在一起,谁知又犯什么事情?”

  朱限这几天一直没开张,听了刘大的话连连点头。

  李平安为人至孝,一直为自己的老母亲担心,生怕卷进什么妖教里去。听了刘大的话,猛然警醒过来,一拍桌子:“哥哥说的对。对岸垦田是官府的事,我们到了那里,总不会有什么妖教的事情。好,明日一早,我们一起到对岸去。”

第47章 随你喜欢

  坐渡船过了汴河,见不时有人一瘸一拐地从巡检寨那边过来,李平安都远远打招呼:“打过了?”

  “打过了!”来的人笑语盈盈,说说笑笑地向前走去。

  经过这些日子,大家都看清楚了形势,只要没犯过大事,来到巡检寨里不过打几下板子。负责行刑的公吏也累了,都是草草敷衍几下,养个一天半日就好。所谓挨了板子重新做人,来这里走一遭,便就跟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刀两断,从此是守法良民。

  离开码头,向北走不多远,就见一处草棚搭在路边,好大的榜文贴在那里:“招人垦田。”

  李平安对刘大道:“那里四个大字,莫不就是招人的地方?河这边做事就是爽利。”

  说完,三个人一起到了棚子边,在棚子外面探头探脑。

  里面一个穿了短褐的汉子臂上套了一个红箍,正在饮茶。见了李平安三人,大喝一声:“兀那几个撮鸟,在外面望来望去做什么!这里是官府的地方,莫不是要起什么坏心思!”

  刘大急忙拉着两人进了棚子,拱手道:“哥哥切莫乱说!我们都是对岸守法良民,听说这里招人垦田,结伴前来。只求寻个活计做,觅口衣食。”

  那汉子听了,向几人招手:“既是要应募垦田,且到里面说话。”

  几人进了棚子,在桌子前面站好,齐刷刷地望着坐在桌后的汉子。

  那汉子看了看三人,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红箍,口中道:“在下胡中海,那边乙村的乡书手,今日正当值。你们来应募垦田,籍贯哪里?可有家眷?是要在此落籍,还是短时做工?”

  刘大道:“我等三人都是对面永城县的,日常做些零工。最近日子艰难,做些零工赚几个钱。”

  听了这话,胡中海就意兴阑珊,从桌上拿了三只签,问三人姓名。

  李平安对自己老母烧香的事一直念念不忘,忙道:“哥哥且不急。我也是对面城里人氏,家里已经娶妻,只是尚未有子嗣,还有一个老母。因是赁房而居,不知到这边落籍是什么章程。”

  听见落籍,胡中海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落籍就不同。这边村落里都有建好的房屋,落籍便就有地方住。除了庄子里垦的田,每家还有一些菜地私田,收成都是归自己的,三年免赋税。若是不想在官庄里面居住,还可以自己去开垦田地,官府贷给你们粮食、种子、耕具,一年只有两分利息。只要勤勤垦垦地做上几年,就是个中产之家,强似你在对面城里居无定所。”

  李平安以为自己听错了,看了看身边的刘大和朱限,问道:“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官府的事,榜文贴在那里,难道还有假?”

  李平安还是有些不信,拉着刘大和朱限出去看榜文,让他们念给自己听。

  离着棚子不远的地方,杜中宵和刘几两人漫步在新开出来的田土间,查看着垦田的情况。

  看着不远处荒芜杂乱的土地上,稀稀拉拉地分布着几处房屋,刘几对杜中宵道:“你这里让垦田的人聚村而居,一起出工种田,留些菜地与他们,其实颇有井田古意。依现在看来,此法是极好的。怎么那边还留出一些人家,任他们自己开垦土地,还贷农具、种子给他们?聚在庄里,官府管起来多么省事!”

  杜中宵笑着摇了摇头:“省事么?其实未必。大家在一起耕种,一起收获,收了粮之后再分到各家去,看起来诸般都好。但平日里做工的时候,由什么人来管?最后分的时候,又由什么人来分?更不要说平日里诸般杂活,什么人来督工?初时这些都好说,只几年时间,便就纠纷不断。井田古制,距今何止一两千年,不知多少能人异士觉得此法最公,却无人能够复此古法,可见并不容易。”

  古时文人不断提起的井田制,并不是指先秦的奴隶制度,而是某种意义上的农村集体经济。

  农业经济的核心问题,是土地作为生产资料的所有制,后人明白这一点,古人又何尝不明白。从私人的庄园制,到集体经济的井田制,甚至各种乡约合作社的互助形式,甚至是公有制,到宋朝几乎全都有人提出来过,甚至很多都实践过,只是无一例外地都失败了而已。

  杜中宵前世在几十年间,从平均分配土地的小自耕农,到互助合作社,到公有制大公社,再急风骤雨地包产到户,不过是在极短的时间把这些古今中外的土地制度再来一遍。而且现实是,每次惊天动地的改革都只能维持一二十年,接着又不得不改。

  除非是从农业社会不断地向工商业社会转化,不然不管什么样的土地所有制,都只能够解决几十年的问题。农业的生产力发展速度就是这么慢,多一千年的见识,也没有办法。

  依着杜中宵前世政治课学来的,这个年代最重要的阶级矛盾,是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的矛盾。这一点不用杜中宵用他千年后的知识来提醒别人,这个年代的读书人,大部分都一清二楚。只不过其中一部分人,认为解决问题的办法是轻徭薄赋,抑制土地兼并。一部分人认为国家要从政策上扶持小自耕农,打击土地兼并。还有一部分,则认为应该直接消灭地主阶级,耕者有其田,不耕的不要占有土地。最后一种便是李觏和张载等人的平地法和井田制,从理论到实践他们都在做。

  杜中宵比这些人强的,是知道不能只从道理伦理上看待这些问题,而是还要看生产力和生产关系。

  垦田建立起来这些农庄,实际上是以官府主导的集体经济,同时允许农户有自留地。杜中宵前世这种模式都没有保持多少年,凭什么以为这个时代就能解决农村问题?所以除了这些农庄,杜中宵同样仿照这个年代通常的做法,官方借贷启动资金和生产资料,允许农民射种,就是刘几看到的那些村庄。

  为什么这样?因为杜中宵从前世学来的一个很重要的事实,就是在这样的阶段,不能用一种所有制和生产关系包打天下。多种所有制共存,生产关系丰富一点,朝廷就会掌握更多的主动。

  见刘几还是有些疑惑,杜中宵道:“通判,以前各州募民垦田,多是借贷种子和农具,免多少年的赋税。然而许多地方人亡政息,一到了收赋税的时候,许多垦田农户便就抛荒离去。我这里不同。免赋税不是关键,最紧要的是借贷。这些农户,一应物资全部都是官府贷给他们,每年交付利息,利息剩余的才是他们种田所得。这种借贷不拘年月,只要他们还在这里种,便就贷给他们,官府只赚利息。”

  这才是杜中宵除了官办农庄之外最重要的模式,一应固定资产,全部都由官府作价贷出去。只要在这里种地,便就欠着官府的货款。用贷款拴住生产者,才是杜中宵从前世学来的先进剥削方法。

第48章 双刃剑

  杜中宵前世,人们经常说发达国家是消费型社会,怎么怎么发达。每到改革的关键时刻,媒体上便就出现一个外国老太太来教一教中国人。比如美国的老太太,出来教中国人怎么买房子,人家住了一辈子好房子,老了把房贷还清。中国老太太住了一辈子破屋,生命的最后才攒够钱买个小屋子住。于是中国人也跟着学贷款买房子,六个钱包一起掏出来,终于也住上大屋子了,同时有了要还半辈子的贷款。瑞典的老太太出来告诉中国人警察是什么样的,是要被老太太这个纳税人指着鼻子教训的。终于中国人能够到瑞典去旅游了,见到了瑞典警察,半夜被扔到了坟场里去。

  杜中宵靠着死记硬背勉强考上了进士,现在终于做了官了,思考问题便不再像从前那样。警察那种例子不说,国情不同,大宋皇帝不允许官吏那样做动摇他的统治根基。但是,贷款这种先进经验,实在是朝廷治理经济、统治天下的不二法宝。

  前世曾有一部著名的戏《白毛女》,课堂说起来,是说明了古代地主阶级对农民的疯狂剥削。但杜中宵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细分析起来,就有不一样的内容。地主黄世仁对租户杨白劳最严重的压榨是什么?难道是地租太重吗?其实不是,而是高利贷。不管是风调雨顺还是天灾人祸,杨白劳交了租子,剩下的钱是无论如何不够还高利贷利息的。换句话说,杨白劳哪怕得到老天爷关照,也同样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从他借第一笔高利贷开始,他的命运已经注定。

  什么羊吃人血汗工厂,都太低级,不管是压榨剥削还是投资发展,远比不了借贷的手段。从原始资本主义到帝国主义,最高级的还是金融帝国主义,其他的不过是小打小闹。

  不管是拿着皮鞭让工人干活,还是小恩小惠让人卖命,都不如让人欠着贷款干活的积极性高。这一步跨出去,用得好了于国于民有利,一旦跨过界线,就成了对整个社会敲骨吸髓的魔鬼。便如历史上王安石变法的青苗贷,看起来很美好,实际上民间少不了斑斑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