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大宋 第37章

作者:安化军

第37章 熟人

  杜中宵带着苏颂走在新开出来的路上,指着不远处正在挖的大沟,口中道:“开封府以南各州,地势低洼,年年内涝。这地啊,一内涝就容易出盐碱,这一带斥卤遍地,种什么都不长。要在这里开垦田地种田,首要的便是治这斥卤。地田地周围开大沟,起出的土堆到田地里去,称为台田和条田。”

  苏颂连连点头:“这办法若是有用,等到回去,我也在宿州开些荒地。地方为官首重招揽人户,没有新的土地开垦出来,凭什么吸引人家来?待晓这办法是极好的。”

  杜中宵笑道:“其实马蒙一案,关键人员都已到案,只要严加审讯就好。这等事,司理参军郑朋做起来最合适不过,我们又何必掺和地里面?只要闲来看一看,他们审案时没有差谬就好。”

  苏颂深有同感。因为案情重大,转运使司从隔壁宿州调了一名官员过来同审,便是苏颂。这让杜中宵喜出望外,没想到几个月后两人就能聚在一起。仔细想想,这事并不奇怪。调官员过来是协助,并不是重新审理,就只能是幕职官。苏颂新到宿州,这种差事不让他来,还能差谁?

  杜中宵是个很务实的人,马蒙的案子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剩下的都是苦功夫,现在参与审讯的人多,他便不再事事过问。大多部分的精力,都放到了垦田上来。

  苏颂因为与杜中宵的关系,再加上也是个不喜欢案牍劳形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跟杜中宵前来查看垦田上。他本是推官,并不需要深入参加前期的审讯。苏颂脑子极是清醒,知道什么该做,什么是不那么紧要的。马蒙一案现在参与的官员众多,在里面花力气也未必有多少功劳,反而是垦田,自己从杜中宵这里学到办法,回到宿州一样可以搞,那才是真的政绩。

  此时汴河从黄河引水的汴口已经堵上,河道里的水一天比一天浅,已经没有大船通行,只有一些小船跑短途运输。整个汴河上游,包括官方的漕运官船和私人商船,从业者十几万人,逐渐开始失业。冬天对水上人家很难熬,杜中宵在永城垦田,而且是雇人做工,并不强制要求落户,吸引了不少人来。此时真正在当地落户,将来依靠垦出来的田生活的有三百多户,还有两千多人在这里做工,极是热闹。

  看着几条大沟一起动工,煞是热闹,苏颂道:“如此大的工程,用的人力不少,花费钱粮极多。若不是待晓有赚钱的法子,有这个心思,只怕也做不出这件事来。”

  杜中宵笑了笑:“赚钱的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只要开动脑筋,总有门路。我们是官身,不是给自己家里赚钱,好多事情都方便很多。”

  苏颂听了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官员利用职务便利做生意的有很多,但多是为自己谋利,用于公事的不是没有,只是很少罢了。赚的钱用于公家,不说白辛苦,有的时候还容易说不清楚。

  此时与党项的战事逐渐平静下来,以前的守边大臣许多加官进爵,进入朝廷。其中有一些,如滕宗谅和张亢便因为公使钱账目不明,被朝臣弹劾,结果难料。杜中宵前世学过一篇课文《岳阳楼记》,便是写的这个时候的事情,主角正是范仲淹的同年滕宗谅。

  前世学课文的时候,老师因为作者范仲淹的关系,对此事多是略讲,或者语焉不详。后来接触到一些网上的说法,又说滕宗谅是个大贪官,而且在钦差调查时烧掉账簿,所作所为骇人听闻。范仲淹的文章写得好,但其实是为个贪官喊冤。自己真正身处这个时代,才知道事情哪里那么简单。滕宗谅被说账目不明的是公使钱,这钱朝廷就从来没查过账,使用范围极广而且账目混乱。那里是西北,不烧账目,还不知道扯出来多少人物,其中有些特别敏感的与宋朝和党项同时有来往的小部落。以此时官员的习惯,只怕也不会给这些蕃人部落保密,败坏朝廷信眷。

  当然,若以此认为滕宗谅冤枉也不见得。此人不只是在西北,在其他地方为官也有爱钱的名声,动用兵士公吏回易为自己敛财非止一次。滕宗谅有前科,此事真正倒霉的不是他,而是张亢。

  战事缓和之后,西北查公使钱的账,开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先例,让官员在经济上不敢放开手脚。

  杜中宵是个谨慎的人,他垦田的启动资金是州里允许的截留的永城税赋。然后打了个时间差,用这些钱建了个做烟花鞭炮的工场,再用赚来的钱垦田,账目清清楚楚。苏颂不清楚这些,不好多说。

  行不多远,到了一处不小的陂塘处,杜中宵对苏颂道:“这里的地下水位过高,掘不多深便就出来水,最是麻烦。每隔一段,便选一处地势低洼的地方留为陂塘,容纳流水。唯有如此,才能用深沟把前面的水引过来,一段一段,最后流互涣河里去。”

  苏颂点头:“东边汴河因为泥沙堆积,河床高抬,此法倒是可行。”

  “不错,汴河的河道高,等到来年放水,可以从那里面引水,淤灌建好的台田。河水多泥沙,正是上好的肥料,兼且压碱。如此双管齐下,这里必为良田。”

  苏颂学识渊博,而且是诸般杂书无所不知,跟杜中宵谈起这些来,头头是道。

  杜中宵选的这块垦田的地方,正在汴河与涣水之间,两条河一条的河道高,一条河道低,天然有落差。开好深沟,利用自然流水,就可以实现排涝和淤灌两项,极是便利、

  杜中宵想得清楚,自己办件案子固然能够得些名声,但真正显示自己政绩的,还是开垦荒田和招揽户口。官员考课,这才是第一位的。

  陂塘边一处棚子,是垦田工人歇息的地方。杜中宵和苏颂走到棚下,道:“我们在这里歇一歇。”

  两人坐下,随从上了茶水,杜中宵对苏颂道:“子容,此次治下马蒙一案,牵连极广。我粗略估算了一下,若是穷治,永城的公吏便就要去除大半,州里吏人也有不少要受牵连。县里吏人,特别是管着各种官物的衙前,向来都是大户轮差。把这些人全抓起来,一一追查,只怕地方大户也得大半破家。虽说是势力人家难有清清白白的,但如此大弄,地方必然不稳。依你看,该当如何?”

  苏颂笑道:“我来了两日,也知道你的布置。这边对马蒙极其庄客穷审不已,外面的永城县衙却一丝风声不漏。这些日子,听说各种蛇鼠,包括衙门吏人,逃往他乡的不少。以此观之,你心中早就已经有了定数。无非是首犯马蒙绝不轻恕,而衙门里的人不轻易动他们。非是大奸大恶,就如此算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稳定地方,只能如此。放心,我到这里,必会帮你。”

  杜中宵拱手谢过。本州有韩亿撑腰,杜中宵有把握按自己方式解决问题。外州来的苏颂不反对就一切好办了。杜中宵是要整治地方,并不是要官府瘫痪。

第38章 峰回路转

  “欲善其事,先利其器。这里提土的法子,甚是巧妙,不知是何人想出来的?”

  苏颂站在大沟边提土的三角架前,转来转去,口中连连赞叹。

  杜中宵道:“我见挖沟的工人从里面提土上来太过艰难,做了这架子提土,着实便利许多。”

  苏颂眼睛一亮:“真是巧思!待晓在这些事情上,常有出人意表之处,难得,难得!”

  这不过是一个很平常的三角架,配了一个常见的起重滑轮组,其实就是一个大辘轳。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辘轳的轮上装了棘轮装置,防止倒转,重物落下砸人。是杜中宵按照前世的手动起重葫芦,制了这么一个东西出来,专门从沟里提土。真正说起来,是没有他前手动葫芦的安全性的,辘轳上的绳子会打滑,依然有重物下落的风险。不过这个年代制作铁制链条不易,费用高昂,只好用这简易版的了。

  这种简易的起重装置,不只是可以用在工地上,码头上的用处更大,甚至工厂里也可以用到。杜中宵还真让铁匠铺子里闲时制了一些,准备卖到别的地方去。这个时候不要想什么专利封锁,不管是社会现状还是生产力都远远达不到。只有像酒那种专卖物资,才能借助官府手段垄断经营。

  工地上的这种小发明很多。最早是杜中宵利用前世的知识,因地制宜的做些小工具,后来形成了风气,工人一起发挥智慧,做了不少出来。再之后杜中宵制定了专门的奖励制度,调动起大家热情。

  历史上工业革命便就是这样开始的。最早一片空白,大量的人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做出了各种各样的技术革新和改进。等到有了一定的规模,慢慢进入工业社会的早期,为了维持工厂的利润,社会会利用专利或者各种各样的手段进行限制,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杜中宵的前世,大家最喜欢讲知识产权,喜欢说自己国家不保护知识产权之类的,因为如此让新技术无利可图之类。其实不管是专利保护发明,还是工业体系的一些其他制度,都是有其适应的阶段,有其自己的发展规律的。便像现在这个时候,离着工业社会还远,一切都只能围绕着产品来,保护技术既无实行的手段,也没有现实的可能性。强行去做,反而会拖慢工业化的进程。

  这就是杜中宵面临的问题,他知道前世的历史上先发的工业国家是怎么开始工业革命的,但多少在这个时代有用处,却说不明白。不管是专利保护,还是重商主义,激进一些的血腥的原始资本主义,羊吃人之类,都可能是毒药。哪些是补药,哪些是毒药,总不能什么都试,奄奄一息了才醒悟过来。对于杜中宵,技术类的总是有用的,制度上的改革则要慎之又慎。

  苏颂天然对技术之类的东西感兴趣,一路上看得兴致勃勃,不时向杜中宵提问,心中暗暗记下。

  直到中午,才走马观花看了一遍。苏颂道:“似这般大沟,若是能一直连到涣河,当可通航。到了那个时候,这里简直与江南无异,船舶可四处通达。”

  杜中宵笑道:“是不错。不过涣河水浅,通航并无大用。最要紧的,这一带种出粮食,多招人户过来。中原自西繁华,像现在这样到处荒凉,终非国家之福。”

  两人回到垦田人员的聚居点,杜中宵指着这一带的规划图向苏颂讲解。

  垦田要有规划是常情,但像杜中宵做得这样细,有哪些主要道路,有多少村庄,多少人户,每户大约多少土地,都一一提前标了出来,还是苏颂觉得新奇。

  杜中宵讲罢,苏颂问道:“我看你这图上标得甚是详细,地里远近一一分明,不知如何做到的。”

  “自然是开始先分好区块,而后选精干人员测量,最好一一画在图上。你看这图,都有细线划出来的小格子,每一小格是一分,由此可以算出距离远近,亩数多少,简单明了。”

  苏颂点了点头,看图上的区块并不规则,指着问杜中宵是如何算出来的。

  杜中宵一时兴起,拿起笔来,与苏颂一起验算图上各区块的面积。这是平面几何的内容,苏颂也涉猎相关知识,不过是照着算书而学,远不如杜中宵前世学得系统。兴致起来,两人算得兴致勃勃。

  正在这时,一个公吏从远方赶来,到了杜中宵面前叉手行礼:“从事,有一封书,寨里通判官人着小的送来。若是无事,通事请回寨内商议。”

  杜中宵接过信来,不由愣了一下,想不到竟是扬州的王安石递来。自从登第出仕离京,两人通过几次信,无非人情往来。离上次接到王安石的信只有半月,不知他又写信来做什么。而且用的公文,想来不是私事。只是却想不起来,两州相距数百里,能有什么公干。

  拆开信看,原来近日扬州抓了一个大盗,名为宋四公。此盗在京城做案多起,贼赃不少,在扬州再次犯案的时候被人赃并获。经过审讯,此盗供出在去扬州之前,曾来亳州,投靠马蒙。因为对马蒙起了怀疑,一把火烧了佛庵,逃到酂县。会合同伙之后,又杀三人,去了扬州。

  此时扬州知州是苏颂的父亲苏绅,他因为自己被排挤出京,心中不平,一应政务多是交予签判王安石。王安石审过宋四公,向亳州发来一封公文,核实宋四公的口供是否属实。

  让杜中宵意外的是,宋四公不只是招出了马蒙,还招出了一个州里的公吏柴节级。此人在州衙到底任何职,主管什么事务,宋四公也说不清楚。只说他交游极广,与马蒙相知莫逆。审了马蒙多次,并没有牵涉到州衙里姓柴的公吏,不由得杜中宵格外留意。

  想了一会,自己对州衙公人并不熟悉,除了贴身随从柴信,实在想不起还有哪个姓柴。柴信当然是不可能的,别说他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以他的职务也不可能做这种事情。有如此关系,谁还跟着个新来的推官做跑腿的。这个柴节级,当另有其人。

  把公文收起来,杜中宵让送信的公人先回,自己随后就到。

  送走公人,杜中宵对苏颂道:“扬州移文过来,说那里抓了一个大盗,名为宋四公。那厮曾来这里投靠马蒙,后来发觉马蒙不怀好意,放把火逃了。此事正与前些日子自缢的谭二娘吻合,想来无差。那厮在这里放了火,烧死一个老尼,又杀了三人,才逃去扬州,可为剧盗。从他口供里,知道州衙有一个柴节级,一直与马蒙勾结。马蒙凡是在州城犯事,多与这个柴节级有关。此事非小,我们速速回寨!”

  说完,想了一想又道:“既有柴节级这个人物,陶十七一家的案子当水落石出了。若能从这个人身上追出几件大案,陶十七不定还有救。”

第39章 两难

  郑朋到了巡检寨后院,见已经摆好了酒席,不由眼睛一亮。作为司理参军,他从州城到了这里,便就没日没夜地审讯人犯,整理卷宗,忙得天昏暗。虽然很快就把永城县尉调了过来,人手依然紧张。今天杜中宵请客,终于能够轻松一下,让他长出了一口气。

  分宾主落座,杜中宵道:“因州里有事,通判回州城几日。念郑司理辛苦,我这里备个宴席,小饮几杯。一会差人给审案的吏人送些酒肉,让他们轻松一下。”

  郑朋连连道谢:“节推有心!审了这些日子,大致有些眉目,对吏人是该酬奖一番。”

  亳州和宿州都是节度州,晚唐惯例,节度使向兼观察使,杜中宵和苏颂都是观察推官,说起来是比节度推官低一级的。不过官场上使用高一级的官称是常见的事,大家都称他们是节推。实际上节度推官和观察推官在职掌上并无不同,只是对选人来说,有品阶上的细微差别,这种差别对进士出身的官员无关紧要,他们又不会在选人阶依次晋升,只是他们入官场的阶梯罢了。

  杜中宵饮了一杯酒,取出王安石从扬州来的公文,交予郑朋,口中道:“通判离开之前,让我与司理商量此事。里面提到一个柴节级,一时想不起是何人,不知司理可有些眉目。”

  郑朋接了公文看过,想了一会,突然道:“莫非是他?姓柴的节级,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人。”

  见杜中宵、苏颂、程县尉和何寨主几人都看着自己,郑朋道:“州院有一个柴本山,原是司理院的节级,后来转到州院做虞侯。此人为吏多年,诸如协理刑狱、押解配送犯人,诸般杂事都做过。数年前我到亳州任职,也是此人迎来送往。此人职级不高,但多年押解犯人,跟不少江湖人物熟识。”

  众人点了点头,心中都觉得应该就是此人了。虞侯源自五代时的马步都虞侯,那时是州里的实权官员之一,入宋之后跟很多五代将衙的官职一样,成了吏人职位,地位低微。州衙虞侯都是隶属于州院和司理院,专门跟犯人打交道。杜中宵前世读的《水浒》中,押送林冲发配的两个人,身份就应是虞侯。

  入宋之后,五代节度使衙下的许多官员,特别是武官,都成了公吏。他们地位一落千丈,但很多官称没变,有的甚至职掌也没变。五代时候,衙前诸官、孔目、押司、节级等都位高权重,但到了现在,都是衙门里的公吏差役。不过民间的称呼,还是习惯性地按照他们的官称,衙门吏人观察、节级、虞侯到处都是,算是历史的遗存,这些本来高贵的官称实际上现在不是官。

  这是时代的缩影,便如杜中宵前世,快速的社会变革,让国营经济时代的一些不得了的称呼,到了改革之后迅速烂大街,是一个道理。

  千百年后人们读历史,一样会感到困惑。几十年前的人被称老总,身份必然吓坏人,没多少年就到处是某总,只是当时的人不觉得罢了。

  柴本山只是郑朋手下一个低级吏人,杜中宵等人问起他的事情,一时也说不清楚。当下从外面唤了一个自己的随从来,让他拿帖回州城,让柴本山到巡检寨听用。州院和司理院是诸曹参军的两狱,虽然并不相同,但人员往来非常频繁,并不会惹人怀疑。

  喝了一会酒,众人的话题还是回到马蒙的案子上来。此案涉及众多公吏,但对官员来说,这些属下犯事并不会背负多大包袱。官吏有别,官员不会因为吏人犯事,自己有连带责任,众人没有心理负担。

  郑朋道:“现在最棘手的事情,是永城县的积年老吏几乎全部犯事,一旦彻查,便无人可用。特别是两个管事的一个贺押司,一个韦押司,包揽刑狱,多有不法。就是叶主簿管下催收粮税的里正和乡书手都多有犯案,更不要说都头、耆长之类。把这些人全部法办,则一县事务,就此瘫痪。”

  杜中宵道:“若是如此,把他们清理之后,从别县调人来行不行?”

  程县尉连连摇头:“这些吏人向来都用本乡大户,若用外县人,哪个服他们?事情就无法做了。”

  郑朋也叹气:“官员治地方,吏人是爪牙。他们在本地没有势力,便就爪钝牙崩,无法做事。”

  杜中宵想来想去,用自己前世作比,终究还是得同意两人的看法。他前世的法律规章何等严密,各机构齐全,具体的办事人员依然是以本地人为主。不如此,新毕业的学生娃能办成什么?

  郑朋又道:“若是不法办他们,又不能震慑众人。做出这么多大案,依然好好在衙门当差,那以后这地方就更加难治了。此是两难之处,只能等知州和通判决断了。”

  杜中宵道:“依此看来,凡是涉案人员,必要究治。不过既然是窝案,刑责可以减轻,让小错之人戴罪立功。也就是广捕广罚,但责罚除首恶外,不必太重。”

  众人点头。现在看起来,也只能如此了。

  又饮几杯酒,程县尉突然摇头苦笑:“还好此案是在秋税征完之后才办,不然,乡里大户几乎家家有人犯案,今年的税赋哪里收去?趁着现在冬闲,此案还要速办,万不可拖到来年开春。不然,有些大户心虚,把家产变卖,逃往他乡,来年的夏税又无处收去。”

  其他几人点头同意,边喝酒边商量着细节。

  杜中宵在一边静静听着,一边思考一边学习。这才是真正地方为官的经验,千头万绪,很多事情牵一发动全身。不能图一时爽了,把地方搞得一团糟,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为什么出了案子,很多地方官能压就压,能拖就拖?收贿赂、懒于政务的人是有,但更多的,是怕麻烦。案子牵扯到这些大户,要考虑的不只是公正公平,还要考虑以后的施政。

  官员为什么很多时候向着势力人家?因为这些人家能够减少很多政务上的麻烦。比如税赋,一乡只要压到里正头上,让他去催缴,少了分数先从他家把税赋强征上来。至于以后他用什么手段,怎么从乡民那里补足自己的损失,那就不是官员操心的事情了。一县十数乡,只要大多数的乡里有这种大户里正,最重要的考课税赋就基本保证了。

  还是那句话,乡村地区的税收成本是很高的。朝廷只管考课,可不会管地方官收税的成本,地方大户便就成了收税成本的缓冲器。为了完成考课,有时对地方大户让利,有时逼得其家破人亡,对于官员来说都有可能,单看怎样做对自己有利而已。

  杜中宵的知识,很多是从他前世那样的时代推算而来,在这个时代还有许多学的东西。

第40章 派兵

  看着案几上厚厚的卷宗,司理参军郑朋默默坐着,好一会才抬头道:“理得差不多了,抓吗?”

  杜中宵正襟危坐,微微点了点头:“抓吧——”

  通判刘几轻敲着桌子,沉吟良久,才重重点头:“州衙公吏暂且不问,消息不得透露。至于永城县的一应犯人,不管公吏编户,只要涉案——抓!”

  顾知县听了,身子一振:“把衙门里的人抓了,谁来做事?”

  刘几沉声道:“周围几县,每县调几个人来,暂且当差。过了这两三个月,自有处分!”

  顾知县和程县尉对视一眼,微微摇头,叹了口气。这一个“抓”字出口,永城县衙就要瘫痪上些日子,说起来容易,他们这几个县官可有得忙了。

  郑朋从案几上拿起几纸公文,交予站在下面的一个公吏,道:“时孔目,按照名单抓人!你在司理院多年,事务精熟,不用我再交待了。”

  时孔目叉手应诺,上前接了名单,小心收好。

  刘几把案几上的一张纸,轻轻推到杜中宵的面前,向他点了点头。

  杜中宵提笔在手,签名画押,取出身上的节度使印,小心翼翼地在上面盖印。

  刘几拿起军令又看了一遍,才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对寨主何昆道:“何寨主,你带巡检兵马,随着时孔目到县里拿人。记住,一切由时孔目做主,有敢抗命者,格杀勿论!”

  何昆叉手唱诺,上前接了军令,一样小心收好,把手中的兜鍪戴在头上。

  刘几有知州韩亿的完全授权,这几个人在这里坐着,不只是抓人的手续齐备,就连动用巡检寨兵马的权限也充足。何昆的巡检寨不只是管永城县,辖区还包括附近几县,顾知县没有带兵马监押衔,没有刘几和杜中宵在,他是调动不了巡检寨兵马的。

  宋人说起知州,经常用的一句话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军政民政大权一把抓。这句话的意思不是知州以文官统军,而是知州身兼两职,正式官称是知军州事。军指军政,州指民政,从职务到机构设置都有制度保证,实际是以中央官员的身份到地方代行以前节度使兼观察使的职权。正是渊源于节度使,宋朝知州的权限极大,军事、行政、司法等地方事务,几乎无所不统。上一级路的转运使、安抚使和提点刑狱等职,都只有某一项权限,下一级的县同样在军权和司法权限上受到极大限制。惟有知州一职,辖区内事无巨细,几乎全都归其管辖。朝廷收的州权,最重要的其实是财政权。

  州衙门中,都厅或者说使院代表的是节度使等使职,而州院则代表民政权。动用巡检寨兵马,需由杜中宵以推官身份代行掌书记之职,盖节度使印,这是通判刘几也不能越俎代庖的。没有这个印,军令上就只能加一个“权”字,回去依然要把手续补齐。当然,即使盖了印,没有刘几签署,也没有效力,何昆不会执行。这是属于知州和通判的核准权,除了签判赵捲诮艏鼻榭鱿略荽渌瞬恍小�

  不管是知州还是通判,还是杜中宵,其实官告上有一长串官职。散官、阶官代表地位俸禄,还有一些早已废弃了的军事和行政系统的职务,依然在官告上。那些官职平时没有用处,但特殊情况,比如现在这样,刘几把节度使印带来,杜中宵便就临时扮演节度使的幕职推官,签发军令。

  与杜中宵前世相比,这是不同的官场习惯。他前世,一个官员临时负责某项工作,会专门下个文件甚至成立个临时机构,这时会使用某个官职,有的甚至是来自非常久远的历史。如节度使的行军司马,这个时候大多都是散官,用于安置被贬的官员。但一旦特旨本职视事,就把前朝的制度拾了起来。

  杜中宵很新鲜,小心翼翼地把自己保管的节度使印收了起来。他一个选人小官,竟然能够保管晚唐五代威风无比的节度使大印,着实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时孔目和何昆两人唱诺离开,程县尉在位子上屁股挪了挪,终究没有站起来。此次连他手下的都头都牵连进去,县衙里几乎没有可用之兵,实在轮不到他带兵抓人。

  刘几就当没看见程县尉的举动,淡淡地道:“乡间狡民,勾结滑吏,恃财生事,不过小事耳。纷纷扰扰数月,州县不得安宁,诸位也都辛苦了。军令已出,单等擒获众贼,或流或斩,案牍之事,交之老吏即可。听闻杜推官自到这里,用家中秘法,酿酒数十坛,轻易不肯示人。又有小妓擅古琴,善奏古今之名曲,难得一闻。左右无事,推官,不如取你家中佳酿,佳人抚琴,搏一醉如何?”

  看刘几看着自己,杜中宵怔了一下,急忙起身道:“不瞒通判,我确实酿了些酒,不过不是藏着不示人,而是那酒需陈酿之后才香醇,过早饮了有害。现在已经入冬,酒酿得熟了,正要众位品鉴。”

  刘几站起身来,口中连连道好,当先向后院行去。

  杜中宵并不习惯这种大事临头,饮酒高歌的名士风范,众人都站起身来,才跟上刘几。

  看刘几步伐沉稳,丝毫不受刚才安排大事的影响,杜中宵心中有些佩服。他不是没有这个定力,而是没有这种习惯。事到临头,便就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处理事情上,不会在其他事务上分心。

  到了后边自己的小院,杜中宵急忙命柴信带着随从布置筵席,准备帷帐。他的住处狭窄,屋内是没有地方招待这么多人的。此时已经是冬天,外边天寒地冻,便依此时习惯,准备搭个大帐篷。冬天大户人家最喜欢这样做,前宰相寇准便就喜欢长夜饮,帷帐围起来,点起大烛,不分昼夜。

  刘几摆手道:“不要设帷帐了,此时天寒,放两盆炭火就好。看着四方景色最好下酒,躲在帷帐里便如胡人一般,有什么意思?”

  杜中宵称是,命柴信带人准备火盆。又悄悄吩咐他,弄个涮羊肉的锅上来,再上自己酿的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