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大宋 第20章

作者:安化军

  这个年代的官跟后世不同,很多低级事务官员职权不大,就是份养家糊口的工作,用起人来比较随意。特别是西北因为战争,正是用人的时候,只要有一技之长便可毛遂自荐。杨著和卢凯两人都是永兴军的乡贡进士,自觉科举考上正榜进士的希望不大,便来京城求官。道信是个僧人,孔武有力,是来京城试武艺的。这些事情都有专门衙门受理,只看自己运气。

  大相国寺这里鱼龙混杂,热闹非凡。杜中宵贪这里消息灵通,卖书的店铺多,住在这里,闲时便到书铺里逛逛,这些日子淘到不少好书。从唐至宋,二百多年间科举进士优秀的诗赋,都快要收集齐了。若论科举真题收集之多,杜中宵是这个年代最顶尖的人物之一。此时科举命题,经常用唐时考过的题目,不过是唐人考诗,此时改赋,诸如此类,真题有其独特价值。只是读书人看重的一些经典名著,他这里反而很少。杜中宵现在读书就是为了考进士,与此无关的,本就没多大兴趣。

  到了书铺,随便看了一圈,杜中宵对掌柜道:“主人家,最近可有什么好的科举书籍?”

  程掌柜笑着拱手:“我这里的书,小官人看上眼的都已买了,新书却是不多。前些日子得了一套今人省试殿试的拟题,虽不十分好,也还过得去,小官人要不要看看?”

  “既然有,那便拿来看。”对杜中宵来说,这类书籍越多越好,反正价钱又不贵。

  程掌柜从柜上取了一个木匣,打开来交予杜中宵:“这是一个江南来的士人,身上没了盘缠,卖在我这里的。说是家里长辈所作,题目极是灵验,没奈何了才拿出来卖。”

  杜中宵取出书来,见是一册手抄本,极是工整,并不是印的。翻看内容,是按着省试和殿试,自己拟了题目自己作,看来真是家里教自己子弟的教材。此时文化最发达的,除了东京开封府、西京河南府和南京应天府,便数江南西路和福建路最发达。特别是科举,那里有很多家族,从唐时一直延续下来,经验特别丰富,是其他地方所比不了的。这种拟题便就是内容之一,非是科举世家做不来。这些家族的子弟自小便做这种题目,学这种文章,在科举上的底蕴这杜中宵这种小门小户远远不能比的。

  随便翻了翻,里面的文章却是平常,并不比杜中宵自己强到哪里。

  苏颂也拿起其他几册,略翻了翻道:“这拟作太过平庸了些,怕是哪个乡下秀才,作了来教自己子弟的。在江南福建,这文章连过发解试都不能够,学来何用。”

  杜中宵笑道:“福建和江南那里的发解试,据说比省试还要难一些,你当然看不在眼里。但在我们中原州军,似这种文章,发解来京城已经足够了。”

  把书放下,杜中宵道:“这书看来是近一两年所作,赋论题目戎祀国之大事赋,正扣西北。而顺德者昌论,又连着上次殿试,看来做这拟作的是个有心人。主人家,多少钱,与我包起来。”

  苏颂摇头:“这书里的文章着实平庸了些,杜兄没必要花这个冤枉钱。”

  “苏兄话不能这么说。单看这里面似的考题,就能看出花了心思的,文章平庸一些又何妨。”

  科举也有猜题,里面的文章不一定学,仔细揣摩一翻人家的出题思路,买书就不亏。而且文章再是平庸,思想上也会有一些闪光点,可以开阔思路。杜中宵的想法跟苏颂不同,苏颂基本功扎实,随便出什么题目,只要不是太过古怪,都不影响他的发挥。而杜中宵则希望开拓视野,最好一见题目,自己心中就有一个大致框架,再填些闪光的句子进去,一场考试就十拿九稳了。

  这书苏颂看不上,杜中宵却觉得值得买,因为里面的题目大多有新意。杜中宵又没有大家族可依靠,从小就有许多这种书看着当作业。

  付过了钱,杜中宵抱着木匣出了书铺,对苏颂道:“左右回家无事,苏兄便多待一会,一起饮两杯如何?听听那几个西北来的人说说边疆战事也是好的。等到明日,我们把那个烧水的扇子做好,几件大事也就做完了。苏兄看过蒸酒的册子无甚不妥,我便献上朝廷,准备回乡了。”

  苏颂点头称是。这些日他两人闲时便鼓捣那个原始的蒸汽机,已经能够初步工作。苏颂在这些事情上既有天赋,又有兴趣,对这东西很是着迷。杜中宵只是要制个演示原理的样机出来,说起来还没有苏颂热心。

第57章 荒唐手段

  大相国寺周边是开封城最繁华的地方,酒楼茶铺林立。特别是临着汴河的地方,各种吃摊,夹杂着无数的摊贩,热闹非凡。杜中宵住的旅店前面,便有一处吃摊,卖各种吃食,同时卖酒。

  带着书回来,便看见杨著、卢凯和道信三人坐在那里,对面还坐了几个汉子,一起饮酒。

  见到杜中宵,杨著高声道:“小官人一起来饮酒!”

  杜中宵对苏颂道:“左右无事,我们过去饮两杯。这些人来自西北,对那里最是熟悉,听他们讲一讲战事也好。此是天下第一大事,科考不定就会与此有关。”

  苏颂点头称是,随着杜中宵走上前。此时考题并不完全限制在经典中,经常会出一些时事性的题目,特别是省试和发解试。举子要知道天下事,不然考试时容易闹笑话。

  到了跟前,杜中宵介绍了苏颂,在客位上坐了下来。

  杨著指着对面坐着的几个汉子道:“这位是华州来的姚嗣宗,尚气好侠,极有名声,此番与我等一同来京城,搏个出身。那几位同是华州人,是到党项做官的张源的子弟。那位是彭提辖,与张家众人一起来京城,得了诏命,要到西北寨前接降张源。”

  张源是大宋的落第进士,与吴昊一起逃入党项,为元昊所用。不知是什么人出的主意,朝廷接了张源的家人来,让他们到西北前线去,诱降张源。姚嗣宗与张源有旧,此番到京城,学士院试过后,得了选人出身,到西北去做个知县。因是同路,与张源的子弟走到一起。

  张源这个名字,杜中宵前世就听过,极有传奇色彩。此人叛宋,到党项助纣为虐,说起来是不折不扣的叛国罪。但大宋就是这么古怪,不但不怪罪他的家人,还封官许愿,让他们去引诱张源,许诺张源归来之后高官厚禄。

  这是大宋与后来的朝代不同的地方,有五代遗风,对契丹和党项,潜意识里视为割据政权,很多时候遵循的是五代时军阀混战的逻辑。军阀割据的时代,这种事情所在多有,如此做就不奇怪了。

  杜中宵不由多看了张源家人几眼,分别是他的弟弟张起和侄子张秉彝、张仲经。三人面色如常,坐在那里喝酒吃肉,并没有什么特别。这是让杜中宵非常不习惯的地方,按前世思想,家里有人做出叛国这种大事,这些人怎么会心安理得呢?实际上这个年代的人根本不会想那么多。

  饮两杯酒,杜中宵对杨著和卢凯道:“看你们今日从皇城那边回来,敢是前途有望了?”

  杨著点头:“我们两人都到西北做个幕职官,只是不知哪个州军。这几日准备些礼物,各处衙门里走一走。听熟悉的人说,京城衙门里的吏人极是难缠,礼物不到,他们不给好缺。”

  杜中宵连连称是:“应该的,这种时候不能心痛钱财。

  多少难处都过来了,最后万万马虎不得。”

  两人跟杜中宵的父亲一样都是乡贡进士,到京城投书自效,学士院里试过了才授官。初授官就是幕职官,比正榜进士也相差不多。不过他们这种出身,基本决定了今后没什么前途,按资磨勘,而且多半不能调入内地,能做到知县就不错。边疆地区做不到知州,注定了是劳碌命。

  杜家现在有酒楼,这种做官的机会,现在给杜循他也不会去做。

  闲聊向句,话题不知不觉就转到了西北战事上来。

  杨著连连叹气:“自元昊反叛,几场战事下来,一次惨过一次。听人说,刘太尉殁于三川口,朝中有重臣要守潼关,对番人怕到如此地步。自范、韩两相公到西北,人心稳了一些,只是没有大胜,终是难安。我们两人到西北为官,必是艰苦之地,心中也着实忐忑。”

  那边姚嗣宗道:“男儿生于世,仗剑行天下,这等时候正是建功立业之时。两位兄长瞻前顾后,如何成得了大事!党项蕞尔小邦,只能乘一时意气,不耐久战。我生于西北,幼时曾遍游边地州军,知晓党项地瘠民贫,战事支撑不了几时。几位安心,只要朝廷坚持得住,党项那里支撑不了长时间打仗的。”

  杜中宵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难的是,朝廷只怕也支撑不了多少年。这样下去,十之八九还是要讲和。若只是一个党项也还罢了,西北战起,北边的契丹只怕也要插一脚,事情就难办了。”

  这不用估计,杜中宵学的历史,大宋就奈何不了党项。两国打打和和,一直僵持到党项灭国。

  道信是个酒肉和尚,饮了一碗酒,对张起道:“人人都说你兄弟在党项人那里做了高官,番主对他言听计从。这番若是你去把兄长接回来,由他说项,不定西北战事就此平定了。”

  张起尴尬地笑笑,并不接话。朝廷让他带着侄子去西北招降张源,但朝中同样有人觉得不妥,要把他们发配远地。此番接到张源倒也罢了,如果接不到,后果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见几人说得热闹,苏颂道:“外战不利,终究是内政不修。要想平定西北之乱,还是要靠着朝廷改革弊端,才能反败为胜。若不如此,纵然西北小胜,平定党项也是难如登天。”

  听了这话,杜中宵闭口不言,其他几人低头喝酒。

  苏颂的看法并不稀奇,甚至是士大夫的主流看法。内外交困,朝廷已经到了必须改革的时候,只是怎么改谁也没个具体方案。不管是疾呼要改的,还是反对大变的,其实对变革本身都不反对,只是对先后次序和改什么、如何改有争议。这中间的差别,就是党争。

  杜中宵对党争是有多远躲多远,哪怕在私下里都不搀和。其他几人则都不是传统士大夫,杨著和卢凯想的是自己前程,姚嗣宗和道信等人则想的是前线拼杀,建功立业,变革与他们无关。

  苏颂本身对政治不热衷,见几人都闭口不言,叹了口气,便不再多说。

  喝了杯酒,杜中宵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所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朝廷现在的局面非一朝一夕如此。想着一策就让天下平定,只怕会惹出更大的乱子来。子曰治大国如烹小鲜,此事终究是要有大智慧者,从容着手,一步一步才能改变局面。我们现在多说无益,还是聊些时事。”

  说完,猛一抬头,却见路边吴克久在那里探头探脑。见到杜中宵看自己,吴克久急忙招手。

  杜中宵想不明白此人怎么会来,见他一直招手让自己过去,心中老大不耐烦。想了又想,才对众人道:“那边有个故人,我去说句话。诸位稍坐。”

第58章 请求

  见杜中宵走过来,吴克久道:“小官人最近得意,许久不见。”

  杜中宵强自压住心中的不快,淡淡地道:“找我何事?不妨直说。”

  “我们同乡,在京城住着诸般不如意,也该时时见面,帮补一下——”

  杜中宵不耐烦地打断吴克久:“我在京城过得甚是快活,并没有什么不如意。”

  吴克久咳嗽了一声,甚是尴尬。

  旁边是个露天茶馆,三三两两坐了几桌客人。吴克久见杜中宵满脸嫌弃,脸上堆着假笑,不由自主地坐到了一副座头上。不想踩到了旁边桌子客人的脚上,那人一拍桌子,瞪着眼道:“这厮没长眼睛!”

  吴克久连连道歉,又急急忙忙站了起来。

  听见骂人的一口西北口音,杜中宵不由转头去看。见是五个汉子,甚是剽悍,据住一张桌子在那里喝茶。五人都是短衫,看起来是行脚的商人。

  使劲搓着手,吴克久犹豫了很久,才道:“我听人说,小官人正在编一本如何蒸酒的小册子,要献到朝廷去。小官人,这是你家里维生的手艺,献上去了,家里酒楼怎么办?”

  杜中宵听了笑道:“酒楼自然是开着,又能怎么办。知州相公钧旨,许州只许我家蒸酒,别人会与不会又有何相干?我把蒸酒的法子献与朝廷,自然是在其他州军蒸酒,干我家生意何事!我就是不献,这法子早晚也会流到外面来,哪个又能阻得了么!”

  “也是,也是。”吴克久吞吞吐吐。“这蒸酒的法子,我也会的。——小官人,念在我们同出一县的份上,打个商量如何?我给你家里些钱财,你把册子卖与我,不要献到朝廷去了。”

  见杜中宵满脸讥诮,吴克久又叹了口气:“实不相瞒,这些日子我也在京城替人家蒸酒,甚得几位官人看顾。如果你把册子献上去,便就少了这条门路,这可如何是好?蒸酒之法献与朝廷,左右无非是赏你家里些银钱。不过是钱,我家里给你也是一样。”

  杜中宵看着吴克久,过了好一会才道:“小员外,我们到底是同乡,我就不口出恶言了。你会的蒸酒之法,本就是从我家里偷学,我不追究也就算了,怎么还得寸进尺?买我的酿酒之法更是休提,要是贪图钱财,我又何必把此法上交朝廷!此事我意已决,你不要纠缠!”

  见杜中宵转身离去,吴克久忙上前拉住:“小官人,有的商量,有的商量!”

  杜中宵满面怒容,一个“滚”字差点脱口而出。最后念在两人同乡,在京城诸多不易上,才重重地道:“我就是上交朝廷,也不耽误你去巴结官宦人家。买我册子,还是想着垄断这门手艺,不知安什么心思。此事以后休提,此事知道的人不少,岂能说不做就不做了!”

  说完,猛地甩开吴克久,大踏步地回去了。

  吴克久愣在原地,不住地转圈,口中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这些日子吴克久在京城里替人蒸酒,见了不少王公大臣,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吴克久出身于乡下大户,别看在临颖县里耀武扬威,人人奉承,到了京城却没有人正眼瞧他。在乡下的时候,见知县在吴家已是大事,见一次要准备很久,家里吹嘘很久。现在连宰执相公都见到了,甚至吴克久还保留了好几个人的手书。回到临颖县里,这是足够吹一辈子的经历了。宰执的手书,仅凭着这东西,像以前的史县令那种县官,对吴家就要恭恭敬敬。此次回乡,吴家在本县的地位必定更上一层楼。

  在这个时候,突然听说杜中宵要把酒糟蒸酒之法献与朝廷,吴克久急得团团乱转。

  杜中宵到京城是游学考进士,目的明确,吴克久则是有枣没枣打一竿子。有了蒸酒这个结交人脉的机会,死死抓住不肯放手,却不想又被杜中宵釜底抽薪。

  正在这时,适才被吴克久踩了一脚的汉子突然道:“这位小兄弟,坐下说话。”

  吴克久正是失魂落魄的时候,看了那汉子一眼,不由自主就坐了下来。

  那汉子指着在酒馆桌子坐下来的杜中宵道:“小兄弟与那人熟识?”

  吴克久点头:“那人与我同乡,一起到京城勾当,自是熟识。只是他家与我家有些误会,一时解释不清,话不投机,因此烦恼。”

  那汉子点了点头,指着自己几人道:“我们几个是西北来的贩羊客人,羊只出手,在京城里游玩一番。适才听你们在那里争吵,说起蒸酒,可是从酒糟里蒸出来的烈酒么?”

  吴克久一愣,有些警惕地道:“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那汉子笑道:“西北是苦寒之地,那里的人最喜饮酒。只是地瘠民贫,没什么好酒,入口能淡出来鸟来。前些日子我们认识了一个京城的人,喝到烈酒,说是从酒糟里蒸出来的,甚是有力气,便如琼浆玉液一般。都说可惜离了京城,再喝不到这般好酒,不想原来小兄弟会蒸的。”

  吴克久看着几人,不说话,心底盘算。西北正在打仗,这两年京城严查党项奸细,不知根知底谁敢跟西北来的人交往?再者说了,京城对酒专榷查得极严,自己连酒都不能卖,不要说卖给西北来人了。

  几个汉子见吴克久满面警惕,一起笑道:“小兄弟为人倒是警醒,不过你放心,我们都是正经的客人,不是恶人。你既是能够蒸酒,什么时候请我们饮一次,必不会亏待你。酒糟里蒸出来的好酒,在京城里面也难以买到,愁煞个人。”

  吴克久想了一会,点了点头:“这倒是可以。只是,你们有什么好处给我?”

  汉子笑道:“别物没有,银钱我们还是有一些的。小兄弟放心,事后必有重谢。”

  吴克久点头答应,指着不远处的一家旅店道:“我住在那家客栈里,过两日来找我就好。这几日为城里官人蒸酒,拿几瓶出来并不难。只是先说好,这酒卖不得,更不能带出城去。”

  “晓得,晓得!城门里那里盘查仔细,哪个敢带酒出城!小兄弟尽管放心,我们都是安分守己的良久,断不会做违法乱纪的事情。不过嘴馋,万望成全则个。”

  说完,几个人笑着把吴克久送走。看着吴克久离去的背影,一个满脸胡子貌似首领的大汉道:“这厮跟那边的人熟识,终有用处,这几天看紧了他!”

第59章 顺手牵羊

  送别了苏颂,杜中宵缓步走回客栈。到了客栈门口,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长出了一口气。此次到京城,买到了自己急需的书籍,但跟其他读书人的交流,除了一个苏颂,杜中宵并不满意。不知为什么,杜中宵总感觉跟此时的读书人有一种隔阂,包括欧阳修等人。

  这是一个急需变革的年代,此事人人皆知。虽然历史上庆历新政的反对者,被称作保守派,其实他们也不反对变革,只是思想与范仲淹等人不同罢了。

  治大国如烹小鲜,在杜中宵看来,要想变革朝政,必须先要有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把握,从而提出有针对性的变革方针。可这些日子跟欧阳修等人的接触,给杜中宵的感觉,就是夸夸其谈的太多,真正踏踏实实做的事情太少。一说起政治,便就上自三皇五帝,到历朝政治讲一通,而后我觉得如何如何。现在的社会现实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真问起来,没一个人能够说得明白。

  先立一个目标在那里,而后削足适履,这样做事怎么能够没有问题呢?可杜中宵也明白,历史上掌握了话语权的,正是欧阳修等人,跟他们思想不一致,是非常危险的。不是杜中宵不想为这个时代做一点事情,而是现实就是,明哲保身是最好的选择。

  改革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要改,怎么去改,核心问题是对谁负责。不要笼统地以为官僚就是对皇帝负责的,那样就没有改革派和保守派的意识形态之争了。皇帝为天子,大多时候实际代表了政治的整体,自己的角色可以从容切换。今天重用改革派,明天就可以重用保守派,皇帝没有负担。

  这是杜中宵自己也没有想好的事情,所以一碰到政治问题的讨论,便明智地避开。

  自己以后参与政治,必然有一个政治方针,或者说是意识形态,这是避不开的。实用主义者或许能够高官厚禄,但在历史上并不会留下太多的印迹。这个时代最明显,若说对现实政治影响之深,要一直到王安石和司马光那一代人,才会超越这个时代的吕夷简和王曾等人。但要说历史影响,吕夷简是远远比不上范仲淹的,甚至很可能连欧阳修都望尘莫及,虽然吕夷简一直官位高高在上。

  要想在历史上进程上打上自己的烙印,选一条路,举一面旗,是不可避免的。这正是让杜中宵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地方。摆在杜中宵面前的有几条路。如欧阳修等人一般,从历史上找榜样,无非还是回复理想的三代之治,提一些理论上绝对正确,但几乎没有可行性的改革主张。或者如吕夷简等人一般,在现实政治中长袖善舞,维持局面。最不一样的选择,是按照前世历史教科书上学来的,发展生产力,改革生产关系,从封建主义走向资本主义。甚至直接学习欧洲的经验,君主立宪,议会总统,连政治体制和发展路线都已经安排好了。只不过,在中国的古典时代,这真地行得通?

  杜中宵看着天上的明月,苦笑着摇了摇头。实际上,历史和政治教科书说得越明白,就越是说明这条道路是绝对行不通的。后人的总结,很多时候是解释我们为什么落后了,而不是指导怎么不落后。如果真按着教科书上说的,去学习欧洲的经验,前面十之八九是万丈悬崖。不但是自己,就连整个国家和民族大概都是找不到出路的。最终的结局,不过是为其他民族带路,并不会比历史结局更好。

  深深叹了口气。杜中宵最少明白这一点,如果连这个道理都想不通,来到这个时代最好不要参与政治,还是安心做个富家翁好了。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但生产关系可不是固定的模板,拿着向现实上一套就万事大吉。扶持资本家,按照三权分治一套,资本主义便蓬勃发展起来了?因为历史回不去了,课本上才会这么讲。真信了这一套的,从历史上的晚清民国,到全世界的大小国家,几乎全是牺牲品。

  杜中宵前世,凡是发展成功的国家,大多都有几个共同的特质,但必有某几个方面,与标准模板是有差异的。保持了这种差异,便就继续前行,强行向模板里套,便就土崩瓦解。

  无他,教科书上总结出来的模板,是有意识形态和哲学前提的。没有同样的思想基础,便如大象钻针眼,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这是普遍性和特殊性的辨证关系,分不清便就削足适履。历史教科书总结出发展模板,本就是在灌输意识形态。欧洲的市民革命从而引起资本主义革命,不会出现在中国,同样,美洲的大种植园主和工业资本斗争,也不会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中国。历史是文明的记忆,不能洗了重来。

  进士是要考的,官是要做的,不然在这个时代不会过得舒服。但做官之后走什么路线,杜中宵一直有些茫然,这是他跟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若即若离的原因。杜中宵给自己定的人生原则,是踏实看路,谨慎前行,只是这路太难走,让他不时会心生厌倦罢了。自己茫然,与读书人相处,不管谈起对经典的理解还是谈起现实政治,便就说不到一块去。

  摇了摇头,杜中宵正想回房,偶一回头,却看见远处有几个影影绰绰的影子。仔细一看,却是傍晚吴克久找自己时,坐在旁边茶摊那的几个人。

  那人影见杜中宵盯着这边看,突然快速离去,不知去了哪里。

  杜中宵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又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在那里站了一会,也没个头绪,只好回到客栈。按他的想法,这几天把蒸酒的册子完善了献上去,便就回到家乡准备科举。不过就此回去,却总是有些不甘心。进京有人看顾,又见了很多大人物,只带几本书回去,不是白走一遭?

  汴河边上,几个大汉从黑影里闪出身形,看客栈门口没了杜中宵的身影,出了口气。

  为首的大汉道:“那个会蒸酒的少年人甚是多事,天晚了还在外面左看右看!”

  另一人道:“这厮身上有本蒸酒的册子,我们顺手摸了回去,献上去是件功劳,自己拿来蒸酒是条发家的路子。既然遇上,总不能错过了。”

  又有人道:“我们受相公吩咐,来接他的家人,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此话一出,几个人都不说话。觉默了一会,为首的人才道:“相公的事自然不能耽误了,但到手边的钱财,也不能白白推出去。张家的人我们看紧了,这里也看住。今天遇到的那个姓吴的,他既然也想要这本册子,正好为我们所用。打听来的消息,这两日彭提辖便带着相公的家人上路,我们等他们出了开封府,便去取了蒸酒的册子,带着一路西去,谁人知晓?只要把姓吴的小子带在身边,人人都认为是他找人取的,哪里会想到我们?我意已决,着两人留在这里,到时我们见机行事!”

  其余几人一起应诺。

第60章 你想做官吗?

  回到客栈,杜中宵简单收拾了,在桌旁坐下,拿出蒸酒的册子来看。经过苏颂润色,这本册子对蒸酒技术已经说得非常详尽,可以献上去了。杜中宵本来有意把酿白酒的技术附在后面,再三思考,还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按杜中宵的规划,册子献上去,自己就该回乡,在京城待下去没大意思。那个小蒸汽机,已经做出来一个模型,带动风扇,算是个玩具,送给了苏颂。以后他会做到哪一步,现在杜中宵并不关心。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声音:“杜小官人在吗?有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