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662章

作者:吾谁与归

胡濙看着沈翼再问道:“沈尚书,城外民舍和草市的下二等户人数最多,他们从何而来?”

沈翼愣愣说道:“自然是……乡村户里失地的百姓。”

胡濙嘴角勾出了一个笑意说道:“官铺既然困难重重,那不办也行,把乡村户赶到城里来做下二等户讨饭便是了,两宋就这么做的。”

沈翼摇头说道:“那怎么行呢?咱大明又不是两宋。”

“咱大明税赋课役还是以正赋为主,两宋的税赋课役是按等输纳,不一样的。”

“《崇宁方田令》定:诸州县寨镇内屋税,据紧慢十等均定,并作见钱。曰:日来坊郭十等之法。”

“据此,两宋划分坊郭户十等的依据主要是屋税,咱们大明就没有乡村户、坊郭户,这户制不同,把百姓赶到了城里去,怎么收正赋呢?”

胡濙这才图穷匕见的说道:“我大明眼下虽然没有宋制,但也在这么做啊,所以税基才会萎靡,正赋累年灾逋蠲免啊,沈尚书!”

“我说的是两宋,未尝不是在说大明!”

沈翼终于回过味儿来,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大声的说道:“我同意官铺法!办,再困难也要办!必须办!”

无论如何,沈翼也不能接受,收不上来税赋!

胡濙看向了兵部尚书江渊。

江渊想了想说道:“办,军卫法败坏后,大明军户逃户者众,眼下京军征兵,大抵来自农庄法的义勇团练,我同意此事。”

王翱对着襄王朱瞻墡说道:“殿下,臣只是说会有冗员和贪腐问题,并没有说不同意官铺法,反腐抓贪是要一起做的,而且要从重从严,否则就是朘剥百姓耳。”

六部尚书之中已经有三位明确表示要办。

刑部尚书俞士悦向来有些墙头草,他见风向变了,想了想说道:“理当厘定法例,有法可依,而不是如同草原上的荒草一样,野蛮生长。”

胡濙这才开口说道:“官铺法难,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以一点一点来,先从顺天府开始,再由点及线,由线及面。”

“缺少打算盘的,就培养打算盘的;制度不完整,我们可以随着增补;缺少监察,可以让计省多担一些担子。又不是今日定法,千秋不移。”

胡濙斡旋了襄王和朝臣们剑拔弩张的关系,又以两宋户制为例子,告诉朝臣们,大明没有办法,也做不到像两宋躺在户制上收租子,也没有那么多的官田扑买,像是个朝廷的样子。

说服了户部尚书沈翼之后,胡濙再次闭目养神。

朱瞻墡想了想说道:“此事今日议定,就呈送陛下,皆由圣裁。”

官铺法既然多数同意要推行,那自然是好好商量定制确权。

三代之上,讲斗斛、权衡、符玺、仁义,大明此时讲行制、厘法、确权、量度。

其实就是商量规则和制定规则,确定了规矩才好办事。

这次的盐铁会议开的时间很长,各抒己见,吵得很凶,但最后还是拿出了一份可行性奏疏,襄王检查无误后落印送与了水马驿。

群臣们离开了整个盐铁会议厅,而朱瞻墡、胡濙、罗炳忠、刘吉则单独留了下来。

胡濙岁数大了,如此长时间的会议,把他熬的够呛,中途就睡着了,一直睡到了会议结束之时。

人走光了,胡濙就醒了。

胡濙到底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在场的人,只有胡濙自己心里清楚。

“人老了,精神头就弱了,让殿下见笑了。”胡濙略微有些歉意的打了个哈欠。

朱瞻墡犹豫了下说道:“胡尚书辛苦了,孤有些事儿想不明白,还请胡尚书解惑。”

胡濙颇为严肃的说道:“臣倒是知道殿下想问什么。”

“臣斗胆,敢请问殿下,殿下对于陛下而言,是什么?”

这个问题把朱瞻墡问迷糊了,他的身份一直很明确,他是嫡皇叔,是陛下离京之后的监国,他满是迷糊的看着胡濙。

摆脱枷锁看清楚自己到底是谁,这件事本来就很难,朱瞻墡是无我之人,他一心求活,但是他并不是真我之人。

胡濙想了想说道:“殿下啊,朝中有降袭制,陛下在南衙主持农庄法,双管齐下,矛盾激化到了如此地步,殿下最先考虑的问题,就是防止有人借殿下的名头造反啊。”

朱瞻墡会造反吗?不会。

胡濙的意思是,襄王殿下应该小心被造反。

朱瞻墡背后猛地生出了一身的冷汗,面色古怪的说道:“孤有恭顺之心,从未有过谋叛的念头啊。”

胡濙索性直接把话挑到了明处说,这里只有他们四个人。

胡濙面色严肃的说道:“其实冬序之下的反攻倒算,陛下之所以能够南巡大展手脚,其实都是因为殿下在监国。”

“陛下的皇嗣年纪尚小,不堪大任,若是殿下倒了,陛下还能离京吗?”

“陛下不能离京,就是龙困浅滩了。”

这并不复杂,陛下若非亲至南衙,大明的冬序只会愈演愈烈。

朱瞻墡十指交叉不停的揉搓着说道:“他们就是为孤黄袍加身,孤不受,他们还能如何?”

胡濙立刻反问道:“对啊,他们为殿下黄袍加身,殿下可以不受。但倘若他们把殿下给杀了,再给殿下披上黄袍呢?”

“他们要的不是殿下造反,而是殿下因为黄袍加身而死,把陛下困在京师,而且是长长久久的困在京师里。”

“倘若至德亲王都有谋逆之心,那陛下日后让太子监国,也怕是走不出去。”

胡濙这话已经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深谙政斗凶险的胡濙,当然知道这些腌臜手段,襄王愿不愿意都无所谓,把你弄死了,披上黄袍,就是谋叛大罪,畏罪自杀。

朱瞻墡终于明白了胡濙的意思,真心实意的说道:“谨受教。”

胡濙依旧有些不放心的说道:“如果我要斗倒皇叔,我该怎么办呢?”

“我给陛下上奏,说襄王殿下谋叛,陛下必然不信。”

“可是这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必然开花结果,陛下信不信,都可以,只要陛下知道了殿下要谋反就是。”

“我再差人弄几条鱼用丹朱在帛上写字,弄几只狐狸鬼叫,弄点石刻,写上两句不明不白的话。”

“这个时候,京师的诗社们那群拿钱就写文章的笔正们,制造舆论风力,说至德亲王当王天下。都不用胡编乱造,把殿下的功绩夸一夸便是。”

“到了这一步,襄王殿下还有功夫推行降袭制,有功夫推行官铺法吗?”

“这还不算完。”

罗炳忠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大声的说道:“这还没完啊!这……太阴毒了!”

胡濙继续说道:“再找几个流民,就说是从襄阳、从贵州、从大宁卫而来,为殿下送上几把万民伞,朝臣们自然也要为殿下上贺表。”

“这是不是鲜花锦簇?”

“到时候再雇用一群游堕之民,到长安门那么一跪,请殿下登基!”

“无论殿下如何应对,这一跪,殿下就立刻被架到了火架上烤。”

“到时候陛下回京,殿下,你是反还是不反?”

朱瞻墡沉默了片刻说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到时候,孤就往朝阳门那么一跪,陛下要杀要剐,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朱瞻墡发现他应对不了这等阴毒的伎俩,也不敢造反,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开摆!

是死是活,全交给陛下定夺!

胡濙拿起了茶杯,又放下,刘吉立刻给胡濙换了杯新茶,坐的笔直,听着胡濙的毒策。

刘吉当然知道胡濙这个五十年份的常青树阴毒,但万万没想到会如此的阴毒。

胡濙斟酌了一番说道:“要是废太子刘据、李承乾有殿下这等觉悟,哪里还会造汉武帝和唐太宗的反呢?”

“殿下钻进襄王府也没关系,到时候弄点刺王杀驾的动静,实在不行,一把火把皇城根儿下的王恭厂火药库给点了,殿下,如何应对?”

朱瞻墡愣愣的看着胡濙说道:“孤,孤……孤去死,以死明志总行了吧!”

胡濙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说道:“殿下这一死,可不是一了百了。”

“到时候,陛下回京一查,这鱼腹丹书、狐狸、石刻、笔正、送万民伞的流民、到长安门叩首的游堕之民、刺王杀驾、王恭厂爆炸,都是出自贵人府邸的安排,这个贵人府邸还只有一个,那就是殿下的襄王府。”

“殿下,黄袍也不见得就是袍子,盖棺定论的时候,陛下只能是谋叛未遂。”

胡濙犹见杀人不见血,又补充了一句:“殿下还是嫡皇叔。”

朱瞻墡面若金纸,嘴唇开合,却是一句话说不出来。

“太阴毒了!太阴毒了!”罗炳忠嘴角抽动的喃喃自语。

胡濙低声说道:“殿下莫虑,臣有一计。”

第七百一十八章 抛开立场不谈,讲个小故事

襄王府有三位不满降袭制的儿子,这三个儿子就是最好的罪魁祸首。

胡濙说的并不是没有操作空间,甚至已经是在发生的事儿。

必然有人在陛下的耳边嚼舌头根子,说襄王是否要谋反的问题。

胡濙十分认真的说道:“殿下啊,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这么对付于少保吗?”

“为何?”朱瞻墡一愣,他眉头紧皱的问道,被造反这件事用到了于谦身上,岂不是更加合适。

胡濙颇为认真的说道:“因为于少保真的能做到。”

在别人诬陷你有谋反的时候,你最好具备谋反的实力,这样一来,就没人诬陷你了。

这个逻辑,让朱瞻墡愣了许久,虽然有些离谱,但是真的很合理。

譬如霍光,譬如曹操。

他想了想,摇头说道:“胡尚书,孤做不得。”

他是嫡亲王、嫡皇叔,他要是企图染指兵权,那岂不是正好给人口实?

他不能有这个实力。

胡濙看了眼罗炳忠,才继续说道:“这上策殿下用不得,那就用中策,退而求其次,把水搅浑。”

“殿下以为,这天底下最恨贪官的人是老百姓吗?”

“是也不是。”

“老百姓恨,恨的咬牙切齿。”

“百姓们,只能空泛的恨这个贪腐的行为,恨这个空泛的贪官污吏,恨一种名,恨不到实处去,因为百姓们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有没有贪腐,又是谁在贪腐。”

“但是,最恨官吏的恰恰就是官吏本人,因为他们的恨,能落到实处。”

“谄媚、愤恨、嫉妒、赞美、夸耀,可以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白天他自称门下走狗,晚上他就有可能改换门庭,然后背后狠狠的捅你一刀。”

“门下走狗,可能是迫不得已,但愤怒和怨恨却相当真实。因为坐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的顶头上司,也是一种真实。”

朱瞻墡听闻,嘴角抽动了下,这棵朝堂五十年的常青树,果然是无德尚书,把话挑明白了说,总让人惊心动魄。

胡濙继续说道:“所以,我当初就跟刘吉说过,跟贺章说过,和李宾言说过,在大明的科层制官吏官场之上,从来没有山头。”

“朝堂上的结党营私,根本不是互相合作,互相商量,紧密的团结在一起,而是互相竞争,互相倾轧,互相陷害,那是一群狼,在互相龇牙咧嘴,恨不得食肉寝皮,坐到对方的位置上。”

朱瞻墡吞了吞喉咙说道:“敢请问胡尚书,该怎么把水搅浑呢?”

胡濙倒是颇为不在意的说道:“殿下啊,仅仅一招便足矣了,崇侯虎谮西伯于殷纣,周厉王虐卫巫监谤者,则天皇后设铜匦冀寰中靡隔。”

“殿下,只需要在讲武堂大门前,挂个大箱子,任人言过,就讲水搅浑了。”

崇侯虎对商纣王告密,说那时候的西伯,也就是周文王姬昌积善累德可王天下,商纣王把周文王姬昌给抓了。

周厉王三十四年,周厉王听到了有人说他暴虐,大怒,设立了卫巫,专门查找骂他的人杀头,一时间便没人敢说周厉王暴虐了。

武则天设置了四个铜匦,本来的目的是知悉人间善恶事,后来逐渐发展成了告密的地方,四方告密者蜂起,人皆重足屏息。

朱瞻墡呆滞的看着胡濙问道:“只需要在讲武堂门前设一个大箱子任人言过吗?”

“足矣。”胡濙站了起来说道:“殿下,陛下回京了,陛下把那箱子拆了就是。”

“臣告退。”

胡濙拿起了手杖,慢慢悠悠的走出了盐铁会议议事厅,走得很慢,似乎他变得更老了。

罗炳忠和朱瞻墡呆呆的看着胡濙的背影,一言不发,议事厅里有些安静。

朱瞻墡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道:“人胡尚书也是读书人,你罗炳忠也是读书人,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罗炳忠猛地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说道:“臣哪配叫读书人啊。”

“那这讲武堂前立箱这件事,办不办?”

朱瞻墡咬牙切齿的说道:“办!”

出了讲武堂,刘吉看着健步如飞的胡濙,再看看那根形容虚设的手杖,有些迷糊的问道:“胡师父,您还用不到这手杖吧。”

胡濙顿了顿手中的手杖说道:“当然用不到,但是它必须在,哪天陛下不需要我了,老了,这现成的理由,不就可以请辞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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