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我这样无德之人,坟头就该埋在垃圾堆里。”
胡濙是什么?
胡濙是谄臣,是无情的政治怪兽。
“啊这……”刘吉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一时间思绪繁杂。
刘吉在胡濙身后亦步亦趋的问道:“五皇子具体叫什么,陛下赐名了吗?”
胡濙摇头说道:“陛下还没传回旨意来。”
朱瞻墡要推行官铺法,礼部尚书请朱祁钰为五皇子赐名,宗族们还在为了降袭制闹腾,一大堆的奏疏飞向了九江府。
朱祁钰朱批了朱瞻墡的官铺法,大明没有那个条件躺在户制上躺着收租,就只能推行官铺法。
“这胡尚书,朕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没有他在京师啊,皇叔怎么能斗得过那些臣工啊。”朱祁钰看完了胡濙的奏疏,感慨的说道。
科道言官的确有人在说襄王意欲谋反事。
胡濙说得法子,真的有人在做了,襄王尴尬的地位,他要么直接谋反,要么畏罪自杀,最后还要背上一个谋反的罪名。
胡濙事无巨细的将京中事写在了奏疏里,包括他给襄王出的主意,挑拨离间。
这一下子谁还顾得上对付襄王,即便是诬告,也够手忙脚乱一阵子了。
兴安在一旁旁研墨说道:“那是,胡尚书可是大明的常青树,陛下,礼部请把陛下为五皇子赐名。”
“洋吧,朱见洋,开海之事,的确该提上日程了。”朱祁钰赐了名字,取意开海。
大明的避讳是空两格,而不是避讳名字,所以取名事上,便不需要刻意取生僻字。
朱祁钰写好了名字,将批复好的奏疏,递给了兴安说道:“那个陆来宣不是说想见见朕吗?卢忠审的差不多了,朕见见他。”
兴安其实想问问见陆来宣作甚,但还是俯首说道:“臣领旨。”
没过多久,陆来宣就被卢忠带到了甘棠别苑的御书房内。
“草民陆来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陆来宣带着镣铐,三拜五叩的行了一个大礼。
朱祁钰没理会他,他正在聚精会神的和于谦下棋,下的是【反腐抓贪】。
这个桌旗,朱祁钰真的是天赋异禀,于谦屡败屡战,换手也赢不了。
“你不是吵着要见朕吗?现在见到了,想说什么,可以说了。”朱祁钰不再下棋,而是坐正了了身子,看着陆来宣说道。
陆来宣是金溪陆氏的宗族,是延续了几百年的门阀。
中原王朝五千年历史,有军阀、门阀、党阀、财阀,但却很少有人讨论学阀。
这是中原王朝上,远比门阀影响深渊,甚至更加可怕的存在。
陆氏就是学阀,他们不再单纯的依靠土地朘剥地租、支配劳动力的劳动时间、强人身依附压榨民力等手段获利。
学阀比之更胜一筹,通过掌控知识的传播和解释权,批量生产官吏,谋求权力,再逐渐扩大。
通过掌控舆情风力,来制造离心力,甚至左右朝局风气和政令。
通过桃李满天下和自身宗族对乡野的掌控,在大明官吏之间,通过‘斡旋’各阶级之间的矛盾,间接获得权力。
比如之前的夏时正,就是挟百姓以令州府,逼迫仁和县向朝廷报灾逋蠲免。
学阀真的打算把老百姓们从最好养的猪,变成最好杀的羊。
在大明,最愚昧无知、对朝政漠不关心的那一群人,大约就是乡村户里的失地佃户,他们总是在为生计奔波,甚至无法思考国是什么,家是什么,因为他们连双鞋都没有。
地方缙绅只需要稍微给这些佃户一口吃的,这些一无所有的佃户,就会对宗族、乡贤的感恩戴德,形成了一种自上而下的组织。
这种组织性是去中心化的,而且会对中心,也就是大明的核心利益造成伤害。
甚至可以说,学阀才是中原王朝历代头顶上的另一片天。
陆来宣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说道:“臣悔不当初,有侥幸之心,还请陛下恕罪。”
事实很清楚,陆来宣也知道陛下为何要抓他,索性直接认罪,请求宽恕。
“悔不当初?”朱祁钰嗤笑了一声说道:“你这临死了要改悔,要是改悔有用,朕这江西不是白来了?”
“朕可是坐船来的!”
“你们让朕很失望啊,你们并没有像表面那样强大,甚至没有表现出你们的影响力来。”
“朕以为还要跟你们好好作法一场,结果刚刚查抄了十八家,这还没牵连广众,就纷纷投献了。”
杨翰是人,缇骑也是人,杨翰到了江西,也就是把这所谓的十八大宗族查了个底儿掉,还没有查其他的二百余家书院,剩下的书院闻讯,就开始主动找朝廷推行农庄法了。
非暴力不合作,一暴力就合作。
暴力就是火药、钢铁、银币、理论和最重要的人心,朱祁钰这几样都不缺。
江西十八宗族成了代价。
朱祁钰看着陆来宣苍白的脸色说道:“安心,你的家人,朕都会安排到了鸡笼岛去伐木,而不是徒增杀孽,朕这趟江西之行,也就杀十八人而已。”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宽仁。”
陆来宣嘴角抽动了下,反而抬起了头,眼神中带着凶狠的说道:“陛下,草民有话要说。”
朱祁钰无所谓的说道:“说。”
陆来宣用力的梗着脖子,眼睛通红的说道:“陛下是不世明君,那也是拗不过人性的!”
“陛下即便是英明一世,又能如何?”
“到头来!”
“陛下讲武堂、讲义堂培养的庶弁将、掌令官,不过是刺向百姓的一把另外一把刀!”
“陛下安知洪武年间,太祖高皇帝那些卫所的庶弁将们,不如今日庶弁将忠诚?!”
“这些庶弁将、掌令官,无论是真积极,假积极,一年积极,两年积极,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可是五十年后呢?”
“军卫法在洪武末年,军户大量逃离,那也是我们这些缙绅们逼迫的吗?”
“陛下的计省、官厂、市舶司,到最后不过是另外一个新的名利场罢了!”
“昔日大明水师,七下西洋,礼乐文明赫昭异域,使光天之下,无不沾德化!至今日,水师安在?其利之厚,无人能忍!”
“什么万夫一力,什么天下无敌,什么大同世界,什么大道之世,都是糊弄人的屁话!”
“陛下!拗不过人性的。”
陆来宣这段话很长很长,说的很有力度,他已经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开始诘问陛下。
他这番话的背后意思是,无论陛下如何英明,人性使然之下,天下者是他们的天下,家国者,是他们的家国。
做再多也是徒劳。
朱祁钰倒是颇为意外的看着陆来宣说道:“这可能就是陆山长的肺腑之言啊,你说的很好。”
“陆山长啊,你打算长生不老吗?”
陆来宣一愣立刻摇头说道:“圣人云:子不语怪力乱神,长生之道,虚无缥缈。”
朱祁钰点头说道:“一万年太久了,只争朝夕,朕又没打算长生不老,难道指望咱大明万世不移?连皇叔都说大明总有一天会亡的,还是说陆山长想着世袭罔替?”
“抛开立场不谈,朕给你讲个小故事。”
朱祁钰喝了口茶继续说道:“这几年,松江府种棉不种粮,大部分粮食都来自交趾占城,交趾占城的米,到港价为两钱银一石,最近终于降到了一钱半银一石。”
“松江府各大米行,为了垄断松江府的米粱买卖,就不停的抬价,米都堆到苏州去了,也要抬价。”
“占城米贱,松江府亟需米粱,这多好的买卖,几个米行居然干赔钱了。”
“就为了把这米粱垄断在手里,日后好躺着收租子。”
“你知道怎么降价的吗?”
“朕得派缇骑看着他们,不许他们内讧,但凡是谁内讧,就把他的招牌给摘了,这才算是把粮价打下来。”
“好嘛,这前脚打的头破血流的米行,后脚就都赚麻了,只要大明还在开海,他们就能一直麻下去。”
“这类的例子很多,比如来明的香料、银料、硫磺,去倭茶行、瓷行、棉行等等数不胜数,都是如此。”
“陆山长,你看,这除了收租子,不也是有另外一种赚大钱的法子吗?”
“你说是不是?”
朱祁钰这个故事理解起来并不复杂,就是个内卷和反内卷的故事。
已经做了山长的陆来宣,又不是蠢货,他愣愣的说道:“是。”
朱祁钰满是笑意的说道:“诶,这就对了嘛。”
“朕日后入了土,这天下终究还是你们的,急什么呢。”
“朕试着走出另外一条路,如果走对了,赚的更多了,你们是不是会选这条路继续走呢?”
“若是肯,即便是不完全照着朕的路子走下去,那也是足够了。”
朱祁钰让陆来宣好好理解消化了他讲的道理,看着他若有所悟的表情,才说道:“好了,卢忠,将陆山长带下去,择日问斩。”
“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不是?”
陆来宣被缇骑押着,面色剧变,比来时更加惶恐的大声的喊道:“陛下,草民知错了,草民真的知错了!草民知道改悔了,陛下饶命啊!”
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而觉得自己是错的,自己该死,那就是一件更让人绝望的事儿了。
此时的陆来宣真切的知道改悔了。
晚了。
朱祁钰为什么跟陆来宣饶舌?因为他是个俗人,他想看到陆来宣那种真心实意,悔不当初的痛苦模样。
俗不可耐。
第七百一十九章 再见铁锁横江
陆来宣,金溪陆氏,包括整个江西地面上十八显赫之家,高赀著姓,他们的抵抗,可谓是疲软无比。
朱祁钰站起身来,对着于谦说道:“于少保,陪朕去看个热闹?”
于谦心头一惊,陛下每次看热闹,都要杀的尸山血海不罢休。
这次到江西来,就杀了十八个人,他还以为是劝仁恕大成功,结果在这等着呢。
“臣正好闲来无事。”于谦俯首说道,他很忙,但是陛下让他瞧的热闹,显然不是小热闹。
“叫上姚龙、杨翰,去看看。”朱祁钰向着御书房外走去。
姚龙和杨翰来的很快,他们来到了九江港,看着面前的两桅商船,紧随陛下登船。
朱祁钰站在了甲板上,用力的跺了跺脚,他还是不习惯船上的感觉,但是这次的热闹,还是得坐船去看。
显然能让大明皇帝登船的热闹,非同小可。
“姚布政,那个从白鹿洞书院贯道溪旁带回来的大壮,安排到了养济院了吗?”朱祁钰一看到姚龙就想起杨翰所说的那个名叫大壮的孩子。
姚龙稍微犹豫了下说道:“没有,白鹿洞书院的陈先生收监之后,大壮的母亲被送去了九江府织造局做织娘,大壮就吵着闹着要他娘,就给送去了。”
“大壮姓什么?”朱祁钰忽然眉头一皱的问道。
姚龙赶忙说道:“昨日大壮才办了户制,民籍,姓刘,随了她娘的姓。”
朱祁钰看着姚龙,等待着姚龙的解释,大壮的故事,似乎还有他不知道的详情。
姚龙斟酌了下说道:“大壮的父亲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之后,家里仅有的茅房两间,被吃了绝户,大壮不肯随父姓,他们那庄子都是一个姓。”
“嗯,朕知道了。”朱祁钰继续问道:“农庄法推行的如何了?”
于谦负责农庄法,对江西农庄法推行了如于心,禀报道:“江西十三府七十八县,已经有二百三十四个乡,五千多个农庄设立,有三十五万三千两百余户参加了农庄,大约占了江西地面六成左右。”
“每五十户设社学一所,共计设社学七千六十四所。”
“从卫所儒学堂抽调文义通晓,行宜谨厚军生充补,仍不够,就由掌令官充任。”
“陛下……仍缺很多。”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于少保是盯上了那剩余书院的教习先生了吗?”
“是。”于谦倒是没有掩饰。
陛下只是把十八家给查抄了,并没有把整个江西的所有的书院给拆了,所以仍然有二百多书院在平静的运营者。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准了,姚布政,张黄榜,愿意在社学任教,朕可以给他们禀米七斗,不愿意就算了。”
不愿意去的,强摁着牛喝水,牛就要糟践秧苗了,到了社学里,这些个教习们,也是教坏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