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569章

作者:吾谁与归

重商主义的两条原则,是拜金教徒盛行的基石,如同七天制造世界,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

朱祁钰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下说道:“其实两宋很强,发展速度继承前唐,文化鼎盛,可是重文轻武之祸,党祸盈天,两祸三百年,是文化失败。”

“若是这尚奢斗富之风由朕而起,朕岂不是真的成了亡国之君?”

朱祁钰笑就笑在这亡国之君四个字上。

于谦赶紧俯首说道:“陛下乃是英主,何来亡国之说?金银本就不是衡量国富的唯一标准。”

军事、政治、文化、经济等等,都是衡量一个国家强盛的标准,但从金银去说,太过于狭隘。

于谦知道这其实是陛下的担忧罢了,只是有些疑惑,这和钱法钞法之争有什么关系呢?

朱祁钰的语速越来越快的说道:“开海是扩大大明的出口,是为了让商贾们带着大明生产的货物,去外面交换,换回更多的金银。”

“钞关市舶司抽分一成,纳银减四分,是为了带回来金银,并且将这些金银压制,增加更多的货币,没有货币就没有交易,没有交易,就没有资产。”

“更多的货币,让大明可以进行更多的资产积累。”

“更多的资产积累必然出现竞争,所以我们要限制甚至处罚利用权力寻租产生的垄断行为,限制恶意竞争,做到竞争的一般公平。”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为了在有限的时间内,同样的资源下,更快的做出成本更低、利润更高的商品,工坊就必须要对自己的生产力进行提高。”

“生产力全面提高!大明上上下下,才能够全面的、结构性的改变。”

“生产力全面提高,大明的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黔首百姓家的孩子也可以上学,大明上下才能有更多的机会,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能够出人头地,大明百姓才能过上温饱的生活。”

朱祁钰的话说完了,这就是他长久以来,不肯用钞法的根本原因,他是皇帝,是天下臣工百姓的君父。

行钞法,就会从源头失去财富积累和资产积累的动力,失去物竞天择的环境,最后失去生产力提高和社会全面性,结构性的改革。

从御制银币到景泰通宝,大明的新经济政策的基石就是新货币政策,一旦行钞法,建立起的整个钱法循环,就会彻底败坏。

洪武年间,大明太祖高皇帝,从一个敲碗走三千里路,要了三年饭的乞儿,最后坐到了九五之尊的高皇帝,在洪武二十五年,也无法阻拦大明钞法的败坏。

所以,只能一条道走到底。

于谦欲言又止,其实他有很多话要说,最后劝谏的话没说出口。

他怕陛下拧巴了。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丁是丁,卯是卯的事儿?

以官职举例,大明有科举制,但也有恩荫制,世袭的军勋制、更有察举制,甚至还会礼聘制,门外等着的那个陈循,不就是大明礼聘回朝?

政治是混沌的,是解决问题和缓解阶级矛盾的手段,没有一条政策,非要一条胡同走到底。

大明前六十年,穷兵黩武,十三次北伐,两征交趾、三征麓川,后二十四年的时间,又开始兴文匽武,甚至有些重文轻武导致武备松弛。

陛下显然是有点钻了牛角尖,钱法、钞法并举不失为一种解决之法。

其实于谦还是那个态度,行钱法可以,行钞法也可以,全看陛下如何抉择,只要陛下做出了选择,剩下的就是朝臣们的事儿了。

于谦尤擅国家之制,对于大明而言,需要有一个强而有力的决策者,群龙无首皆为蛇这个道理,于谦最是明白不过。

无论陛下做出什么决定,哪怕是要向西跨过天山大漠、金戈铁马、数万里之遥远追击西进的瓦剌人,杀掉也先为土木堡的冤魂复仇。

只要陛下要做,那就能做到。

于谦最害怕的就是天下之主,优柔寡断,那是大明之不幸。

一个君王,天下之主,如果对自己的选择产生疑惑,那就是大明真正的凛冬之日。

于谦稍加思虑带着三分笑意说道:“陛下,孟子曰: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钱荒就钱荒吧,不是什么坏事,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诚如陛下所言,四时冬序,正好大浪淘沙沉者为金。”

钱荒是必然的,而且会是一个长期困扰大明财经事务的隐患,但是有隐患,并不一定是坏事。

大明要为解决钱荒之事,持续性的寻找解决之法,就必须要在海外寻找更多的金银香料宝石之物。

钱荒引发的冬序,也正好让大明进行新陈代谢,去芜存菁。

“好话赖话,都让于少保说了。”朱祁钰见自己说服了于谦,也是暗自松了口气。

这次冬序扑面而来,首次应对的时候,朱祁钰也是第一次当皇帝,他也产生过一丝【要不就行钞法】的疑虑,于谦的话,让朱祁钰决定:仍行钱法。

搁旁边站着的兴安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了,兴安非常担心陛下会和于少保吵起来,那架势,就跟鱼死网破、恩断义绝、今夜就走一样的气氛,兴安的压力也很大。

朱祁钰放松了下来,对着兴安说道:“兴安,取牌来。”

“来,于少保,今日清闲,陪朕下一把【反腐抓贪】的棋牌,这次朕加了几个新花样,绝对让于少保大开眼界。”

于谦看了看窗外快变成雪人的陈循说道:“陛下,外面陈循等着觐见,陈学士年岁以高,还请陛下怜悯。”

朱祁钰这才想起宣了陈循觐见,看着小黄门说道:“宣陈循。”

陈循把自己身上的雪打掉,正了衣冠之后,才进了御书房见礼,朱祁钰给陈循赐座,然后和于谦下起了【反腐抓贪】。

陈循站在旁边看的是瞠目结舌,陛下得亏是陛下,若是陛下是臣工,怕是个大贪官!

于谦玩了几把,就把手中的棋牌一扔,弃子认输,感慨的说道:“上次听闻陛下跟王翱王侍郎对弈手谈,王侍郎也是连战连败,输了一下午,陛下不愧是……颖悟绝伦!”

王翱是吏部左侍郎,吏部天官王直的佐贰官,从两广总督回京之后,就一直在反腐这块深耕,在反腐这块,王翱可以说是大明第一人。

可就是这么个人,在反腐抓贪,猫抓耗子的游戏中,愣是一次没有赢过陛下,只能说陛下在贪腐这块,的确是天资聪慧。

幸亏陛下不是臣工,是皇帝。

说到王翱,朱祁钰略微有些无奈的说道:“王侍郎也是,朕都说了,棋盘无君臣,让他竭力施为,可是就是不肯出全力。”

“陛下谦虚了。”于谦是知道王翱的。

那个下午,王翱开局的确怕陛下丢了面子,稍有保留,但是后来下了三局,也就斗出了真火,竭力施为,可就是抓不到陛下手持【贪】棋的痛脚,屡败屡战,最后都输红眼了。

王翱那天下午回到衙门,一言不发,呆滞了小半个时辰,面如土色,失魂落魄。

第六百二十七章 时代的悲剧

大明皇帝尤其擅贪,这一点上,只要和陛下对弈的人,都有所察觉。

于谦、王翱等人都有些弄不清楚,陛下到底哪来的那么多的花花肠子。

朱祁钰让兴安收起了棋盘,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奏疏说道:“王翱递上来的案子,杨翰已经去查办了。”

“江苏扬州府如皋,出了这么一件案子,骗了宝源局六十万御制银币。”

“这个名叫袁应节,本来是镇江府的文吏,干的好好的,眼看着别人发了财,就开设了一家工坊,专门造船,造不了三桅大船,二桅小船和舢板还是能造出来。”

“袁应节一个刑名文吏,居然还懂造船,一个个都是神通广大。”

“袁应节在景泰五年、六年,假借龙江造船厂的名号,扑买了扬州府造船事,从宝源局先后三次借贷了六十万银币,两年了,造船厂坑塘都没挖出来。”

“说来也巧,这袁应节和扬州府知府陈璜,现任苏州左布政祝瓛、苏州布政司右通政蒋廷贵、苏州按察使王瑮是当年岳麓书院的同窗。”

朱祁钰说完了这个案子,这是最近王翱督办反腐厅之后的第二个案件,典型的巧立名目,骗了宝源局的投资,而且还是大案,闹到皇帝御前那种。

朱祁钰将奏疏递给了于谦之后,感慨万千的说道:“杜牧当年作《阿房宫赋》曰: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今日视昔,亦犹后之视今。”

“宝源局锱铢必较,一厘银子都要把账目盘清楚,生怕被计省给审计出问题来,这谨小慎微,慎之又慎,居然从粪坑了里淘出这么个玩意儿来。”

案情不复杂,扬州府巧立名目要建造船厂,扑买给了袁应节,袁应节借了宝源局六十万御制银币,结果连个坑塘也没挖出来,三年了,袁应节终于扛不住,卷钱跑路了。

要不说这袁应节倒霉,袁应节出海逃亡,跑去了琉球那霸港。

袁应节的确有点寸,碰到了李宾言亲自主持琉球郡县化之事,带着大明水师在琉球耀武扬威,袁应节这一下子就撞到了枪口上,被李宾言逮了个正着。

可是这六十万银币,袁应节只拿了两万,其他都不知去向。

案件已经交给了南镇抚司右都督杨翰去查办,杨翰是天子缇骑,下手不留情,就把扬州府甚至整个苏州官场,闹的不得安宁,下狱者众。

于谦看完了手中的奏疏,面露思索,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徐有贞不知此事,还待锦衣卫查清楚,再做定夺为好。”

王翱的这本奏疏里,有两个名字,祝瓛、蒋廷贵,对于能够把历任进士名单牢记于心的于谦而言,知道这两个人不足为奇。

特殊的地方在于,这两个人是徐有贞的女婿。

陈循一言不发,他是朝中老人,于谦和徐有贞本就有隙,而后在京师之战中,于谦主战死守京师,徐有贞主张南下。

于谦和徐有贞乃是政敌,陛下拿出这份奏疏,询问于谦的意见,意思再明确不过了,若是于谦有那么一点打击异己的心思,徐有贞这会儿也该回京接受调查了。

但是于谦思前想后,还是先把徐有贞给摘了出来。

朱祁钰看着于谦不说话,一时间御书房里,颇为安静,只有聚贤阁外的呼呼风声。

兴安接过了于谦递过来的奏疏,笑而不语。

其实陛下和于少保很像,都是那种丁是丁,卯是卯的人。

朱祁钰端起茶盏,点头说道:“嗯,于少保言之有理,徐有贞先是在张秋治水,而后到了靖安开渠,这三年一直在贵州疏浚乌江,现在又在长江通渠。”

“光是奇功牌就从朕这里拿走两枚,先查着,看看徐有贞救不救他这俩儿女婿。”

徐有贞和陈镒是俩抠脚大汉,在靖安开景泰安民渠的时候,能够面对面抠脚的交情。

陈镒在张秋和靖安有个外号,叫笑面爷爷,陈镒本就长得和善,在张秋和靖安治水,一点没有读书人的斯文,当地的孩子都喊陈镒笑面爷爷。

徐有贞的外号就比较多了,水伯、天吴、二郎真君,徐有贞的生人祠比较多,连庙里供奉的塑像也各有不同。

一个人的名字可能取错了,可是外号不会错。

于谦稍加思忖说道:“陛下,臣以为徐有贞不会上书言情,眼下四万里疏浚已经开始了,徐有贞背着陛下朱批的每年一百五十余万银币治水,应当是没空理会他的女婿。”

“也不是这徐有贞不顾亲亲之谊,据臣所知,这徐有贞最近实在是太忙了,等有空理会这事儿,估计案子都结了。”

朝廷给徐有贞四万里水路的费用是每年一百五十万银币,五年为期。

朱祁钰看着于谦一脸笃定,并没有什么先扬后抑的意思,才摇头说道:“没意思,于少保不肯落井下石也就罢了,这还给这徐有贞说情来了。”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前几日徐有贞忙得吐了血,卧床休息了三日,又上船去查看水情去了,说是枯水期勘验,那边的医倌说,徐有贞这病,是在靖安时候落下的胃病。”

“哦?严重吗?”朱祁钰也是一愣,他并不知道徐有贞这么拼,若不是于谦说徐有贞吐血,朱祁钰还以为这徐有贞打的是苦情牌。

徐有贞忙到了胃出血,忙起来不顾一日三餐,饮食不规律,还经常下水,算是把胃给熬坏了。

于谦巡抚地方二十五年,这治蝗、治水、赈济等事,都亲力亲为的做过,于谦为此还患上了痰疾,徐有贞这老胃病,甚至闹到了胃出血吐血的地步。

当初金濂也是胃病,差点就做了饿死鬼。

“也还好。”于谦回到陛下问题时候,用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这病都要养,徐有贞这么忙下去,这病,怕是好不了。

朱祁钰当然知道这模棱两可的话是何意,他点头说道:“这徐有贞本就不擅长这朝堂之事,就安心在地方治水,他不在京师,不在朕面前晃荡,朕眼不见为净,不为难他。”

于谦和陈循赶忙俯首说道:“陛下大仁。”

一个皇帝对一个臣子不满,这个臣子该如何胆战心惊?今日于谦求情,徐有贞终于得了陛下一句话,也算是劳有所得。

于谦今日开口求情,其实看出来了陛下在拿江苏的这个案子定向钓鱼,唯一的鱼获,目标很明确,就是徐有贞。

一旦徐有贞上奏为两个女婿言情,这徐有贞不死也得掉层皮。

陛下对徐有贞的不满从来不加掩饰。

朱祁钰定了定神,在原定的历史线里,徐有贞可是谋害于谦的帮凶,知道了于谦并不打算太过为难徐有贞,这钓鱼的心思只能作罢。

朱祁钰敲着桌子说道:“王文和薛瑄那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要闹到什么时候?朕听说最近两个人掐的厉害,若是再掐下去,一个人去陕西行都司,一个人去云南。”

“朕看的也心烦。”

朱祁钰这话并不是对着于谦说的,而是对陈循说的。

因为薛瑄和王文又闹起来,和陈循有些关系。

薛瑄是大理寺卿,薛瑄本人是知名儒学大家,号称开道学之基,乃是河东学派的开山立派的祖师爷,而河东学派和明阳心学,并称【有明两文脉】。

正统六年,薛瑄任大理寺卿,督办忠勇前卫百户杨安案。

这个案子错综复杂。

百户杨安的妻子岳氏貌美,嫁给杨安后安分守己,缇骑校尉马阳看上了这杨安的妻子岳氏,百户杨安死后,校尉马阳逼迫岳氏做妾,岳氏抵死不从。

校尉马阳便诬告杨安遗孀岳氏与杨安父亲私通。

薛瑄作为大理寺卿,复审案宗,发现了乃是校尉马阳诬告,那自然是一查再查,杨安妻子岳氏最终沉冤得雪。

死刑案,正统皇帝自然要翻阅案宗朱批,这一看大怒,释放了遗孀等四名案犯,叱责查办此案的顺天府、刑部、都察院等所有官员,罚俸半年。

罚俸事儿小,丢面子事儿大。

最关键的是,看上杨安妻子岳氏、诬告杨安妻私通的这个缇骑校尉马阳,是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的亲侄子。

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就是那个在正统十四年八月十八日,朱祁钰第一次监国时,被文臣当殿打死的那个锦衣卫指挥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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