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企业治国法,始终显得小家子气了些。
而大明始终是大气的大明。
于谦的问题,就是在问,在这场寒冬之中,名叫大明的朝廷,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不成?
“这个问题问的好,隔岸观火,最终就是引火上身。”朱祁钰敲了敲桌子,对于谦的观点做出了正面的肯定。
“那么在朝廷方面,我们应当做些什么呢?”朱祁钰引导性的问道。
驾步司主办颇为激动的说道:“去年的时候,我们将石景厂到煤市口的道路进行道路硬化,京师的每斤炭的价格从八文,降低到了六文。”
“整整降低了两文!”
“而且无论是下雨还是下雪,京师的煤价都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动,一如今天大雪纷纷,但是百姓煤价波动不超过一文。”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但应该是做了些好事?”驾步司的主办有些迷茫的问着。
朱祁钰露出了一丝笑意,看起来只是两文钱,但是京师仅仅官署一年就需要五千万斤的煤炭。
朱祁钰看着驾步司的主办,这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工匠出身的主办,他见过很多次。
朱祁钰给出了极为肯定的回答说道:“非常有意义意义,是件大好事!驾步司做得很好,兴安,石景厂驾步司每人两个银币。”
其余各部都露出了艳羡的神情,驾步司主办乐开了花。
大明煤价的波动在过去很容易受到天气的影响,夏天是道路泥泞不堪,冬天是道路湿滑,最终反应在煤炭价格上,就是京师煤炭价格如同过山车一样,暴增暴跌。
谓曰:【日以贸煤为业,每遇雨雪连绵,煤道阻梗,西山煤不能来,则以一本而获数倍利。】
煤道阻梗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兵祸。
在京师之战中,于谦就曾经上书请蓄煤八十日,谓曰:【顺天府应密晓在京土著之家及侨居之众,不论贵贱贫富,预蓄八十日煤,以备不时之需。】
驾步司的发言引起了广泛的讨论,朱祁钰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们讨论着朝廷在冬序中能做些什么。
在拿捏会议节奏这块,尊贵的大明大皇帝陛下始终拿捏的死死的。
于谦则笑而不语,看着首位的陛下,当初情况危急,他只想着陛下能好好的坐在那个位置上,哪怕什么都不坐,坐稳位置,这是于谦最大的期望。
只要陛下能坐下去,他于谦就能保证大明无虞,显而易见,陛下做的比预想中的要好。
议论声渐渐的小了下来,朱祁钰坐直了身子,总结性的说道:“朕听完了你们的讨论。”
“这次的冬序乃是由货币供应量不足导致的,首先我们需要增发货币,无论是御制银币也好,还是景泰通宝也罢,都需要增发,来满足民间对货币的需求。”
户部尚书沈翼立刻附和的说道:“陛下,那么钞法之事……”
到现在发币权始终在工部的宝源局手中,收回发币权,金濂、张凤都做了极大的常事,但是自从大明银庄组建隶属于计省之后,这发币权离户部越来越远。
朱祁钰摇头说道:“不是时候,仍行钱法。”
在钱法和钞法这件事上,朱祁钰这是第四次和朝臣们意见相左,但是皇帝一言九鼎,在这件事上,简直是可以用顽固去形容,甚至到现在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
钞法就是不行,谁说都没用,朝臣们也无计可施。
朱祁钰抿了口茶,蒙顶甘露回甘无穷,他继续说道:“其次,我们应当降低工坊成本、增加和保障工匠就业,那么我们就要朝廷干预财经事务,事实上,我们也是一直这么做的。”
朝廷干预财经事务,完善大明财经事务,这是朱祁钰自京师之战后,一直矢志不渝推动的朝廷本务——利柄。
大明横强,方方面面,唯有这财经事务一道,实在是短板中的短板。
在朱祁钰登基前,甚至连印钞发币都不干的大明朝廷,最后穷死了自己。
崇祯年间,孙传庭出京平叛,崇祯皇帝省吃俭用给了孙传庭六万七千两白银让孙传庭到榆林组建了赫赫有名的秦军,而明末平叛的另一股强兵,卢象升带领的天雄军,那更是自备干粮。
松锦之战中,洪承畴打了两年的时间,动用一应军备粮草饷银不足三百万两白银,差点把后金磨死在松锦之战中,若非出了兵部尚书陈新甲这个内鬼,谁胜谁负,尚不可知。
粮饷给够,神仙干碎。
就是大明军的真实写照。
但是大明朝廷真的是太穷了,其根本原因是大明始终没有一套符合大明国情的、完善可执行的经济税赋体系,贫者越贫。
朱祁钰并不是一个拜金教徒,更不是认为一切问题都是经济问题,但是没钱寸步难行,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朱祁钰不求多,只求他活着的时候,持续不断的完善大明的财经事务,为大明的未来增加一丝曙光。
“那么朝廷如何干涉大明的财经事务?”
“驾步司提出要修桥补路硬化路、疏浚水路、兴修水利、官道驿路扩建等,这类的行业,都是劳动密集产业,那么工部部议之后,拿出一个具体的以工代赈的法子,再廷议决定。”
“惜薪司以为应当严格保证劳动报酬,防止民间消费欲不足,导致需求不足,这一点很好,保障劳动报酬就是保证了大明财经事务的基本盘。”
“刑部、大理寺卿刚才提出想法,就是限制恶意竞争,朕以为这一点考虑的极为周全,适当的竞争有利于大明向商品经济蜕变,但是过度的恶意竞争,只会造成产品过剩、利润率降低、大环境恶化、垄断等一系列的恶果。”
“户部和通政司提出,扩大农庄法的规模,组建更多的农庄,以防止出现大规模的饥荒,这一点上,朕和于少保沟通之后,再做决定。”
“好了,这就是朕的办法。”
朱祁钰说完之后,合上了题本,看着群臣问道:“还有要补充的吗?”
“陛下英明!”一阵山呼海喝。
朱祁钰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很满意现在的盐铁会议并没有人举着与民争利的说辞,让朝廷拒绝履行自己的本务,干预财经事务。
“散会。”朱祁钰站起身来,结束了这次的盐铁会议。
诸多臣工赶紧站了起来,俯首齐喝道:“恭送陛下。”
朱祁钰想到了与民争利,就又想到了远在撒马尔罕的王复,这厮明明有大才,改过自新之后,居然不肯回朝!
人才,尤其是有贤能的人才,大明也缺的很!
第一次参加这等规格盐铁会议的景泰二年进士、翰林院翰林邓顺走出聚贤阁的时候,还有点懵,大雪纷飞在寒风之下,不断的吹进了邓顺的脖子里,如同一把把的锉刀。
但是这种寒冷和生疼,根本没有今天参会的冲击大,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向着翰林院而去,思考着自己在翰林院蹉跎这五年,到底做了些什么。
邓顺在参会之前,坚定的反对大明陛下与朝廷与民争利,简直是……成何体统!朝廷威严何在?!
公然讨论铜臭之物,皇帝陛下不觉得羞愧吗!
但是参加完了盐铁会议之后,觉得“与民争利”才是朝廷本务,因为与民争利,才能因时而定制定规则,财经事务才能有序发展。
不与民争利,是一种宽纵的失道。
邓顺有点眩晕的站定,两种观念的冲突,让邓顺有些迷茫,他第一次反思,自己所学和别人灌输给他的那些观点,到底是否正确。
人一旦开始怀疑,就会开始思考,这是从是我到有我的改变,当然无法得到答案,就是一生无法改变,当身体力行的时候,是从有我到无我的改变。
“老师。”邓顺见到面前站着的男子,赶忙俯首行了一个弟子礼。
陈循站在讲武堂门前一动不动,肩膀上堆积了一指头深的雪,他看到了邓顺点头说道:“免礼。”
陈循看出了邓顺的迷茫,略微有些失神的说道:“邓顺,若是你不知道是对是错,那我告诉你,陛下是对的。”
“好了,我要去面圣了。”
陈循拍了拍邓顺的肩膀,向着聚贤阁而去。
“谢老师教诲。”邓顺躬身送别。
第六百二十六章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以工代赈,是中原王朝历朝历代,一种惠而不费的赈灾方式。
比如《晏子春秋》中,齐景公时,晏子筑路寝之台;
唐朝时候,李频任武功令就曾频发官廥庸民浚渠;
欧阳修知颍州时,募饥民大修灌溉陂塘,救饥的同时,兴修了农田水利;
赵忭知越州时,通过修筑工程以赈济;
范仲淹知杭州时,兴造寺庙及修建仓敖等活动,为饥民提供就业佣工机会,从而达到救赈饥民的目的,与晏子修路寝之台有异曲同工之妙。
北宋初年,由朝廷出资经营公共设施的观念,徭役制仍大行其道,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以徭役方式强征集劳动力来修筑道路、桥梁、水利的方式,已经越来越显示出其弊端。
因为大规模徭役,很容易造成【多杀士众,竭力民财,天下虚耗,百姓流离】,这对小农经济体系下的中原王朝而言,就意味着更多的风险。
两宋的财经事务体系高度发展,以工代赈这种惠而不费的赈灾方式,逐渐被朝廷和民间所接受。
类似于:【以有余之财以惠贫民,募民兴利,既已恤饥,因之以成就民利】的观点普遍出现。
兴役顺贫富之便,就成了两宋赈济最常用的手段,而不是简单的开仓放粮那么简单。
所以朱祁钰在盐铁会议上,让工部给出一个具体的章程来,这种极其类似‘凯恩斯主义’的经济理论,并非朱祁钰首创,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祖宗之法,并没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
更不用出动胡濙这样的洗地利器,进行洗地。
为何大明没有大规模以工代赈的案例?
因为大明朝廷实在是穷的自己都养不活了,地主家都没有余粮,怎么进行以工代赈?
现在大明朝,有钱,豪横!
“陛下,此次冬序的根本,还是钱荒。”于谦在御书房颇为严肃的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大明眼下的冬序,是货币供小于求,而且大明朝廷还欠了八十年的货币债,于谦已经注意到了,在很多地方都出现了通货紧缩。
解决办法也早就摆在了御书房的长桌上全面征倭和钞法。
全面征倭不现实。
行钞法皇帝不乐意。
于谦其实想再跟陛下分说下钞法之事,可看陛下意兴阑珊的样子,就选择了缄口不言。
直言上谏,是臣子的本务,但是什么时候上谏,如何上谏,是一门技术活。
有的时候,上谏这种事,朝臣和皇帝别上了劲儿,最后会变得拧巴起来,最终导致君臣失和。
洪武二十五年,懿文太子朱标死后,谁来做太子这件事,就提上了日程。
朝臣们其实对皇太孙的朱允炆并不满意,但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太祖高皇帝,就和朝臣们拧巴了起来,最终蓝玉案爆发。
永乐十九年,大明迁都顺天府,文皇帝和朝臣们又拧巴了起来,最终闹得不可开交。
正统十四年七月,稽戾王朱祁镇执意亲征,兵部尚书邝埜、英国公张辅等人,上奏言事,反对亲征,这又是拧巴到了一起,最终稽戾王亲征,大明有倾覆之虞。
于谦其实很想说,大明眼下可行钞法,度过这次冬序,但是他怕自己这个百官之首,一句话说不对劲儿,皇帝和朝臣们再拧巴起来。
景泰四年,户部和工部争钞法、钱法时,陛下问策,于谦就曾经说过,都可以。
因为眼下陛下春秋鼎盛,膝下有嫡有庶,没有人敢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生事。
一时间,于谦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就坐在案前喝茶,等待着陛下的决定。
沉默了许久,朱祁钰终于还是开口说起了钱荒之事,这是根本性问题,根本无法饶过去。
朱祁钰的面色颇为沉重的说道:“其实于少保清楚,朕也清楚,仅凭倭国的银山,也仅仅是缓解大明钱荒而已。”
“陛下英明。”于谦知道陛下说的是实情。
大明就像是一个无底洞,无论多少金银砸进去,都如同石沉大海一样。
大明或者说中原王朝,始终无法从小农经济突破到商品经济,究其根本,就是这片土地的货币供应,始终无法满足这片土地如同饕餮一样的肚子。
没有充足的一般等价物,大明不可能从小农经济蜕变到商品经济。
大明还缺铜少银,给贫瘠的大明财经事务雪上加霜。
朱祁钰站起身来,来回踱步,一边走一边说道:“在一般意义上,货币就等同于财富,对于百姓而言如此,对于朝廷而言,亦是如此。”
“固定、流动、留供三种资财之中,货币具有三重属性,甚至在南衙和松江府出现了一种观点,认为没有任何一种资财,都没有金银可靠。”
“住宅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旧贬值;牲畜不加精心照顾就会生病死亡;储藏的食物会变质腐朽。”
“唯有金银恒久远!”
于谦有些疑惑,他斟酌了一番才开口说道:“陛下在去年盐铁会议上说,国力、国富是大明总产出以及来自土地、劳动和可消费资财的年收入。这一点上,臣以为陛下所言甚善。”
“臣以为,并不能一言以蔽之,金银就是财富。”
于谦和陛下是一致的,国家财富并不应该仅仅是金银铜铁这类一般等价物。
朱祁钰和于谦所说的是重商主义的第一原则:财富由金银构成。
“在没有大规模的金银矿的土地上,只有出口价值高于进口价值,才能带来金银,比如我们大明。”朱祁钰提到了一个概念,它有一个更加耳熟能详的名字,叫做贸易顺差。
重商主义的第二原则,就是通过贸易顺差进行原始积累。
于谦立刻就明白了陛下这两段话的用意,眉头紧皱的说道:“所以,松江府的尚奢、竞奢、逐富、斗富的风气,来源于此,就因为它在长江口,通衢半天下,天下百货集散之地。”
于谦终于知道了为何陛下从最开始就对松江府尚奢之风如此警惕的原因,因为陛下知道,一定会出现。
果然是陛下,在财经事务一道,从未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