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于谦想了许久说道:“陛下年轻,愿意受这份委屈,现在不觉得有什么,甚至不觉得是委屈,日后咱们这帮老骨头都不在了,这委屈都变成了怨,就是我等之过。”
“我不在京师,陛下都受了什么委屈?你都跟我详细说说,我来了解这段因果。”
“我羽毛多,薅不秃。”
胡濙脸色变得极为凝重的说道:“眼前的事儿,前几天奉天殿脱脱不花献出盟书,掉出了一把棱剑,若是脱脱不花有这种胆略,还有也先逞凶的可能吗?”
“这是第一件。”
“再往前一点,那福建监察御史李秉,陛下也就是随口一说,那李秉的女儿李凝儿要死要活,非要嫁到泰安宫里去,这可是泰安宫的事儿!宫里那位还活着呢。”
“这是第二件。”
“贺章的一条胳膊没了,贺章回北古口大营就没有走官道,而是走的小路,居然有人提前设伏,若说没人泄露了消息,那万万说不过去。”
“北古口大营接应的人马,都是于少保和武清侯安排的,不会有什么问题,那问题出在哪里?”
“这是第三件。”
“前段时间趁着襄王回京叙职的档口,一群人联合起来,非要逼着陛下立储,吓得襄王刚走到开封府,直接吓出了病,襄王胆小,哪里经得住这种吓?”
“本来至德叔侄见面,美事一桩,弄的襄王提心吊胆。”
“而且立储之事,是贺章出使之后,这个时机就很蹊跷,明知道陛下有大事要办,皇嗣尚且年幼,非要这个时候提出来。”
“大皇子聪慧,二皇子是嫡子,陛下更喜欢大皇子连皇后都清楚,最后陛下还是立了二皇子为太子。”
“陛下本就是庶出,而且一直住在宫外,陛下本不在乎嫡庶之别,为了安抚朝臣,为了让后宅安宁,陛下立了太子。”
“这是第四件。”
“说来说去,目的就是破坏和议,把水搅浑,浑水摸鱼。”
胡濙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于谦不在的这段时间,这帮不安分的臣子干出来的这些事,别人看不明白,看似毫无关联,胡濙却是看的一清二楚,统统指向了一处。
胡濙对他们的手段再了解不过,本来胡濙都打算亲自下水,把这群人全都揪出来,可是陛下那么一吓,弄的胡濙不能有大动作。
于谦思忖了片刻说道:“你那个法子是法子吗?为了一群蛀虫,把自己给搭进去,你倒是乐意,陛下还不答应呢。”
胡濙却满不在乎的说道:“我这个岁数了,还能干几年?搭进去就搭进去呗,本就没什么名望可言。”
于谦伸手打断了胡濙的说辞,颇为认真的说道:“不不不,胡尚书你可是想歪了,胡尚书久在京师,京师首善之地,各种医馆无数,可是京师之外呢?”
“胡尚书那本《卫生与简易方》在军中和各农庄颇受追捧,生民岂止数万之数?还有人给胡尚书立生人祠。”
“这可是大功德,陛下要真把你兑出去,陛下才是犯糊涂了。”
胡濙满是怀疑的说道:“一本医书罢了,有那么重要?还生人祠,是我老糊涂了,还是于少保老糊涂了?”
于谦想了想说道:“我这么跟你说吧,对于各个卫所、农庄而言,卫生预防与简易方,不可不读。”
“若是不信,哪天犒赏的时候,胡尚书到军营里看看,是不是军户家中皆有此书。”
“太子的事儿,估计陛下自己有决断,陛下不想做的事儿,没人能勉强,这太子之位久悬也不是个事儿,陛下也是顺水推舟。”
“但是其他事儿,那我这个百官执牛耳者,就的管一管了。”
“这大明,是陛下的大明!”
“一群混账东西!正事看不见他们出谋划策,搞这些弯弯绕绕,倒是一个比一个精明。”
胡濙和于谦又闲聊了几句,才互相拜别。
胡濙回到了自己的小阁楼,把那本增补过的卫生简易方拿出来看了许久才放下,自言自语的说道:“不过是一本普通的医书而已,一块奇功牌足矣,还生人祠?这于少保也在唬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息茧房,胡濙也是如此,他访遍名山大川,寻得良药秘方简易药方,最主要的提出了卫生防疾的概念来,在他看来可能平常,因为他这么些年,他早就把这些当做了常识。
可是对于尚处于蒙昧,信奉巫蛊的大明乡野地区,他这本不是很厚重的小册子,就是无价之宝。
胡濙合上了医书,确信的说道:“确实没什么特别的。”
于谦回到了家中,铺开了奏疏,酝酿了许久,才准备动笔书写,可是他还没动笔,门房就急匆匆的拿着份帖子跑了进来。
“混账!”于谦将帖子用力的拍在桌上,愤怒无比的说道:“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解刳院好久没送人过去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非要割下来秤下!”
“好,如你所愿!”
于谦虽然是个谦谦君子,他也从来不要求别人跟他一样忠君体国,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是于谦的座右铭,他一生也是如此践行。
于谦从来不是个没手段的人,没手段能在先后得罪朝中权臣杨士奇、王振等人的情况下,一路走到京师,并且主持京师之战?
于谦这几年一直修身养性,很少动气,那是因为他自己本人品阶特殊,这头是新晋的世侯,是武勋,那头是大明少保,是文官执牛耳者,百官之首。
他不揽权,是因为权柄实在是太大了,再揽权,皇帝即便是不猜忌,也不符合他忠君体国的秉性。
但是老虎不发威,有些人真的拎不清自己的斤两了。
次日的清晨一大早,于谦就到了讲武堂的聚贤阁,和朱祁钰前后脚到,朱祁钰一看于谦的脸色,赶紧把于谦请了进去。
“臣于谦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于谦十分周全的行礼。
“这谁呀,一大早把于少保气成这样,兴安,快去沏壶好茶,给于少保消消气。”朱祁钰把于谦请到了聚贤阁之内,示意兴安赶紧去泡茶。
于谦将那封帖子递给了兴安,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臣请旨,三日为期,臣定当将这幕后之人查出来,给把陛下一个交待。”
朱祁钰打开,看了两眼说道:“于少保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朕昨夜也知道了这件事,也让卢忠去调查了,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消消气,为这等人气坏了身子,不至于。”
大明的农庄最近兴起了一股巫蛊之风,这就是于谦如此生气的原因。
冬春交际之事,倒春寒的日子里,本就多疫病,有些人借着巫蛊之名,大肆贩售神符散,号称喝下了符水,疫病皆消。
四威团营指挥使朱仪听闻此事,带着人抄了不少的神符散,并且付之一炬,狠狠的杀了这巫蛊之风。
朱仪的父亲朱勇,因为土木堡战败,成国公爵位被罢黜,朱仪以恩荫入讲武堂,屡立战功。
但是毕竟朱仪他爹朱勇土木堡战败,朱仪无爵位在身,这抄烧了一大批的神符散,就被御史给弹劾。
朱仪被御史弹劾纵马抢掠民财,被大理寺收监,巫蛊之风兜售神符散之事再起。
朱祁钰也是昨夜得知此事。
于谦余怒未消的说道:“这农庄法才七年,这百姓好不容易有了点余粮,这家家户户终于有了孩子的哭声,这就被他们给盯上了!真是该死!抓到这些人就该送解刳院去!”
朱祁钰看着于谦怒气冲天的模样,笑着说道:“当初朕设这解刳院的时候,于少保可是劝朕要施仁政,这就用上了?”
“朱仪昨天已经出了大理寺,他本身就是带兵巡按,至于纵马劫掠民财,更是无稽之谈。”
“卢忠也去调查了,于少保消消气,朕不会让这种事过夜再处置的。”
于谦摇了摇头说道:“卢忠一个人不够,还是臣来督办吧。”
“陛下受了那么多委屈,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话哪里起头,朕怎么就受委屈了?”朱祁钰一愣,他可没觉得自己受了什么委屈。
朱祁钰稍微想了想,颇为郑重的说道:“于少保的意思我明白了,那就交给于少保督办!”
朱祁钰长在红旗下,对千年以来的君君臣臣这一套,还是不太适应,他认为不委屈,可不代表朝臣认为他不委屈。
君辱臣死,是君君臣臣这一套帝制政治体系中的一个旁支末梢,于谦如此怒气冲天,原因就是这四个字。
于谦以三日为期,找到那个幕后之人,送进解刳院给陛下出出气。
陛下心气儿顺了,大明的路才能顺。
第五百八十二章 人生多歧路
朱祁钰的皇帝位是于谦一手扶上去的。
孙太后要了襄王朱瞻墡的金印,让朱瞻墡进京主持大局,至于是做皇帝还是监国把朱祁镇迎回,那就不得而知了。
而朱祁钰则是郕王府内赋闲,连噩耗都未曾听闻,就被拖上了奉天殿,主持监国,而他的支持者是于谦。
三让而就的传统下,于谦三请,把朱祁钰请上了皇位。
于谦是忠诚的保皇党,而且是只能做保皇党,否则于谦只有另外一条路,那就是权臣,挟天子以令天下。
幸好,现在的朱祁钰值得这份忠诚。
朱祁钰放权给了于谦,就是对于谦的充分信任。
“谢陛下隆恩。”于谦俯首,谢朱祁钰的放权,也谢皇帝的信任。
这种君臣的信任,是一种弥足珍贵的双向奔赴,不仅仅是于谦本人的忠诚,也是朱祁钰对于谦的认可。
“不知道于少保打算怎么做?”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
自从京师之战后,于谦很少掺和朝堂争锋之事,除了军务,也就是国家之制建言献策,他很想知道于谦和胡濙对付这种党争会有何等的区别。
于谦笑着说道:“臣会根据卢忠的调查,弹劾该弹劾的人。”
弹劾,就是于谦的法子,一种天下只认公理的正道做法。
这是一种和胡濙完全不同的方法。
于谦十分郑重的说道:“神符散的巫蛊之祸,臣会用重典以儆效尤,请四武团营指挥使朱仪配合行事。”
“应有之意。”朱祁钰点头,示意兴安拿来火牌,朱祁钰将火牌交给于谦说道:“随意施为。”
朱祁钰将四武团营京畿守备的火牌交给了于谦之后,才有些疑惑的问道:“他们整日里叨叨着修文以远来之人,朕这次和议,不就是修文吗?为何他们要生这么多的事端?”
“真的打起来,他们才开心不成?”
于谦知道陛下想问什么,其实很简单,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棱剑从中轴掉出,为什么会有人泄露使团的路径,这些行为都是在破坏议和,按照大明礼义仁智信的说法,朱祁钰这种做法,是文人所言的仁政。
那为什么还要反对呢?
于谦喝了口茶,稍微思考了下说道:“陛下,永乐二十年,太宗文皇帝龙驭上宾之后,鞑靼、瓦剌、女直年年南下犯边,人吃马嚼损耗不菲,可是他们依旧年年都来。”
“边方百姓要么躲避入城,要么营建营堡,瓦剌并没有什么攻城的能力,对各种营堡也少有攻破之事,每年劫掠所得远远小于损耗,他们为什么年年犯边?”
朱祁钰犹豫了下说道:“因为有利可得,边方军有人里通外敌,养虎为患?朕记得太仆寺卿夏衡曾经为朕梳理边方马政,就说过边方军中,有些人曾经私贩马匹赚钱,所获颇丰。”
于谦自然也记得夏衡谈论过边方军将私自贩卖马匹,大肆敛财之事,为此大明开启了宣府贡市,由宣府兵科给事中朱纯负责。
于谦点头说道:“的确是有利可图,边方的军将只是其中的一方罢了。”
“年年叩边,边方狼烟四起,自然就需要修城,修城户部就得给钱,否则瓦剌人来了怎么办?”
“修城就需要征调民夫,这劳役如何折算?折算多少?都无定数,便可大做文章。”
“征调民夫所需要的粮草,到底需要几何,这些粮草最后都进了民夫的肚子,还是进了谁的口袋之中?”
“大明米贱,瓦剌米贵,这征调的民夫到底吃的什么,最后这些米粱掺了土,到底卖到了哪里,陛下心中自然有答案。”
“瓦剌鞑靼年年南下,年年闹兵祸,这边方之地的田亩价格又会贱到什么地步,谁又趁机买低卖高?”
“这往鞑靼、瓦剌诸部卖钢箭火羽炭粮盐铁,也是一门大买卖,当年颖国公杨洪坐镇宣府,不就是为陛下解决了这个钢箭火羽吗?”
“那个喜宁的同党,就是因为走私钢箭火羽之事被抓了不是?”
“这么多人在鞑靼南下这种事里面刨食儿吃,陛下要将鞑靼一视同仁,彻底王化,当然有人不乐意。”
朱祁钰恍然大悟,说到底,这帮人一反常态,反对和议,伏杀脱脱不花,甚至在盟书里面大做文章,因为这背后,都是生意。
而且是大生意。
朱祁钰忽然想起了琉球的鱼油,当时琉球国王尚泰久觐见的时候,曾经哭诉过他为什么要做离线国王。
琉球国王在津口这件事,也不是尚泰久多么的高尚,而是他受不了在琉球身上刨食的重担,只能求皇帝做主。
鱼油可以明目,军中急需,民间更是急需,但是琉球的鱼油出港根本卖不得高价,到了大明内地,却是极其昂贵。
都是一样的道理。
若非琉球王城发生了火并,尚泰久在李宾言等人的护持下,来到了京师,琉球百姓还要一直受到这样的朘剥。
于谦十分认真的说道:“这些食肉者,最希望看到的就是维持现状,没有改变,那就可以躺在金山银山之上,永享富贵。”
“陛下打,他们会说劳民伤财,穷兵黩武,陛下不打,他们会说狼烟四起,边方疲惫。陛下真的要和,他们会说必须打,陛下真的要打,他们又会说和。”
于谦不是肉食者,九重堂的一切,都是朱祁钰给的,于谦的生活里因为不需要钱,还想把俸禄捐给大兴的夜不收家眷,被朱祁钰阻止了。
于谦是背叛了阶级的个人。
“于少保既然早知此事,为何从来没有说过此事,可别说朕没问。”朱祁钰有些奇怪,于谦向来刚直,这种事于谦看不惯早就出手管一管了,为何要等到现在才说明其中缘由?
于谦看向了北方,反问道:“陛下要杀死所有的鞑靼人吗?”
朱祁钰摇头否认的说道:“朕要杀死所有的鞑靼人,朕为何还要跟鞑靼议和,直接大军屠戮便是,朕的大军又不是做不到。”
“陛下不想杀尽所有的鞑靼人,臣自然不会说。”于谦对朱祁钰极为了解,把人全杀光,本就不现实,这是大明高道德劣势,谁都摆脱不了的劣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