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于谦看陛下还是有些不解,赶忙说道:“自瓦剌败退之后,边方多行农庄法,后来又设立了宣府贡市,鞑靼王只求银币,这些过去的走私档口的目标,就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过去是和鞑靼王买卖,后来各部鞑靼王只求银币,大明的银币还不够用,这些商贾、经纪、买办们无法供给银币,交易对象就变成了普通的鞑靼百姓。”
“鞑靼百姓几无私财,又要求活,只能把自己卖给商贾。”
“这些商贾把这些鞑靼人带回了大明,充作流民,归入各地农庄,耕种之后,还钱赎身。”
朱祁钰郑重的点了点头,原来他在宣府对鞑靼发行银币,还有人配合他的政策,因为这样获利更多。
于谦看陛下依旧对这件事颇为好奇,便继续说道:“这些流民的债务,分散各地,这些商贾也不是做亏本买卖,他们通常会把手中的债转卖给当地的商贾,这样一来,就保证钱能拿到手了。”
“靖安、山西行都司等地的商总负责居中调解此事,最开始的那一批人,已经还请了。”
朱祁钰有一种熟悉的既视感,稍微思考,这不就是大明版的奴隶贸易吗?
只不过因为大明朝廷是个大政府,什么都要管,而且还禁止蓄奴,只能这样折中的方式。
于谦之所以不说,就是不想这件事上称,多管齐下,促成脱脱不花入京献上盟书。
朱祁钰笑着问道:“北方有这种事,南方也应该有,占城、交趾、三佛齐、爪哇、婆罗洲、倭国、高丽,是不是也有人专门做这个生意?”
于谦还真知道这个事,点头说道:“有,高丽姬、倭奴、昆仑奴,都是这么来的,有男有女吧。”
“其中以高丽姬最为昂贵,一千银币到三千银币不等,是买回去做妾室的,不是做奴婢。”
“原来如此。”朱祁钰这才全然了解了于谦的想法。
大明海贸正在走入一个新的阶段,大明产销一体,要什么有什么,海外诸国太过于贫瘠,货物不够,用人作数,也是当下海贸的一种常见的交易形式。
朱祁钰对这件事保留了自己的意见,既然于谦对这些知之甚详,并且没写奏疏言事,那就代表着这件事于谦心里有数。
于谦不说,不代表他无作为,都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高丽姬,朝鲜特产,类似于大明瘦马,是朝鲜地方,专门培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子,送到大明来贩售,是高级货。
“陛下,臣告退。”于谦见陛下疑惑皆解之后,准备干活去了。
于谦心里揣的是大仁,可不是妇人之仁,朱祁钰很快就看到了于谦的雷霆手段。
所有兜售神符散的巫蛊之术,遭到了于谦、朱仪两人的联手剿灭。
三道政令下去,督促他们立刻停止蛊惑百姓,不肯关门大吉的全部被捕,送入各官厂劳动改造,但凡反抗格杀勿论。
杀气腾腾的于师父,之后更是展现出了其雷厉风行做事风格,随着神符散一起消失的还有大批的山贼流寇。
第三日,于谦一道奏疏,弹劾礼部右侍郎、鸿胪寺卿杨善为首共计三十二名京官。
其中罢官流放烟瘴之地的就有十七名,罢官送石景厂的就有十三人,还有两人按律当斩。
杨善作为首恶,已经涉及到了十恶不赦的罪名之中,理应送入解刳院。
朱祁钰只等了一日,弹劾杨善等人的奏疏,如同雪花般的飘进了泰安宫的御书房。
树倒猢狲散。
“王阁老。”朱祁钰朱批了奏疏,死刑需要复核三次,这份名单还会查补,送奏疏来的是文渊阁大学士王文。
王文地方履任十九年,曾经做过都察院总宪,现在是文渊阁的大学士,在原来历史线里,夺门之变后,王文和于谦被一起斩首。
朱祁钰对王文这些年通政司的工作颇为满意。
王文俯首说道:“臣在。”
“杨善这个人,曾经扈从稽戾王出征,土木堡天变之后,乔装打扮,一路忍饥挨饿回到了大明,当时一道回来的还有李贤,两个人的手跟鸡爪子一样,皮包骨头。”
“由于少保举荐,杨善和李贤都做了庶吉士,随后被启用到了鸿胪寺。”朱祁钰说着杨善的履历。
这杨善应当算是于谦的人。
杨善在正统年间可不是李贤那种名不见经传之人,杨善扈从稽戾王出征的时候,就已经是礼部左侍郎了。
作为从二品的大员,杨善当年若是肯投降,杨善在瓦剌的地位,丝毫不亚于现在王复在瓦剌的地位,也先这个人虽然有些心急,但还算得上是知人善用。
但是杨善宁愿放下所有的体面,有辱斯文的扮成了俘虏,和下里巴人混在一起,饿的前胸贴后背也求活回到了大明。
要知道这年月,读书人穿着长衫站着喝酒都是一种有辱斯文的表现。
“无论是鸿胪寺还是礼部诸事,杨善做的都很不错,朕很欣赏他。”
“送解刳院倒不至于,斩首吧。”朱祁钰念及杨善不肯投降,最终还是决定不让杨善去解刳院,而是斩首示众。
杨善当初自己留下最后的体面,回到大明,朱祁钰也给杨善留下了最后的体面,斩首示众而不是送到解刳院半人半鬼。
神符散也好,奉天殿掉出的棱剑,还有大明使团行军的路径,都是这杨善在背后一手操持。
“把杨善带过来,朕要见见他。”朱祁钰有些疲惫的说道。
朱祁钰其实对谁在背后搞鬼,有一定的心理预期,能做到这些事儿的人并不多,范围就那么大。
朱祁钰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聚贤阁的御书房内,有些寂静。
杨善很快就被带到了聚贤阁内,由两个缇骑押解而至。
“罪臣拜见陛下,陛下千秋万岁、万岁、万万岁。”杨善规规矩矩的行礼,俯首帖耳的大声喊道。
朱祁钰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杨善,看了许久。
“徐有贞最近上了道奏疏,说乌江快要贯通了,六枝厂的煤在云贵川黔卖的很好,日后云贵川黔的桐油、三七、百宝丹草药等等,到松江市舶司只需月余。”朱祁钰继续说道:“朕还得给他准备块奇功牌。”
他之所以说起徐有贞,是因为徐有贞和杨善都是一个类型的人,都十分喜欢在政治上投机取巧,夺门之变的发动者,徐有贞和杨善就是文官代表。
但是徐有贞走着走着,无论是因为怕死,还是幡然醒悟,和杨善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朱祁钰不喜欢徐有贞满朝文武皆知,徐有贞真的太讨人厌了,稽戾王迤北取妻,他徐有贞哭的整个坊都听到了。
哭给谁听呢!
但是徐有贞依旧不断的从朱祁钰手里拿走象征着至高荣誉的奇功牌。
朱祁钰对杨善非常惋惜,他若是好好做人,胡濙年岁大了,礼部还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可是就差这临门一脚,杨善还是走上了歧路。
“臣有愧圣恩。”杨善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朱祁钰挥了挥手说道:“人生多歧路,现在朕和你说什么也晚了,朕就不送你去解刳院了,最后这些日子,好吃好喝,准备上路吧。”
第五百八十三章 权臣的诞生,是双向奔赴
杨善突然抬起头来,厉声说道:“你们清高!你们高尚!就只有我最卑鄙!”
缇骑用力的摁住了杨善的脑袋,将其摁在了地上,这种昂着头大声叱责,显然属于面刺寡人之过的行为,属于大不敬。
朱祁钰挥了挥手,说道:“让他说完。”
杨善再次抬起了头看着朱祁钰,眼神里依旧是凶狠,那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杨善之所以如此堂而皇之的挺直了腰板,仰着头,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没有错。
“杀了我一个又有何用,天下我这样的人,如同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陛下的天下为公,都是糊弄人的谎话!”
“天下本就是这个样子,陛下今日天下为公,但是陛下能保证一生天下为公吗?”
“陛下能天下为公,能保证子孙后代天下为公?”
“一旦失去公心,还不是依靠着科层制的官员,管理这天下?”
“陛下今日与鞑靼议和,将鞑靼纳入大明,今日一些生意不能做了,日后还不是一样做吗?”
“想必陛下已经得知了这鞑靼人被迫签了卖身契,来到了大明,那陛下可知,这生意到底如何盈利?”
“这卖身契也分三六九等,不同的人,赎身的钱各不相等,这债务转来转去,最后商贾势要赚钱,早就不是靠赎身了,而是靠买卖债务!”
杨善突然谈起了这债务买卖的事儿,这属于财经事务的范畴,朱祁钰颇为感兴趣的说道:“愿闻其详。”
杨善嘴角抽动了下,继续说道:“眼下在辽东、北直隶、山外九州的陕西行都司、靖安、陕西、山西等地,因为买卖鞑靼人,形成了数目不详的债务。”
“十五岁以上读书识字男丁的卖身契为甲等,十五岁以上读书识字的女眷的卖身契为乙等,三十岁以上的男丁为丙等,二十五岁以上的女眷为丁等,以此类推,没长过车轮的孩童为最末等壬等。”
“这些卖身契分门别类,按等售卖,而购买的人不仅仅是商贾,还有无数手有余财的小商小贩。”
“陛下,此债务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不仅仅是势要豪右、可不仅仅是巨商富贾,小商小贩也多有参与。”
“臣说这些,意思就是人性本就贪婪!只要人性如此,天下如此!”
“以陛下之功绩,愿意与天下妥协,与天下和解,陛下无论如何穷凶极奢,即便是陛下要那沧溟海底的丽珠,亦是天下英主!”
朱祁钰一愣,满是意外的问道:“杨善也知道沧溟海和沧溟流?朕还以为你们对朕弄的那些事,不屑一顾呢。”
东洋、沧溟海都是大明对太平洋的称呼,朱祁钰颇为意外,杨善居然知道沧溟海,证明其不是一个不肯与时俱进的顽固保守分子。
杨善猛地站起身来大声的说道:“陛下,明知于少保的大同世界根本不存在,只要人心有五毒,此路不通,何必如此,再往下走,大明危矣!”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贪、嗔、痴、慢、疑五毒心,杨善你说的有道理,于谦所说的大同世界,天下人人为公,压根不存在。”
“朕知如此。”
杨善的脸上满是疑惑,既然陛下和他的想法相同,都是笃定了大同世界不可能实现,那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朱祁钰看着杨善,嗤笑了一声拿起了茶杯说道:“朕要的并不是把大明打造成大同世界,那些翰林院的庶吉士在做梦,如果作为手握公器的朕,也做这种梦,那是愚蠢和昏聩。”
“朕要的只是朕走之后,大明会有更多的学舍,更多的惠民药局,百姓们劳有所得,大明扬帆万里乘风破浪,这不是你们这些人良心发现的施舍,而是因为朕来过。”
“朕要的只是大明会变得更好,证明朕曾经存在过,证明我们,曾经存在过。”
“日后的大明儿郎,有一分热,便发一分光。”
“你明白吗?”
“你不明白。”
杨善的面色数变,大声的咆哮了一声:“士可杀,不可辱!啊!”
杨善奋力的撞向了御书房的木柱,但是专业的缇骑早就在他咆哮的时候,就已经踩到了脚链之上,杨善的撞柱变成了狗啃泥,摔倒在了地上。
朱祁钰不屑一顾的看着杨善,冷笑着问道:“怎么想学比干挖心,青史留芳?你以为朕会给你这个机会?”
“还是怕了这斩首之前,那种等待死亡的煎熬?”
“这就是你们,卑鄙、无耻、无德,一群无胆匪类,连死都不敢面对,标榜自己的时候,用尽了溢美之词,所作所为却是下流至极。”
“拖下去。”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缇骑将杨善拖下去。
朱祁钰就是这样的人,从来不让臣子们猜测他的心思,他明明白白的告诉杨善,他没打算把大明建成理想中的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他朱祁钰、于谦,他们这些人做的,就是探路者、先行者罢了。
杨善始终没有悟到这一点,所以他只是侍郎,而不是尚书。
兴安赶忙沏了一壶茶,低声说道:“陛下消消气,为这种人置气不值当。”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这杨善很有才华也很有能力,可惜,用错了地方,朕为之惋惜。”
“这次的事情,李秉有没有参与其中?”
兴安认真的回想了下于少保的弹劾名单,摇头说道:“李秉并未参与其中,于少保做事一向周全。”
朱祁钰握着茶杯说道:“嗯,朕知道了,把季铎宣来,朕有事交待,他也该前往倭国了,还有那个白衣庵的日野富子,也叫来就是。”
“是。”兴安俯首领命而去。
朱祁钰对季铎是有安排的,作为大明的使节,充当大明与倭国沟通的桥梁,而且袁彬等人在倭国做事,朱祁钰得给他们名分,否则袁彬等人的性质,始终是寄人篱下,仰仗室町幕府的鼻息。
“臣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季铎来的更快,他本身就在讲武堂当值,而日野富子来的晚了点。
“朕安,坐。”朱祁钰让兴安把圣旨和使节交给了季铎,开始叮嘱此次出使倭国的诸多注意事项,还有对日野富子的安排。
日野富子选择在白衣庵出家为尼,首先就是为了留在大明,其次是想参考大唐旧事,爬上皇帝的龙榻。
当初武则天是李世民的才人,李世民龙驭上宾之后,武则天就出家为尼,最后被李治纳入了后宫,最后成为了皇帝。
而杨贵妃作为寿王妃,第一步也是出家为尼,随后被送进了皇宫之中,成为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娘娘。
日野富子还是想爬上龙榻度种。
可惜朱祁钰对日野富子第一次面圣时,那一口黑牙和如同鬼魅一样的妆容印象太过深刻。
朱祁钰将最后一封圣旨交给了季铎叮嘱的说道:“这日野家在倭国盘根交错,各大名主都有日野家的势力,或者联姻,或者充当幕僚,本来是一股极为重要的政治力量。”
“日野富子想要度种,朕当然知道他们想要对室町幕府取而代之的心思,可惜襄王不肯为她度种,朕也没办法。”
襄王可是嫡皇叔,按理来说,若是襄王肯,朱祁钰自然遂了日野富子的心愿,若是日野家真的能成事,那也算是大明的龙子龙孙。
可惜,襄王对度种这事敬谢不敏,虽然襄王一直花天酒地,但是他三个子嗣,皆为嫡出,就知道襄王那副花天酒地只是为了让皇帝安心罢了。
“陛下,日野富子来了。”兴安低声说道。
经过三年的沉淀,日野富子也变得更像是大明人,而不是倭人了,至少礼仪和妆容上,不是那么让人恐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