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在御书房的诸位,可不是不知柴米油盐贵的人,看似只给禀米一石,但是实际发到这些人的手里,至少需要两到三石的行政成本,若是再加上修路灾荒等因素,那还要翻倍。
“胡尚书的担心,不无道理。”朱祁钰对胡濙的说法非常赞同,月给一石,真的很贵。
朱祁钰思忖了片刻做出了决定,平静的说道:“至于具体定俸几何,留给户部和计省商定吧。”
“满口仁义道德,用到的时候,却是一个人影都看不到,若是踊跃,朕何须忧心。”
“不能为君分忧,读再多的圣贤书,又有何用呢?”
众多臣子沉默不语,陛下说的是实情,这也是陛下为何对文人常怀警醒的原因。
这到云贵川黔蒙边方任教,也不是什么掉脑袋的事儿,就是吃点苦,稍微吃点苦就叫苦连天。
夜不收干的是掉脑袋的斥候之事,三千夜不收每次都能收到上万余人报名,没点本事还进不了夜不收。
能怪皇帝对酸腐文人有偏见?不给这些酸腐文人机会?
真的是他们自己不争气。
朱祁钰不是没办法,但是正如于谦所言,这帮人下了乡,真的有可能败坏大明的根基,摇唇鼓舌,弄的大明一地鸡毛。
“陛下,关于鞑靼人丁,也是需要登记造册,臣以为,是不是让他们改为汉姓?”胡濙开口打破了这份寂静,读书人就这个模样,若是给禀米还是不肯去,那就只能按着陛下说的法子,暂停科举了。
胡濙提到了王化鞑靼的另外一个重要的事儿,改名换姓。
“那先给孛儿只斤氏改个汉姓吧,就改元姓吧。”朱祁钰忽然想起了奥斯曼王国的那个康姓使者,改姓这种事,大唐就做过一次,效果极佳,到了大明依旧有昭武九姓之人。
胡濙拿出了一本奏疏,给孛儿只斤氏下面填了一个元字,然后将奏疏递给了兴安说道:“臣给鞑靼诸部八盟定了十六个姓氏,还请陛下朱批。”
胡濙常怀恭顺之心,给孛儿只斤氏改姓,那只能陛下来,他要是提前写上,那是僭越。
胡濙既然提议,自然是有所准备,鞑靼人平日里叫什么,那不归朝廷管,但是在大明他们只有汉姓汉名。
朱祁钰拿过来看了看,朱批了胡濙的奏疏,胡濙从来不说废话,说干就干。
“景泰十六姓。”朱祁钰看了片刻将奏疏还给了胡濙。
蒙古文是表音文字,确切的说,只有发音,这会引起极大的不便。
朱祁钰就知道,后世的日、韩、朝、越等国,进行了很大程度上的去汉字化,就是将汉字拼音化。
这种简化导致了一个很严重的社会问题,那就是重名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韩国的身份证上,必须标注汉字姓名进行区分,到了二十一世纪,还是有很多的韩国人在致力于恢复汉学教育,因为表音文字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当然韩国人把汉学读作韩学,把汉字说成韩字,是韩国人特有的倔强和不要脸。
改名换姓并不是什么小事,不过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一代人可能很难接受,但是三五代之后,那冗长而含糊的表音文字的名字,自然而然就会消失不见。
这也是大明王化之路的一部分。
“说到哪儿了,我们继续。”朱祁钰将奏疏递给了兴安,继续讨论。
关于鞑靼王化的议论还在进行,一直到了将近中午的时候,朱祁钰才停下了关于鞑靼王化的讨论。
朱祁钰看着厚重的备忘录说道:“让脱脱不花那个大儿子脱古入京来,日后事涉鞑靼之事,也给脱古一份,让他上个奏疏来说说自己的想法。”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众多臣子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诸位,今日皇长子朱见济和稽王朱见深会有一次考校,大家都来听一听。”朱祁钰示意众人平身。
“宣大皇子、稽王觐见。”兴安一甩拂尘高喊了一声。
朱见济和朱见深早就等在了门外,听到了传见,便迈入了聚贤阁内。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朱见济和朱见深俯首行礼问安。
朱祁钰抬了抬手说道:“无须多礼,朕昨日给你们留了课题,近日撒马尔罕分城而治,瓦剌单独一城居住,此举利弊,畅所欲言。”
撒马尔罕来的消息,那自然是王复传来的,在坐的明公,都知道王复的情况。
朱见济拿到密报的时候,已经全然了解,昨日他梳理其中细节的时候,就思考了许久,该站在什么立场去谈论这个问题。
“臣以为,此事对于瓦剌而言,对于大明而言,都是利大于弊。”朱见济颇为笃定的说道。
朱见深则摇头说道:“此事对于瓦剌而言,弊大于利,对大明而言,利大于弊。”
钱氏昨日安全回到了稽王府,朱见深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知道,钱氏并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那么稽王府的一切,今后都得朱见深来守护。
朱见深不能不读书识字明理辩是非,他必须表现出足够的价值,才能保住稽王府。
朱见济听闻朱见深说对于瓦剌而言弊大于利,和他的意见相左,立刻开口说道:“堂兄,就蒙古西征而言,无论是金帐汗国还是伊利汗国,亦或者察哈尔汗国,不同程度发生了突厥化,成吉思汗法典被替代,围城圈地,隔绝分治之法,可以阻止这种突厥化。”
朱见深立刻反问道:“堂弟,突厥化,对瓦剌人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正确的选择,入乡随俗,瓦剌毕竟是外来人,若是不肯入乡随俗,孤芳自赏,最终不过是走胡元的老路罢了。”
朱见济嗤笑的说道:“那还叫什么可汗,直接叫苏丹好了,那瓦剌也别叫瓦剌,直接叫突厥人算了,同文同种同法何必区分呢?礼法离乱,天下纷争,百姓苦楚。”
“仅对瓦剌而言,左是被大明王化,右被突厥同化,西进如此,不西进也是如此,那不是白西进了吗?”
朱见深闻言立刻回答道:“分治之法,真的能够阻挡他们突厥化吗?十年二十年的确拦得住,那一百年,两百年呢,最后还不是突厥化?徒劳无功。”
朱见济摆了摆手说道:“因时而异,此时的瓦剌但求生存。分治之法最为有效,瓦剌毕竟是一群强盗罢了,若是不分治,马放南山,解甲归田,没有了骑卒弯刀的震慑,一百年、两百年都撑不到。”
朱见深却严肃的说道:“分而治之,就能保证瓦剌的军事优势?不须十年,瓦剌人必然尚奢尚惰,届时还骑得动马,握得住刀吗?”
“军事戎政和分治之法,并无直接关联。”
朱见济思忖了片刻才开口说道:“无论多么坚固的城墙,无论多么精密的军械,无论多么完善的战阵的首要前提就是人,是人在城墙上守护,人在击发箭矢火铳,是人在发炮,罗马灭亡在前,你说军事戎政和分治之法,并无关联?”
“那罗马被奴隶打开了城门,君士坦丁堡被奥斯曼人攻破,这才两年光景,堂兄已经忘记了?”
朱见深一时间有些哑然,他是第一次和朱见济辩论,两个人并没有底稿,就是考校临场发挥,没想到这朱见济如此善辩。
不过朱见深稍加思忖,便要开口,朱祁钰却开口说道:“好了,对瓦剌是利是弊,你们说的都很好,那对大明有利大于弊又从何说起呢?”
朱祁钰这番话其实拉了偏架,明明是朱见深略逊一筹,朱祁钰却说都很好。
朱见济明显有点不服气,但是他亲爹都说了一样好,他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胡濙说的很对,日后这种皇帝拉偏架的事儿必然少不了,他会学着接受。
朱见济郑重的说道:“分而治之,必然不能同心同德,瓦剌今日所做种种,皆为大明做嫁衣罢了。”
“西域寂寥,耕种田亩极少,只要大明打通了前往西域的商路,大明西征乃是必然,撒马尔罕,就是桥头堡,瓦剌就是大明的前锋,是大明的先征军。”
朱见济欲言又止,停顿了片刻说道:“也先明知如此,也不得不同意分而治之,他首先要做的就是生存。”
朱见深看了朱见济一眼说道:“臣以为对大明利大于弊,是因为这天下利来利往,瓦剌求活,则商路畅通,大明西北边陲,便不再是负担,沉重的赋税、劳役,每年三边,近百万石粮食,不再是空耗国帑,只进不出,此为对大明之利。”
“也先明知如此,也不得不为,他们首先要活下去。”
朱祁钰颇为满意,尤其是看朱见济是越看越满意,这孩子懂进退,朱见深所言,朱见济并非不知,可是朱见济说了,朱见深只能说俺也一样。
朱见济的这一个停顿,进退有据。
再怎么拉偏架,朱见济都已经赢了一局,不必穷追猛打。
少年心性多是争强好胜,很少想到退一步,但是恰恰这退一步,朱见济拿捏好了其中分寸。
杭贤妃极度反对朱见济争,这都是朱见济自己的思考和临场反应。
“兴安,赏!”朱祁钰对着朱见济笑着说道:“济儿,你做的很好。”
“谢父皇夸赞。”朱见济要赢,不但要赢朱见深,也要赢朱见澄,更要赢他这位父皇,结果不重要,他父皇的器重才重要。
争胜,如何争,朱见济心里如同明镜一般。
“濡儿也说的不错,很好。”朱祁钰看着朱见深面色复杂,朱见深要是个蠢货昏君,朱祁钰杀也就杀了,可惜这是个麒麟子。
“谢叔父盛赞。”朱见深俯首行礼,松了口气,满是感谢的看了朱见济一眼,刚才还在剑拔弩张,口舌之争一言一语颇为犀利,第二问朱见济退这一步,实在是出乎朱见深的预料之外。
“第三问。”朱祁钰笑着问道:“朕听闻,也先赐给了王复一对儿金杯,又赐下了一把金刀,其为何意?”
朱见济和朱见深对视了一眼,他们并不知道有这两样东西,这完全看他们的反应了。
“取笔墨纸砚来。”朱祁钰示意兴安取文房四宝,让他们写下答案。
第五百八十一章 老虎不发威,就会有人把老虎当病猫
朱见济和朱见深同时写下了他们的答案,朱祁钰拿过来,满是笑容的看了许久,不住的点头将答案递给了于谦等人说道:“好,好!都赏!都赏!”
两个人的答案一模一样,皆为“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这个典故出自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给茹太素赐酒,警告茹太素,他做的那些腌臜事,作为皇帝已经知道了,那几乎是天下皆知,朱元璋的意思是让茹太素收敛点,再不收敛就是白刃了。
可是这茹太素大概是喝多了,没听到下半句,依旧是我行我素,最终被朱元璋白刃不相饶了。
在两淮一带的经典剧目《金杯·白刃》之中,这个典故就变成了朱元璋赐死女婿、驸马都尉欧阳伦,并且借此来讽刺高皇帝一生刚猛治国,杀戮极重,让人不寒而栗,没有丝毫的人情味儿。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是朱元璋的一生写照,他的那些淮西的老兄弟,践行了朱元璋这一信条。
驸马都尉欧阳伦被赐死,是因为当时西南方向大地震,云贵川黔本就是正在改土归流的地区,土司生苗泛滥成灾,不服王化,兹事体大。
欧阳伦深受皇恩,以大明制驸马都尉不得视事的规矩而言,欧阳伦这趟差事,是朱元璋让自己这个女婿建功立业,可是欧阳伦怎么做的?
欧阳伦假借赈灾名义,大肆走私茶叶,还冲关杀人,随后杀人灭口,最后被告了御状,朱元璋这才赐死了欧阳伦。
就这件事儿而言,朱元璋是刻薄寡恩,是嗜杀喜戮吗?
这是典型的大义灭亲,此事不为人称赞也就罢了,还被人喋喋不休的编成了唱段和话本,反复念叨,这剧突出了朱元璋不顾亲亲之谊,不顾五常大论,赐死驸马都尉,让女儿难做。
这唱段之中,对欧阳伦和安庆公主举案齐眉,情投意合着重笔墨,把欧阳伦贪腐走私杀人,描写成了生活苦楚不得不为,冲关杀人更是写成了一怒为红颜。
川蜀地震流离失所的灾民,被冲关杀掉的小吏,被走私茶叶逼得走投无路的茶农、茶商,只口不提。
就朱祁钰个人看来,朱元璋没做错。
“也先,朕知道,打仗还算有一把好手,打不过也知道跑,但是这两句,他是决计想不到的,这也先身边啊,也有人给他出谋划策。”朱祁钰看着眉清目秀的两个孩子,是越看越喜欢。
朱祁钰不无感慨的说道:“你们俩还知道这个典故,朕很欣慰。”
“金杯是人治,是亲亲之谊,是五常大伦,是私。而这白刃,则是纲纪,是朝纲,是礼法,是秩序,是公。”
“若是你们生于普通家中,当然可以选择这私大于公,可是你们贵为皇亲国戚,大明是咱们老朱家的,若是心里就惦记着那点私利,不顾公利,那大明改名换姓是迟早的事。”
“你们能听明白朕在说什么吗?”
朱见济挺直了胸膛,十分硬气的说道:“王者无私!”
朱见深想了想开口说道:“天下为公,大道之行也。”
朱祁钰的问题并没有什么标准答案,他笑着说道:“顺天府一共有十个陈年旧案,全都是杀人大案,你们可以找任何人帮助你们,把这十个案子尽快查清楚。”
“期限不定,下次过年前吧,十个案子够你们查一年了。”
朱见济和朱见深俯首领旨,第一道考校既然过了,朱祁钰就会继续让他们参政议政下去。
这十个陈年旧案,基本都是老大难,追查不易,他们能查清楚其中一件,那都是人中龙凤。
朱见济欲言又止,思前想后还是开口问道:“父亲,求助任何人,也包括堂兄吗?”
“包括。”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
朱见济大喜过望,毕竟是小孩子心性,美滋滋的说道:“谢父皇!”
朱祁钰挥了挥手,非常欣慰的说道:“去吧。”
这就是朱祁钰为何喜欢朱见济的原因,他甚至想把对手变成自己的人。
朱祁钰看着于谦略显疲惫的模样,说道:“于少保一路车马劳顿,朕本打算赐席洗尘,可是朕知道于少保素来不喜此事,好好歇一歇,后天就回来当值,朕也偷点懒。”
“谢陛下。”于谦起身谢礼,诸多朝臣离开了御书房。
胡濙拉住了于谦示意他借一步说话,胡濙还专门找了个僻静点的地方,才开口说道:“于少保不在京师,陛下受了不少的委屈啊。”
于谦看了一眼在一楼的御书房,陛下是个爱惜人的君主,胡濙岁数大了,上楼不利索,陛下的御书房就从二楼搬到了一楼。
于谦笑着说道:“这我倒是知道,倒是你老胡,不是挺能打的吗?弄他们。”
胡濙左手一拍右手,颇为生气的说道:“你还怪我,我不想啊。”
“可陛下不让啊,你都不知道,陛下为了拦着我,甚至骗我说你在北古口大营被鞑靼刺伤了,我就更不敢动了。”
“陛下就是看我羽毛少,不愿意让我把奇功牌积累的那点名声给薅秃了,想成全我这身前事、身后名。”
于谦一愣,随即哈哈长笑起来,上下打量着胡濙,满是打趣的说道:“你这老狐狸,还能被陛下给绕进去?你也有今天啊。”
胡濙却是感慨万千的说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自古至今,臣子为陛下做点脏事儿,那不是理所应当吗?”
“陛下宁愿自己受点委屈,也不让老臣蒙羞,我胡濙无德之名天下扬,陛下爱护我这点名声做什么。”
“咱们这位陛下,也是天下独一份了。”
于谦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这庭院里的柳条抽出的新芽,看着满园的白色梨花花瓣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