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柳七要是真的跪了,码头上这么多人,基本就确定了他的身份了。
“忙不忙?聊聊天?”朱祁钰说明了来意。
柳七一擦手说道:“不忙,不忙,陈哥,今天请个假,来了个……有点事。”
唤作陈哥的壮汉,看着朱祁钰纡青佩紫公子哥的模样,深吸了口气走了过来,将一袋米抗在背上挡住了朱祁钰的视线低声说道:“有事你说话,什么势要,都不怕他,大不了咱们去敲登闻鼓去,让陛下给咱做主。”
陈哥是一片好意,只是站在朱祁钰身边的兴安和卢忠,憋着笑,敲登闻鼓见得也是面前这位。
朱祁钰倒是没说话,走到了茶摊前,要了四碗茶。
没多久柳七终于来到了大明皇帝面前,有些坐立不安,面前这位可不是什么七品的参政议政,而是大明朝的当朝皇帝。
“坐坐坐,今天咱也就是参政议政,唠唠嗑儿。”朱祁钰笑着说道:“不要拘谨。”
柳七这才坐下,他听说石景厂那帮工匠们每七天的时间都会见陛下一次,每月的初一十五,还会有人宣谕。
见皇帝而已,他都见了好几次了,之前咋样还咋样呗,陛下又不是妖魔鬼怪,还能吃了他不成吗?
朱祁钰示意柳七喝茶,他是皇帝,在外面不食茶汤。
“中秋节还要做工吗?”朱祁钰疑惑的问道。
柳七赶忙说道:“是嘞,这时节最是忙碌,除了过年和天明节连休以外,都要上工。”
朱祁钰往前坐了坐问道:“你孩子呢?安置在哪里?”
“那娃儿死了,病死了。”柳七的眼神里满是灰暗,嘴角都抖了下。
朱祁钰感觉有人在攥着他的心狠狠的捏了一下一样。
那个古灵精怪、眼睛滴流滴流转的孩子,就这样没了吗?一时间朱祁钰感觉有些阵阵的眩晕,心中千头万绪。
“没去惠民药局看看吗?还是没钱?”朱祁钰追问着。
柳七摇头说道:“去了,没看好,惠民药局才要几个钱啊,什么药都用上了,小孩子,不抗病。”
朱祁钰心中满是怅然若失,大明的医学还是得继续发展,解刳院得继续办下去。
至于骂名,他多担点就是了。
陆子才他们不会挨骂,只有他这个暴戾的皇帝会被骂而已。
“节哀。”朱祁钰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铁打的壮汉。
柳七却露出一丝的笑容说道:“草民去年买了一间民舍,娶了一房媳妇,现在又生了一个闺女,俺打算再生一个。”
朱祁钰心头一松,生老病死是自然之事,他作为人皇,管不住阴曹地府的事儿。
柳七既然娶了媳妇,有了闺女,还打算再要一个,代表柳七愿意要孩子。
朱祁钰又问了许多关于穷民苦力的事儿,只要肯卖力气,除了养活自己,还是能养活自己的孩子。
朱祁钰的劳保局不是一点用处没有。
虽然南衙那边的风力很强,但是北衙这边,离皇帝太近,想不忠诚也不行,再加上登闻鼓这一闹腾,这些商行更不敢搞出李代桃僵的把戏。
一个神出鬼没的皇帝,已经让人够都很头疼。
眼下登闻鼓院的院墙还被拆了,东西长安门都常开,这登闻鼓更让人头疼了。
“那是俺浑家,来给俺送饭来了。”柳七看到了一个女子,用力的挥了挥手。
那孩子背在妇人的背上,圆嘟嘟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朱祁钰,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朱祁钰的孩子缘一向不太好,他也习惯了。
“商行不管饭吗?”朱祁钰可是听柳七说这码头上的活儿,管一顿午饭,可是柳七的妻子还来送饭。
柳七摇头说道:“不是,俺浑家怕俺吃不饱。”
朱祁钰这才了然,不经意间吃了一嘴的狗粮。
“这是?”柳七的妻子,终于把孩子哄好了。
柳七含含混混的说道:“通政司的参政议政,来风闻言事来了,之前就见过,看到了聊两句。”
柳七没有解释朱祁钰的身份,这个实在是不好解释,说这是皇帝也要得有人信才是,索性报了朱祁钰的官老爷的身份。
柳七看着他妻子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然后转过头来对着朱祁钰说道:“俺今年再攒攒钱,等到明年的时候,就买条自己的漕船,从通州往朝阳门拉粮食,一天能跑两趟,一天就能赚七百钱!”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你别把钱都花到了漕船上,到时候家里出了事,拿不出钱来。”
朱祁钰下意识的有些料敌从宽,劝了柳七一句。
生活是百姓最大的敌人。
“官老爷也这么说,你稳当一点,跟你说也不听,官老爷说你总该听了吧!”柳七的妻子一听就赶忙说了一句。
柳七晃着脑袋,满脸骄傲的说道:“我现在钱已经攒够了,就是出点什么事,咱们也有钱。”
朱祁钰露出了笑容,这百姓抗风险能力弱的很,既然柳七有这个意识,就不用朱祁钰乱弹琴了。
柳七日子过得不错,就是他从陕西带来的那个孩子,让朱祁钰颇为可惜。
“上次你提的那个,民役折钱的事,咱报上去了,后来有回信儿了。”朱祁钰说起了上次柳七提的建议,柳七想要学个手艺,因为派役给耽误了。
柳七看向了朱祁钰,眼神中透着希冀,北人苦役,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倒不是说活儿多累,太耽误事了。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上头说不成,朝里核算过了,至少得等五年以后才可以。”
“大明眼下市面上没那么多钱,这劳役折钱,钱都回了朝廷,坊间就没钱用了。”
“不是折多少的事儿,是这么一折,也容易让些吏目趁机见缝插针,钻空子。”
朱祁钰真的让计省算过,主要是景泰通宝的量还是太小了,至少再过五年的时间,等大明的钱荒缓解了再说。
柳七和柳七的妻子对视了一眼,他们完全没想到还能等到回音儿。
“俺不懂这些,就是张口胡乱一说。”柳七赶忙摆手说道。
兴安凑到了朱祁钰的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声。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你们吃饭,咱有点事,就再四处转转。”
柳七赶忙站起来,又把妻子拉起来,点头说道:“诶(ei)。”
胡濙来到了朝阳门,见过了陛下。
第五百一十六章 断章取义也,小道耳
朱祁钰和胡濙漫步在了大明朝阳门外的街头,因为一些忌讳的原因,朱祁钰并没有走到河边,只是远远张望着通惠河上,那一长排的旗杆。
几乎所有的旗杆都变得光秃秃起来,虽然通州的知县和顺天府的官员,想尽了办法,但是最终,都没有办法把黑眚的尸体,风吹日晒的保存这么久,现在只剩下了绳索。
但是没人敢说,旗杆无用,请陛下撤回去。
那不是跟陛下说,把他自己个挂上去吗?
那些旗杆就那样笔挺的指着天空,那是朱祁钰登基前的一道监国诏。
“今天不是要和尼古劳兹谈到很晚吗?为何过来寻咱来了?”朱祁钰又走了几步,在一个八角亭前的石凳坐了下来,这是一处英烈祠。
英烈祠外加了一个秋千,英烈祠内有花,有瓜果,有祭品。
胡濙将自己和尼古劳兹的讨论说的很详细,他对于东、西罗马帝国的灭亡报以同情。
罗马已经寿终正寝了。
再往西一些的那个神圣罗马帝国和罗马没多少关系。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胡濙总结性的说道:“一个族群,在明确的知晓另外一个族群,刚刚应对了一场灭国之灾,如何调整自身的应对措施,以确保群体利益不受损?”
“这种应对措施是否存在错误?”
“如果存在错误,那么这个群体是否意识到这种错误?”
“这是大明大思辨的重要环节之一。”
胡濙抛开了种族、政体、文化等等差异,来讨论大明的人丁政策,是朱祁钰完全没料到的。
没想到胡濙有一天会抛开事实不谈。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据朕了解,大明,或者说中原王朝从来都没有这种人口自我衰亡的困扰。”
“事实上,无论是东汉末年的大乱,还是宋亡之后的沉浮,都没有这种自绝生路的时候。”
胡濙却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陛下,事实上是有的。”
“永嘉之乱就是这么发生的,和东、西罗马一样,中原王朝差点亡于胡人之手。”
永嘉之乱,就是后世各种文章之中的五胡乱华,其实一直到民国之前,历史给五胡乱华的代号都是永嘉之乱,或者东晋十六国,五胡十六国。
到了民国,伪满洲国建立,为了制造离心力,日寇发明了这个词,进而意图肢解中国的向心力。
大概存的心思是五胡、胡元、鞑清乱得,他日寇怎么就乱不得的想法。
“陛下以为,魏晋南北朝的大分裂,应当从何时开始算呢?”胡濙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应当从东汉末年,黄巾军算起,而不应该西晋末年,三马同槽,司马氏代曹后,并没有守住江山。”
“永嘉年间的西晋的晋怀帝和晋愍帝被俘,只是魏晋南北朝荒唐的一部分罢了。”
胡濙俯首高声说道:“陛下圣明,陛下以为,东汉末年分三国的原因是什么呢?”
朱祁钰看着落叶频频的小路想了想说道:“朕以为,东汉末年人口日益增长,士族不断坐大,豪强并起,民不聊生,民无以为生机,最终不得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搏命。”
“但凡有口吃的,他们也不至于走上死路。”
“朕私以为如此。”
“然也。”胡濙一看陛下没有同情汉献帝的遭遇,而是站在了百姓的立场,就知道陛下还是那个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陛下。
这就很容易奏对了,至少胡濙知道自己屁股该坐在哪里。
如果陛下同情汉献帝的悲惨遭遇,和司马氏的无奈之举,胡濙会把话说的委婉点。
但是陛下一开口,胡濙就知道屁股还是坐在百姓这头儿,那他说话就不会那么客气了。
胡濙满是感慨的说道:“东汉末年从黄巾军算起,一直到司马炎平定东吴,打了整整一百年,万民凋零。”
“可是打完了之后,百姓们依旧不肯繁衍生息,当时北方、胡汉杂居,而南方则是蛮汉杂居。”
“司马氏有两个选择。”
“第一个是听从朝臣们的谏言,将胡人迁徙出疆域,以江统等人的《徙戎论》为主,驱逐胡戎。第二个选择就是贾南风为主的已夷为兵。”
“最终司马氏选择了已夷为兵。”
“然后汹涌的西晋八王之乱,让刚刚安定二十余年的中原打的千疮百孔,胡人内迁成了可怕的威势。”
“最后酿成了西晋末年,两帝北狩的悲惨遭遇。”
朱祁钰一愣,这似乎和西罗马的灭亡方式极其相似,都是已夷为兵,最终被已夷为兵的蛮族占了皇帝的宝座。
司马氏的选择是司马氏无能的表现,历朝历代对司马家的评价都差到了极点,实在是大一统王朝里,属西晋拉了。
“没人可用,是当时的困局之一,按理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可是二十年了,这人口却迟迟上不去,陛下可知其中根由?”胡濙询问道。
朱祁钰回忆了一下说道:“魏晋南北朝最出名的就是七姓十家了吧。”
“九品中正制让士族把持了朝政,而地方土地兼并,在西晋建立之后,就没有得到妥善的解决。”
魏晋南北朝是最像罗马法家长制的时代,是宗族制完全大于科层制的时代,是晋元帝要被琅琊王氏“册封”的时代。
西晋灭亡的理由和西罗马几乎相同,甚至连过程都是相似的,都是本族百姓不肯繁衍,不得不让蛮族充斥军营,最后蛮族破城,最后废掉了皇帝。
胡濙嘴角嘴角抽搐了下说道:“所以,中原王朝也经历过那个时间,北方承平超过了五十年,本来三代人,应该繁衍起来了!”
“可是一直到永嘉之乱,汉人的人丁稀少到无人可用的地步。”
“这是西晋的失道。”
朱祁钰颇为认同的说道:“朕收回之前那句断言,胡尚书说的问题的确需要警惕。”
“后来苻坚给魏晋南北朝乱糟糟的世道,开出了药方,他希望用仁政来缓和矛盾,以为仁者无敌。”
“他灭燕之后依旧给慕容暐、大将军慕容垂为高官,还手握实权,灭掉姚襄后,同样分封羌人的首领姚苌为长官。”
“最终都成了苻坚的催命符。”
“淝水之战,投鞭断流,最后被杀成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苻坚最终被姚苌所杀。”
前秦天王苻坚给出的药方是建立一个因为仁政,各族其乐融融的天下,但是他失败了,他的药方灵不灵不知道,但是一场军事冒险的时代,把苻坚送上了断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