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苻坚非常喜欢一篇文章,叫孟子见梁襄王。
梁襄王问孟子,这乱糟糟的世道,怎么样才能勘定?
孟子说:定于一,一统天下。
梁襄王再问:怎么样才能一统?
孟子曰:不嗜杀者,能一也。
在魏晋南北朝的征伐年间,屠城就跟家常便饭一样常见,各种把人当军粮更是层出不穷。
但是苻坚征战一生,未曾大屠一城一地。
前秦天王苻坚,的确是仁君典范,最后也因为这个仁字,最后,被他宽宥的羌人姚苌杀掉了这位仁君。
胡濙在跟陛下讨论魏晋南北朝的大思辨,这是苻坚的思辨。
“陛下,最后府兵制的出现,就是陛下所说的劳动资料的变革,最终奠定了唐之鼎盛。”
魏晋南北朝的思辨进行了四百余年,真的从头说到位,怕是要说道明年中秋节也说不完。
胡尚书并不打算打扰陛下陪泰安宫的家人过中秋,所以选择了长话短说。
本来唐朝之鼎盛,应该在隋炀帝杨广手中绽放,可惜杨广梦忆江南好。
隋朝的建立,是中原王朝四百年的大思辨的结果,在这四百年的时间里,地方离心力的彻底破产,世家大族的末日随着府兵制的到来,慢慢走上了终结的道路。
生产资料的改变,导致了生产关系的改变。
杨广就是什么都不做,他带着四百年大思辨的成果,也能混个千古完人之类的当当,可惜最后成为了网庙十哲。
胡濙稍微犹豫了下,眼神变得锐利了几分说道:“陛下,其实正统年间,人丁并不兴旺。”
“寰宇通志修了一部分了,臣看了许多地方志书,二十岁到六岁的人口,不足宣德十年出生,也就是三十岁到二十岁年龄段人口数的一半。”
“正统年间还算了不到十五岁的成丁。”
朱祁钰陡然瞪大了眼睛,眉头紧蹙的说道:“啥玩意儿?!”
度数旁通以来,朱祁钰要求将人口分年龄统计。
十五岁以下,十五岁到三十岁,三十岁到四十岁,四十岁以上等计数。
寰宇通志还要修个几年,尤其是人丁核查这件事,是大明朝考成法重中之重。
结果现在胡濙告诉他,大明正统年间人口不增反减,让朱祁钰瞪大了眼睛。
胡濙犹豫了下问道:“陛下当初李贤上书,请求裁撤鞑官、鞑军,稽戾王不从。”
这件旧事朱祁钰当然知道。
土木堡天变之中,恭顺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就是大明的鞑官,他们带领的鞑靼马队,前往鹞儿岭拒敌。
朱祁钰当时心里有点疑问,是不是这些个鞑官带着鞑军,不肯力战,才搞出的土木堡惊变?
于谦在京师之战打完之后,巡视边防,朱祁钰还专门叮嘱于谦去鹞儿岭看了看。
尸体是不会撒谎的,鞑靼马队全军覆没。
胡人恭顺侯吴克忠伤了一条腿,被打下了马,但是拖着半个身子还在射箭,最后箭矢射尽力竭被刺死。
吴克忠和吴克勤死在了鹞儿岭,都督吴克勤更是身中十数创而亡。
朱祁钰将土木堡之战前前后后研究过许多次,大明军在撤退途中,突然转向,稽戾王忽然驻跸意决战,是导致了土木堡惨剧发生的主要原因。
土木堡惊变跟鞑官没多少关系,朱祁钰在得到了于谦的调查之后,没有为难吴克忠和吴克勤的后人。
但是胡濙说到这件事,让朱祁钰的眉头紧皱了起来,李贤难道是在空谈吗?
还是说,当时的鞑军、鞑官人数太多,引起了朝中的非议?
胡濙从翰林院拿来了一本修了半截的寰宇通志,递给了陛下。
“丁不足半,国无丁可用亦无役可派?”朱祁钰看完了这本半截的寰宇通志,这是江苏省部分。
正如胡濙所言,壮丁不到一半,大明没有成丁可以用。
朱祁钰眉头紧蹙的说道:“可是朕看到不是这样啊,朕京师之战、河套之战、平定南衙叛乱、建设水师,没见缺少人手啊。”
“尤其是河套地区,还有百姓自发前往。”
“湖广还有三十多万的苗民躲在大山里,不肯出来,朕到现在没啥好法子解决,只能用农庄法一点点解套。”
“人地矛盾闹到朕面前了啊,这不是说大明人口多到放不下了吗?”
朱祁钰问了一大串,这么久了,他干什么都是要人有人,要物有物,完全没感觉到人丁上的危急。
可是数字是冰冷的。
胡濙老神在在带着莫名其妙的笑容,他没说话,而是看着秋风吹拂着落叶,飘落到地上。
他相信英明的陛下能够想明白这个问题。
朱祁钰终于回过味来,将手中的半本寰宇通志扔在了胡濙身上,嗤之以鼻的说道:“好你个胡濙!差点就上了你这个老狐狸的大当了!”
“哎呦!”胡濙赶紧接过了那半本寰宇通志。
胡濙给朱祁钰下了个套。
他打一开始说的参考系就是宣德年间。
可没说大明没有人地矛盾,也没说大明人口少,只是在说,正统年间冬日之序的带来的恐怖影响。
随着前段时间的六部尚书联合文渊阁、都察院、翰林院上万言书言政令得失以来,都有了极大的改观。
胡濙满是笑容的说道:“陛下,这就是文人的常见的路数,断章取义也,小道耳。”
半本寰宇通志,可不就是断章取义吗?
朱祁钰斟酌了下说道:“但是这个问题,还是值得探讨下的,得让百姓乐意生孩子,就得拿出真金白银来,让他们感觉到日子在变好,否则说再多就是白扯。”
“就是你说的那两个字,希望。”
第五百一十七章 面刺寡人之过者
“陛下就是大明的前途和希望。”胡濙十分确信的说道。
“臣年轻的时候,文皇帝派臣去巡按地方,臣当初从四川坐船至荆州。”
“三峡狭长七百里,两岸连绵高山,根本没有中断的地方;重峦叠嶂,遮蔽了天空和太阳;不是在正午和子夜,根本看不到天日。”
“但是一过了巫峡之后,便有豁然开朗之感!”
“大势已成,势不可挡,水到渠成。”
“大明已经走过了冬序,臣感觉到了,这一切正在发生。”
朱祁钰则是站起身来,摇头说道:“你这番话,要是让都察院的风宪言官们听到,不弹劾你一个谗言巧佞,贻害无穷?”
胡濙满不在乎的说道:“知我罪我,其无辞焉?”
“大不了再辩上那么一辩,臣还能怕了他们不成?”
“那胡尚书以为,朕该怎么做呢?大明路在何方?”朱祁钰玩味的问道。
胡濙瞬间就闻到了钩子的味道,他俯首说道:“陛下睿哲天成,英明自结,胸中有韬略,行事有进退,臣辅佐左右便是,何敢言,路在何方?”
朱祁钰知道自己这点钓鱼的技术,钓老胡还是太难了些,毫无例外又空军了。
他站起身来跺了跺脚说道:“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变成了路。”
“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朱祁钰向着朝阳门走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略带些金黄磨盘大的圆月在慢慢升起,挂在了深蓝的天穹之上,和正在落下的夕阳,交映成辉。
那澄净如玉的圆月,透过通惠河上的秋日枯枝和旗杆,将一层银白色如同丝绸的月光撒在了河面之上。
朱祁钰要回泰安宫了。
在当下的大明,生产力不够改变生产关系,不足以改变物质基础的情况下,上层建筑不可能发生改变,在当下的大明,帝制就是最适用的制度。
这就是朱祁钰对胡濙这句:皇帝就是大明朝的前途和希望的理解。
他不知道自己理解的是否正确,但是他作为皇帝,得找到大明朝的出路。
出路在哪里?
大明的出路,在不知边界的海上。
即便是经历了正统十四年的霍霍,这大明人口依旧在膨胀,膨胀到这片土地,已经根本容不下那么多的人口。
天下广袤无垠。
大明的出路,在大明的朝堂之上。
做大蛋糕的同时,必不可少的要讲分配,如何分配社会劳动成果,是朝堂应该尽的责任。
为了使利益互相冲突的阶级不至于在无谓的争斗中,把自己和社会消灭,才出现了国家。
朝堂要调节各阶级的矛盾,分配各阶级的利益,这也是礼法之一,这也是国家力量的源泉之一。
朱祁钰对内要讲分配,他从来不否认分配的重要性,对外要讲开海,他也从不会否认做大蛋糕的重要性。
蛋糕要做大,分配也要做好。
否则这蛋糕就是白做,正如永乐年间的七下西洋,将海路彻底开辟之后,被人篡夺了果实一样。朱祁钰在开海,无论是密州、月港、松江、宁波市舶司,还是南衙的龙江造船厂、松江造船厂,琉球诸事,他都在认真的开海,做大蛋糕。
可是想要做好分配,何其的困难?
这也是为何他作为大明皇帝,为何会讨厌儒家那一套的理由。
儒家构建了一整套「耻于言利」的话术体系,核心话术就是与民争利。
并且将皇帝和天下都套在了这个体系之中。
可是这个体系外呢?
罗马人也构建了自己的一个体系,可是罗马人的体系外的蛮族,可不管你那么多。
无论是日耳曼人、维京人、高卢人、昂撒人、奥斯曼人,都一直在生更多一点的娃。
占了你罗马人的地,占了你罗马人的军营,再占了你罗马人的城池,最后占领你罗马人的女人,最后消灭了罗马。
“李宾言明日应该就要回京了。”朱祁钰走了两步,忽然开口说道。
胡濙紧走了两步问道:“回京为官?还是还要回松江市舶司?”
朱祁钰却是一声不吭,只往前走,让胡濙自己去猜。
胡濙赶忙说道:“陛下,臣以为还是让李宾言在松江府的好,李宾言要是离任南衙,李贤在南衙独木难支!”
“而且松江市舶司是景泰四年建立,眼下才仅仅一年光景,万象更新,松江市舶司刚有了些起势,正是关键的时候啊。”
“而且琉球诸事,都是李宾言在弄,这要是轻易调任,岂不是琉球大好局面就得重新来过吗?”
胡濙这一番话很长,之前胡濙曾经生动的演示过很多文人的手段。
比如胡濙就推荐了曾经弹劾他无德的贺章,回京任右都御史,总领都察院之事。
陈镒打算去鸡笼岛,对都察院,陈镒发现他真的是有心无力。
那就是一滩深不见底的浑水,越早抽身,陈镒能多活几年。
都察院,比蛮荒之地的鸡笼岛还要可怕。
“就是回京述职罢了。”朱祁钰看着胡濙一脸急切的样子,不再卖关子了。
李宾言就是正常回京述职,圣眷这东西,也是需要更新的,一直看不到皇帝,天大的圣眷也会消失。
皇帝太忙了。
李世民曾经制作过一个屏风,上面写满了官员的名字、职务和功过,因为勤政如李世民,也记不住那么多官员,只能遇到了抬头看一眼屏风。
李宾言一直不在陛下面前混脸熟,就是在地方闷头苦干,干的越多,圣眷不在的时候,他死的越快。
“哦,原来如此。”胡濙这才面色舒缓,他举荐了贺章当右都御史,掌都察院事,朝堂上的那些师爷们再清楚不过,而且陛下也答应了。
这要是再把李宾言调回来,师爷们立刻就会闻风而动,弹劾他这个无德尚书了。
失去了皇帝庇佑,他死的不会比解缙好看几分。
但显然陛下并不打算食言。
这就是皇权和臣权之间争斗中,皇帝的绝对优势。
因为作为皇帝,可以食言,但是臣之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