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463章

作者:吾谁与归

“罗马帝国的颓势如同悬崖上的滚石落下,再无挽回颓势的可能。”

胡濙安静的听完了尼古劳兹对马约里安崇拜的赞美,开口说道:“马约里安为了打败汪达尔王国,在西班牙的港口建立了一只水师,结果被汪达尔王国奇袭港口,水师全军覆没。”

“马约里安对汪达尔王国的攻伐是军事冒险,他刚刚打完了高卢的蛮族,征服了西班牙,应该修整一下,而不是继续开疆拓土。”

“军事冒险的失败,代价是沉重的,他的死,的确是兵变杀死了他,但是在政治上,是他杀死了他自己。”

胡濙已经翻译了一些罗马的史料,这个马约里安的确是雄心壮志,但是对汪达尔王国的攻打,并且战败,导致了马约里安的威望一落千丈。

蛮族在反对他、官僚在反对他、贵族在反对他、元老院在反对他,最关键的是,就连罗马人都在反对他。

几乎在所有人都反对他的时候,他依旧要发动军事冒险,这是不明智的。

尼古劳兹对马约里安有着近乎狂热的崇拜,这影响了他对这段历史的客观看待。

当然,胡濙也是旁观者清罢了。

如果换位思考,这事发生在大明,他不认为自己心态会平稳。中兴之主突然被杀,他也会扼腕痛惜。

胡濙不知道,在原来的历史线上,他眼中的中兴之主,被投机者搞了一个夺门之变,兵变之后,历史上的明代宗、于少保等人,或被杀死在了掖庭之中,或被斩首弃市。

那时候胡濙只会比此时的尼古劳兹,更加悲怆。

胡濙继续开口说道:“你翻译的《马约里安法》之中,规定了元老院的元老不得无故迁徙,这说明,有元老院的人在偷偷离开。”

“那些被征服的蛮族,他们对税赋本就抵触,而且在军队之中,蛮族占据八成以上的数量,兵变完全在意料之中。”

“还有那些被科层制官僚制度折磨的家族的家长,他们带着那些蛮族在兵变,他们指使自己的奴隶,打开城门,为蛮族的兵变提供方便。”

“在那时,马约里安就该警醒了。”

尼古劳兹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颇为无奈的说道:“你说得对。”

胡濙面色古怪的问道:“我很好奇一个问题,是什么让你们罗马的皇帝,会对军队之中有八成的日耳曼人、哥特人而无动于衷呢?”

“这简直是疯狂。”

胡濙无法想象京军之中鞑官、鞑军的数量占据七成以上是个什么模样,别说七成了,就是一成胡濙都嫌多。

大明的华夷之辩犹胜唐宋,因为大明长期以来的口号都是驱除鞑虏。

这种华夷大防之下,大明对鞑官、鞑军极为忌惮。

现在京军之中,几乎没有鞑靼人和兀良哈人,除了少数的马倌以外。

尼古劳兹无奈至极的说道:“如果有一点办法,我们也不会选择让蛮族填满整个军营。”

“这不是没办法吗?”

“如果有办法的话,罗马的皇帝,也不愿意在军营之中有任何一个的蛮族人。”

胡濙面色更加古怪,满脸疑云的问道:“为什么呢?难道是罗马没人了吗?”

“这不可能啊,据我对罗马的了解,罗马人在罗马帝国之中是市民、平民,而蛮族只是奴隶。”

尼古劳兹沉重的点头说道:“是的,罗马人少丁、晚婚,最终让罗马的皇帝不得不让蛮族充满了军营。”

“没人?不肯生?”胡濙喝了杯水,面色沉重的问道。

尼古劳兹想了许久说道:“是的,原因很多很多,罗马皇帝为了鼓励罗马人生孩子,几乎想尽了一切的办法,那些近乎于荒诞的政策,都无法让罗马人恢复对生育的兴趣。”

“最终,罗马帝国被换了种。”

与其说西罗马帝国是被蛮族亡国,不如说是被蛮族庞大的人口取而代之。

没人,同样是东罗马面临的严峻问题。

“原因呢?他们享受着市民、平民的待遇,为什么不肯生孩子呢?”胡濙追问道。

这是一种中原王朝从未出现过的现象。这种怪象是中原王朝所无法理解的逻辑。

中原王朝每次改朝换代,其中就有人地矛盾加剧,人口太多,导致了土地无法供养,一点点的天灾人祸,就会激起数省失地百姓,揭竿而起。

不想生,人口少,被蛮族换种,是胡濙完全无法理解的灭亡方式。

太怪了。

尼古劳兹陷入了沉思之中,这里面太复杂了,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胡濙静静的等待着,一盏茶的时间后,尼古劳兹终于开口说道:“罗马人要承担几乎所有的赋税,每生一个孩子就意味着要缴纳沉重的税赋,罗马人无力承担税赋,所以宁愿不生,即便是生下了孩子,也会溺死。”

“而蛮族人不需要交税,说他们毫无负担的大肆生育。”

胡濙想了许久,最终理解了罗马这种,罗马人需要纳赋,而蛮族人不纳赋的奇怪局面。

罗马并没有成熟的科层制官僚,征伐蛮族之后,甚至连包税制都做不到,只能默认蛮族不收税,维持统治。

大明眼下对鞑靼部也不收税,但是大明在草原制造了恐怖至极的通货膨胀,在鞑靼内鬼的配合下,无数的鞑靼人不断跑到了内地寻求大明的庇护。

大明不收税,收人。

尼古劳兹看着胡濙的脸色,就知道这位胡尚书又有领悟,但是胡尚书总是那么的圆滑,若有所悟,但是从来都是憋在心里。

尼古劳兹继续开口说道:“其二,罗马人承担着军队兵役,每次的征战,都有大量的青壮年死亡,但是这些人丁却无法补充。”

“家长制制度之下,科层制未曾成熟,导致了各个家族的家长,反对征战,更加加剧了蛮族的壮大。”

胡濙可以理解,这算是罗马的兴文匽武,各家族的家长,反对征战的理由很多,其中就包括了人丁的原因。

这不是科层制能够解决的问题。

可是尼古劳兹没有说的那些,胡濙也能够想象得到,这些家族的家长,估计在蛮族里面有不小的利益,甚至胡濙可以断言,这些蛮族的存在,是保障家长们地位的力量之一。

养寇自重这种把戏,可不是大明独特的文化现象。

尼古劳兹痛苦的说道:“其三,是宗教的影响,在政权神权的争斗之中,罗马帝国最终妥协了,可是这种妥协,并没有换来人丁兴旺。”

“为了恢复人丁,胡尚书,你能想到的,罗马的各位皇帝都想到了。”

“比如四十岁以下的女人不得进入修道院做秀女,比如不合适的老少配会被皇帝拆散,比如每生一个孩子都会得到了三个银币的赏赐等等,不能说一点用没有。”

“作用很小罢了。”

第五百一十五章 失望与希望

胡濙听完了尼古劳兹的问题,眉头紧皱的说道:“在远古的时候,人们狩猎的时候,如果付出比收获大,就会选择不狩猎。”

“就像是现在海上的船舶,很少捕猎大块头的鱼一样,因为得不偿失。”

尼古劳兹眼神一亮,胡濙的这个比喻非常的好,大块头的鱼的鱼油更多,可是琉球群岛的贡品之中,一年只有三十万斤的鱼油。

这不是现在杀不了大鱼,而是因为付出比收获要小很多。

尼古劳兹坐直了身子说道:“生育的收益远小于成本,所以就不生孩子了吗?”

“不仅仅是如此。”胡濙摇头说道:“我们可以很容易看到,一些衣食无忧的人,也不太愿意生子,他们的孩子并不是很多。”

“襄王是大明最尊贵的亲王,但是他只有三个孩子,对于襄王而言,收益、成本、收获、付出,都是无稽之谈。但是他不愿意生。”

胡濙的话说完,让尼古劳兹陷入了沉默之中。

尼古劳兹当然知道,襄王不愿意生孩子,完全是因为生下来会分家产。

如果皇位再传下去,襄王失去了他尊贵的皇叔身份,襄王府一脉就会失去现在的恩典,生的越多,争斗就会越多。

襄王是这种想法,大明又有多少人如此想法呢?

罗马亦有四时之秩序,但是在生机勃勃的春天和万物勃发的夏天,罗马人依旧不愿意生孩子。

他们更希望孩子有个美好的将来,将手中的资源去培养一个孩子成才,要比培养两个容易的多。

尼古劳兹无奈的说道:“大明似乎没有这个困扰,虽然你们的耕地十分的贫瘠,但是大明的百姓如此的勤劳,只要政治清明,只要世道安稳,他们似乎非常乐意生。”

“即便是胡元统治了这片土地一百年,但是他们还是过客,最终这地方还是你们的。”

尼古劳兹到大明已经两年的时间,他在中秋节看到街上跑的全都是五六岁的孩子,别提多羡慕了。那无忧无虑的模样,让尼古劳兹感慨良多。

如果罗马人有这么旺盛的生孩子的想法,那还有什么高卢人、日耳曼人、哥特人、奥斯曼人、罗斯人逞凶的机会?

罗马人生生把自己折腾成了小族。

“孩子是什么?”胡濙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尼古劳兹认真的思索了许久说道:“是一个帝国的未来。”

“孩子是父母的希望。”胡濙坐直了身子说道。

尼古劳兹眉间拧成了疙瘩,愣愣的问道:“希望?”

胡濙点头说道:“当绝望之时,即便是出生之后,也会溺死那些婴儿。当有希望的时候,就会盼望着多子多福了。”

“孩子是父母的希望,父母饱含期待的时候,就会多子多福,父母已经绝望,自然不会有希望了。”

尼古劳兹眉头的疙瘩终于舒展开来,他手指头在两肩和额头、胸前点了下,俯首说道:“谢谢胡尚书的教诲。”

在尼古劳兹看来,虽然胡濙不是神职人员,但是他似乎洞察世事,比他更懂这个世界。

大明的礼法,和泰西的宗教法,都是在维护秩序的稳定,但是尼古劳兹自认自己不懂这世间的道理,到了大明感悟良多。

胡濙倒是丝毫没有谦让的接受了尼古劳兹的礼节。

埃莱娜呆滞的看着这两人,她对此非常有感触。

在君士坦丁堡的城堡之中,朝不保夕的时候,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孩子的事儿上。

但是到了大明之后,她对自己日后的生活有了期许,有了希望,就时常会幻想一下婚后的生活。

也不知道那个英气的君王,会不会喜爱她,会不会有个万王之王和罗马共主的孩子诞生。

这在君士坦丁堡的时候,她想都不敢想。

孩子是希望,当父母绝望的时候,又怎么会有希望呢?

西罗马帝国亡于蛮族,东罗马帝国也亡于蛮族。

埃莱娜明白了。

胡濙本来今天准备了很多的话题,比如罗马十二铜表法之中的逻辑,但是他讨论完了这个问题之后,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今天是中秋节,泰安宫会花会,汪皇后带着后宫嫔妃赏花,埃莱娜公主应该参加一下。”胡濙站起身来,结束了今天的谈话。

他走出了会同馆之后,站在馆驿门前,看着街上跑来跑去的孩童,一时之间陷入了迷茫。

大明真的没有让天下人绝望的时候吗?

正统一十四年,一汪死水一样的丁口,仅仅是地方瞒报吗?

至少,胡濙已经很久没看到,大明京师有这么多奔跑的孩子。

一个顽童显然和伙伴玩的不亦乐乎,不知道看路,跑着跑着一下子撞到了一名缇骑的腿上。

这顽童抬头看着对他而言如同大山一样的缇骑,揉了揉脑袋,忽然咧开嘴笑了,如同山涧溪水抚过青石一般轻灵的笑声在街边回荡,孩子的笑特别清澈,就像石子砸入了清泉的波纹,从他嘴角的小旋涡里溢了出来,感染了周围的孩童。

缇骑露出一个略微有些可怕的笑容,摸了摸这孩子总角,带着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一跺脚故意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大声的说道:“哈!”

吓得这顽童原地一蹦,随即转身就跑,转瞬间融入了人流之中,看不到踪影。

胡濙站在街头,有些感慨的说道:“陛下眼下在哪里?”

缇骑回过神来说道:“胡尚书,陛下眼下不在讲武堂,也不在泰安宫,人在朝阳门外的民舍。”

“去朝阳门了?”胡濙迈开了步子向着朝阳门的方向而去。

此时的朝阳门外,朱祁钰一身的绫罗绸缎,出现在朝阳门外的漕运码头上,略显一些格格不入,就像是富家公子来雇用穷民苦力。

朱祁钰自然不是来过来雇用穷民苦力。

他站在朝阳门外的漕运码头上,看着漕运船舶开始卸下了无数的粮袋,送到了朝阳门内的粮市口。

他找了半天,就看到了柳七。

柳七依旧是健壮无比,肌肉虬结,扛着一袋米放在了车上。

朱祁钰走上前去,拍了拍米袋,笑着说道:“柳七,好久不见。”

“忙着的,要雇等下个月……”柳七一抬头,看到了朱祁钰似是而非的笑容,吓了一个激灵。

朱祁钰和柳七一共见了四面,第一次是朝阳门外偶遇,第二次是朝阳门外民舍的漕运码头,第三次是在南衙,柳七负责押运景泰通宝进南京城,第四次就是现在了。

“陛陛陛……下!”柳七上次在陛下凯旋的时候,在朝阳门外,已经见过陛下了,自然认出了这是谁。

他怼了陛下两次,上次见到了陛下坐在大驾玉辂上,就一连做了好几夜的噩梦,生怕有缇骑进门,摘了他的脑袋。

等过了几日,他也琢磨出来了,估计陛下忙得很,没空搭理他,或者干脆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朱祁钰拦住了柳七行礼说道:“无须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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