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永昌 第75章

作者:富春山居

邱磊出现在瓜州码头,自然不是为了替高祐送行,他来这里也是为了出行做准备。按照李自成的命令,他要带着布匹、盐等物资北上武昌交换湖广的米粮,顺便和左良玉接触一下。

邱磊心里明白,自己能得到这个任务,还是因为他同左良玉之间的私交,但这个任务又何尝不是一个考验,恐怕李自成也想借助这个机会看看他到底会以什么立场和左良玉接触吧。

在解决了江北四镇之后,长江上游能够威胁到大顺的明军武力也就只有左良玉了。而正打算把注意力转向北方的李自成,显然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和左良玉起什么摩擦,才会派他过去同湖广进行贸易,从而进一步同左良玉达成和解。

虽然和左良玉关系密切,但是邱磊觉得两人之间的交情其实也用的差不多了,虽然他替左良玉坐了牢,但是左良玉也花钱把他放了出来,还给他弄了一个官职。如果他还想要更多的话,过去这点情分显然就要耗尽了。

其实在顺军这边待了几个月后,邱磊觉得李自成还是值得投靠的,因为李自成至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正努力让天下重新恢复一统,但是左良玉那边却丝毫看不到要争夺天下的意思,也没花心思经营湖广地方,从这一点上来看,左良玉确实远不及李自成。

在邱磊拿李自成和老友进行比较的时候,一艘从镇江来的客船正缓缓靠近瓜州码头,站在船头的翁汉津一边看着瓜州码头,一边敷衍着身边的一位中年人。

他身边这位气度不凡的中年人,乃是前苏松兵备道程峋,说起来也算是苏州的父母官了,但是翁汉津对这人却有些看不上,倒不是因为这位已经不在位置上了,而是这位在苏州的风评真的不好。

说起程峋的丢官还涉及到了一件趣事,就是本年初苏州缙绅彭某在苏州关帝庙贴大字报,约苏松兵备道程峋一起来神前赌咒发誓。一位缙绅找一位现任官到关帝面前赌咒发誓,这自然是一桩怪事。

于是爱瞧热闹的苏州人打听了一下,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缘由。原来彭某在北京讨了个继室杜氏,但是彭某并不知道杜氏乃是妓女,因为杜氏认了京中一位军官为兄长,于是他就把杜氏当成良家娶回家了。

但是京城的这位军官去年正好到南方公干,于是便抽空到彭家走了走亲戚。这本来也没啥,但是杜氏在京城时和程峋相熟,之前程峋找不到借口上门,现在有这位走亲戚的假兄长,于是程峋就兴冲冲的上门访友,实质是来和杜氏续旧情来的。

杜氏似乎也没有拒绝老情人的意思,于是程峋回头写情书一封,贿赂了彭家仆妇送达。杜氏回信,用丈夫的官衔信封送到程峋的衙门,门房不知情,直接送上公堂。正好粮道官在场,看见官封以为是要紧公务,催促当场启封办理,程峋一拆信,露出一条红汗巾,题着八句小黄诗。

当着同僚的面,程峋有些下不了台,当堂撇清打了彭家送信人六十大板。彭某得知后,追根究底,得知是程峋先上门勾引自家老婆,还打我家仆人赖我老婆挑逗他,气炸,于是跑到关帝庙贴了大字报。

正值京城被顺军围攻的时期,程峋还有闲心去勾搭别人的老婆,这官自然是当不下去了。即便是弘光帝登基,程峋也没有捞到复起的机会,因为这事实在是太过份了。

翁汉津实在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和自己坐一条船过江,他只嫌这船开的太慢,过了江就能和对方道别了。不过程峋却没注意翁汉津对自己的敷衍,他兴致勃勃的看着码头上整装待发的军士,口中说道:“朝气蓬勃,果然是虎贲之士,有这样的军队,何愁不能清扫胡氛。”

翁汉津瞧了瞧码头边船只的方向,不得不提醒道:“这些军士恐怕不是往北,而是往南去的吧。”

程峋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诚心问道:“天章是怎么看出来的?”

翁汉津伸手指着码头上一处地方说道:“那边树立的木牌上不是写着,征台船只停靠处吗?”

程峋:“…”

两人上了码头后,翁汉津就急着向程峋告别,但程峋却拦住了他说道:“从这里去扬州,最好还是坐船。我们两人坐一艘船岂不有伴,一起一起。”

看着程峋毫不客气的让自家的仆人把他的行李也挑上,翁汉津一时也是无语。他这次过江多带了几个伴当,相比起程峋身边只有一个老翁,显然对方是不愿意再雇人挑行李了。

确定甩不掉程峋后,翁汉津也只有忍受了。他一边吩咐随从去雇船,一边又令人去打听下这里有没有最新的报纸出售。镇江和瓜州往来客商本就繁多,因此码头边上有的是等人雇佣的船家,此时镇江和瓜州之间的通航还没有完全放开,所以翁汉津的仆人很快就雇到一艘七八成新的乌篷船,翁汉津也就跟着程峋一起上了船。

瓜州到扬州约60里,顺流一日,逆流至少也要一日半,他们现在坐上船,大致要到明日下午才能到扬州钞关了。因此上了船之后,翁汉津也就安下了心来和程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了天来。撇开人品不说,程峋的见识和才能都可算是不俗的。

只是,上了船后程峋反而沉默了下来,把精力放在了翁仆买回来的报纸上。翁汉津见状就干脆靠着木格闭着眼睛休息了起来,这种专为客商服务的船只其实还是蛮宽敞的,船只分为三个部分,前面是客舱,中间是放货物和仆役休息的地方,后面则是船家休息及做饭的地方。

如果不是顾及有程峋在旁,翁汉津就直接躺在木地板上了。逆流而上的船只在岸上两头牛的拖动下,很是平稳的前进着,翁汉津眯着眼睛差点就睡过去了,直到程峋突然出声方才惊醒了他。

程峋略显歉意的对着翁汉津说道:“一时没注意,倒是惊醒天章你了。”

翁汉津只能无所谓的回道:“无妨,也就是眯了一眼而已,程兄这是有什么发现了吗?”

程峋把报纸折起放在一旁,然后注视着翁汉津说道:“天章此来,恐怕不是仅仅来拜祭大行皇帝的吧?”

翁汉津没有惊讶,只是微笑的回应道:“程兄难道不也是如此吗?”

程峋顿时呵呵一笑,然后坦率的说道:“天章既然这么坦诚,不如大家互相扶持一把,这样至少我们都不会空手而回。”

翁汉津有些警惕了起来,他随即说道:“程兄说笑了,在下不过是一个贡生,有什么能力和程兄互相扶持?程兄若是有什么需要,在下能帮也就帮了,若是帮不到程兄,程兄也勿要怪在下就是了。”

程峋却没有被翁汉津的话迷惑,他直言道:“天章难道不是为了货币改铸的事情北上的吗?翁氏乃苏州首富,若不是为了此事,还有什么值得你冒险在这个时候过江的。虽说此时太子势大,但是南京也未拱手投降,你过江的事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对你翁家可就不利了。”

翁汉津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这就是他不想和对方坐一条船的原因,不过他面色还是如常的说道:“拜祭大行皇帝也是过错的话,这江南还有谁人不能问罪?程兄勿要吓我了。

不过说起这货币改铸,我也是刚刚在报纸上瞄了一眼,并没有太过在意。朝廷改铸钱币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是把铜钱减轻,就是增加铜钱的重量,都是在折腾小民罢了。我们这些商人,有什么资格干涉朝廷的事呢?”

程峋却摇着头说道:“此次都元帅府改铸可不是减轻加重铜钱的分量,而是打算以银为钱,以铜为辅。都元帅府以1两为1000厘,并规定重1011.763厘的纹银中含纯银946.3768厘为一库平两,1厘等于1标准文,1标准文等于0.8个重1钱4分的铜钱。也就是说一库平两等于1000标准文等于800枚1钱4分重的铜钱。”

翁汉津哑然失笑,摇着头说道:“这不还是老样子,可铜重钱轻乃是现状,朝廷每铸800枚1钱4分重的铜钱就要亏钱进去,最终就得减少用铜两,然后铜钱不足重又要贬值。最终就变成了,朝廷拿800枚不足重的铜钱当一两银来使用,小民拿800枚不足重的铜钱去交税,官府又不承认是一两银,亏的不还是小民吗?”

第238章 新政53

程峋拿起一旁的报纸放在了翁汉津面前说道:“你是没有看全吧,都元帅府此次改铸并不是单纯的以新铜钱替换不足值的旧铜钱,而是决定制定一套以银铜作为原料的法定货币。

首先是发行一种银铜合铸的银元,重量7钱2分6厘;每一枚银元中含有纯银6钱5分3厘,即成色90%;每一库平两价值1.5元。今后朝廷征税将按照元来折算,三年内银两并收,但必须折算成库平银。不过,纳税者可以拿着银两去银行换成元再缴纳。

元以下设立角、分两个单位,每分相当于6.7个标准文,照着现在的铜钱和银折算的比例,眼下市面上流行的各类铜钱将会折算成标准文使用,对于6分重以下的铜钱,都元帅府将进行回收销毁,一年后此类铜钱将不得在市面流通。”

翁汉津拿起了报纸细细的看了一遍,心里也确实有些迷惑了起来,但他还是无动于衷的说道:“这有什么不对吗?都元帅府若是真的能够做成这事,对于商贾和小民来说倒确实是件好事啊。否则铜钱和银两之间的比值不断上下波动,对谁都没有好处。”

程峋看着他却意味深长的说道:“应当是对这新成立的银行和普通小民是一件好事,但是对于像翁氏这样的豪商恐怕就未必了。”

“哈哈…”翁汉津突然大笑了几声,然后对着程峋说道:“程兄说笑了,这样的货币改铸对于我家会有什么坏处?都元帅府难道还能特意针对我家不成?”

程峋则不紧不慢的说道:“倒不是特意针对翁家,不过针对那些藏有大量白银的大户人家是一定的了。都元帅府设定了库平两和标准文之后,那些大户人家手中的白银只有存到银行中去才能保值,否则就只是不能确定价值的银块。

而依赖工钱过活的小民和种田的农夫,他们自然会要求得到固定价值的元,而不是搞不清价值的银块。这一进一出之间,窖藏起来的白银就要贬值了。翁家是苏州首富,这货币改铸对你家真的没关系吗?”

当然是有关系的,翁汉津心里如此回应着,他之前还真不清楚银行是做什么的,但是看了这则新闻后他终于弄明白了,原来银行就是做的换钱的生意,一进一出就白拿了一笔手续费。想清楚了这一点后,他就知道,银行生意他是不管如何都要插上一脚了,因为被关在银行外面的都是被收割的韭菜。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他倒是也有些佩服起程峋来了,此人虽然品格不高,但是眼力却着实出声,不过看了报纸上的文章就明白了都元帅府改铸货币的用意。因此他思考了一下后,还是放低了身段向对方求教道:“程兄说的确有道理,不知程兄有什么能教我的吗?”

程峋依旧面带微笑的问道:“天章还要说,你这趟过江和都元帅府的货币改铸无关吗?”

翁汉津想了想,便诚恳的压低声音道:“我这次过江确实和货币改铸无关,不过倒是和这新开办的银行有些瓜葛。这银行的主事者,正是东山席家。”

程峋心里顿时豁然开朗了起来,确实,如果不是翁氏出头组织这个银行,那么自然就是东山其他家族了,这席氏确实是有能力操办银行事务的人选。

他被罢免官职后逗留苏州未走,一方面是因为天下纷乱,苏州可比其他地方更加的安全;另一方面就是他还不想回乡下当土财主,还想着找机会起复呢。和吉安老家相比,当然是苏州这消息便利的江南大城更有机会起复。

只不过他这事搞的有些恶劣,不管是东林党还是阉党都不愿意拉他一把,生怕被他给拖累了。于是只能流寓苏州,直到太子南下。虽然程峋知道,太子知道了自己的事也未必能给他好脸色看,但是这边说话算数的不是永昌帝么,他觉得永昌帝应该不会对自己的这点小事在意的,可问题在于没有门路和永昌帝搭上关系啊。

在镇江遇到了翁汉津后,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作为苏州首富,家族中却没有进士出身的人物,可以说翁氏现在正处于一种极为危险的境地,如果不是因为天下纷乱,朝堂上有实力的大佬无暇顾及翁氏,这个首富之家早就被人剥皮拆骨吞下去了。

所以,这个时候想要渡江北上,翁汉津显然是要寻找靠山去了。这个靠山不是太子就是都元帅府,因为其他人根本不知道翁汉津走这一趟。相比起他们这些官员而言,商人的改换门庭要容易的多,也不用担心会被怀疑节操,毕竟在大家的认知中,商人本就没有节操。

程峋强行跟着对方,就是希望借助对方的门路了解一下永昌帝和太子之间的关系,对于声名已经坏了的他来说,能够下注的机会已经不多了,这次要是下注出错,搞不好就是最后一次了。

因此程峋一边思考着,一边对着翁汉津说道:“翁氏好歹也是苏州首富,席氏和翁氏之间就算有姻亲关系,也不可能完全亲如一家的。否则当年,翁氏被围攻的时候,东山其他家族也不会沉默不语了。

席氏邀请你过江谈论银行之事,说到底还是看上了你翁氏的资源而已,一旦你家的资源被银行掌握了,席氏难道还会让你插手银行事务吗?”

虽然觉得程峋的话有挑拨离间之意,但翁汉津也承认对方说的不是空穴来风。他只能再次抱拳行礼道:“程兄大才,还请明示。”

程峋此时却不肯说下去了,一个劲的故左右而言它,直到翁汉津向其询问,究竟想要什么时,他才开口说道:“我此次北上,虽是为了拜祭大行皇帝和拜见太子,但是我对于永昌帝也是仰慕已久,若是你能见到他的时候提一提我的名字,那么我的心愿也就足够了。”

这样的要求几乎想都没想,翁汉津就爽快的答应了下来,因为这个要求根本不费什么事。他要是真能见到皇帝,这就是小事情,要是见不到的话,也不用履行承诺了。

程峋这才说道:“这货币改铸的事情确实有利国计民生,但唯有一个问题很难解决,那就是如何防止出现伪币。既然民间可以私铸铜钱,那么自然也能私铸银元…”

在程峋向着翁汉津讲述着打击私铸的方式时,南都派出的谈判使者们也终于准备返回了,不过南都的代表团中却少了几人,庞天寿表示自己要侍奉太子不再回去了。

对此,阮大铖和周镳都无可奈何,因为庞天寿是太监,原则上来说是天子家奴,因此当他不再认同福藩是正统时,留在太子身边自然是合情合理的。

不过在阮大铖和周镳返回时,他们的船上也多了几人,这几人是鲁王朱以海、周钟和李嗣宬,他们是代表都元帅府前往南京督促弘光帝退位和履行协议的。

阮大铖坐上返回南京的船只时,心里还有些不舍,这几天在扬州让他学到了不少东西,同时也让他意识到过去他对于东林党人的斗争实在是太温和了。假如他能够像李自成打击扬州士绅那样去打击江南的士绅,那么江南就不会有这么多反贼了。

阮大铖依依不舍的离开扬州时,扬州这些士绅和豪商们也终于有些受不了了。这些士绅分成了两拨人,一拨去了太子居住的寿芝园,一拨去了大明寺,他们的诉求就只有一个,就是让扬州城恢复秩序。

在这些士绅眼中,现在的扬州城已经完全失控了。也许一开始市民们是为了打击身边的罪犯,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市民们已经把打击的对象从街头混混、打行、胥吏上升到了,包庇这些恶棍的生员和绅士,还有那些明知是被拐卖的妇孺也要购买的商人。

扬州城的官员和缙绅顿时就不安了起来,因为市民们再追查下去,显然就要追查到他们身上了。毕竟他们才是这座城市的掌控者,没有他们的首肯,这些人也不可能在扬州城内发展起来。而那些包庇恶棍的生员和绅士,实际上都是通过向他们求情,才能让这些恶棍逃脱了官府的制裁。

跑来大明寺向李自成求情的扬州知府马鸣騄,虽然不敢直接说实话,但也吞吞吐吐的说了几句实话,“…臣等并不是反对市民打击那些罪行累累的恶棍,但是过去的一些事清很难说的清楚,市民们现在都在气头上,他们只要看到一点脏东西就认为这个人是恶棍,然后就把人抓起来送到城外看管。

这才8天时间,城内被抓的人已经达到了一万一千九百余人,城外的囚营都开始建第十三处了,这样下去,城中那个不是人心惶惶?

而且,那个人民法庭,一共也就组建了25个,有的一天连一个案件都审理不完,最多的一个法庭一天也就审结三四起案子。平均一下,每天也就一二百人能够被定罪,光是眼下的被抓人数,估计也要三个月才能审完。这要再抓下去,明年也审不完啊。

还有,现在市民都把人民法庭审案当成了做戏,每天都有无聊之人扶老携幼的去看审讯,那些人民陪审员根本不看证据,完全凭着自己的好恶来断案,边上的市民还为之叫好,简直就是把法律当成了儿戏,这样下去,今后他们还会敬畏王法吗…”

在马鸣騄的带头下,议事会的代表们也你一言我一语的向李自成投诉了市民的暴行,认为是时候停下市民的暴动了,否则扬州城就要彻底乱了。

第239章 新政54

在马鸣騄等扬州官绅在耳边絮絮叨叨的时候,李自成其实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他此时正感受着陈圆圆为自己制作的秋衣的舒适度。

农历10月中旬的扬州,已经算是进入暮秋了。山上一些落叶树的树叶已经开始掉落,半个月前还是色彩斑斓的蜀岗,现在已经是满目的萧瑟黄叶和枯枝了。此时的平山堂也装上了四周的窗棂,虽然堂内的光线差了些,但却也温暖了许多。

此时的李自成也意识到,满人的军队应该已经大举南下了,毕竟这个时节的土地不仅适合骑兵驰骋,更重要的是中原的农夫也正好收割了一年的收获,游牧民族在这个时候南下既可以发挥自己的骑兵优势,还能就食于敌境。

作为一个陕西人,李自成的记忆中自然就浮现出了防秋这个词,显然明朝后期虽然和蒙古诸部达成了协议,但也不过是解决了蒙古诸部联合南下的危险,对于边界小部族的入关劫掠,依然是难以避免的,于是就有了令陕西人记忆深刻的防秋一说。

意识到自己待在扬州的时间不多了之后,李自成就越发不想听这些扬州官绅同自己说这些废话了。他把目光从自己的袖子上移开后,终于抬头看着他们说道:“朕记得当初你们派人到淮安时,宣称自己是受了扬州全城居民的委托来和都元帅府交涉的。

朕也记得很清楚,当初朕也答应了你们,只要扬州民众不做出反对都元帅府的事,和违背都元帅府制定的法律、政令,那么朕将会尊重扬州民众自治的权利。现在你们却来告诉朕,说扬州市民正在酝酿着一场暴乱,要求朕出兵镇压他们,是这个意思吧?”

马鸣騄看了一眼身边的同伴,发觉他们一个个都低着头看着地面,并无一人出面回应李自成,他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回道:“臣等并不是请求陛下派兵去镇压扬州市民,而是希望陛下下令全面接管扬州的各项政务。因为现在那些市民当中混入了不少唯恐天下不乱的暴乱者,为了防止扬州市民被这些人煽动彻底破坏了扬州城的秩序,臣恳求陛下出兵维持城中的秩序而已。”

李自成冷冷的回道:“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同,但是在扬州市民眼中,朕不还是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吗?再说了,朕手下的兵都是外地人,抽调一些帮助扬州义勇抓捕那些罪犯倒也没什么,毕竟进城的士兵还是少数,但要是大举入城,和本城的市民发生了冲突之后,扬州市民到时是恨朕,还是恨你们?”

几位议事会的代表一合计,站在前面的王傅龙赶紧说道:“自然应当恨我们,岂能归咎于陛下身上。”

李自成哂笑一声道:“你们要是能够替扬州市民做主,还跑来和朕商议什么?赶紧去城内说服那些市民结束搜查不好吗?”

王傅龙顿时不说话了,站在他身后的孙枝蔚只能接替他说道:“陛下担忧之事确实存在,扬州人本就对外地军队不太信任,若是陛下的军队大举入城,确实会引发一些市民的不满,到时双方发生摩擦,必然会引发斗殴事件,从而损害了陛下的声望。

但臣以为,也只有陛下的军队能够进城维持治安工作,因为陛下的军队军纪严整,非是其他外地军队可比。当然,要想让陛下的军队忍受住市民的挑衅,那么至少还应当给他们发上一笔赏赐才行,这样士兵们才能更加具有忍耐力。

议事会很愿意为陛下筹集这笔犒劳军队的费用,还请陛下准许。”

李自成的视线越过马鸣騄、王傅龙两人,看向了站在他们身后出声的这个年青人,足足看了数息才开口说道:“听你的口音是三原人?你叫什么名字?”

孙枝蔚沉吟了数秒后才说道:“学生孙枝蔚,确实是三原人,不过已经定居于扬州。”

听了这个回答李自成也没往心里去,不过他也缓和了几分说道:“你这话说的倒也还中肯,其实朕虽然忙于国家大事,但对于扬州城内发生之事也不是毫不关注的。”

说到这里,李自成突然中断了话语,侧着身子朝着一边伺候的近卫吩咐道:“去把顾绛、何兑吉两位从事请来。”

看着近卫接了命令出去后,李自成这才转过头对着堂中的扬州官绅们继续说道:“你们刚刚说的虽然是实情,但却也不是全部的实情,朕以为当前扬州的乱并不是什么暴乱,而是此前扬州的混乱长期不能得到治理后,市民们积压的愤怒一次爆发了出来而已。

朕不管你们是怎么想的,但是朕以为强行用暴力把市民们镇压下去并不能解决问题,只会让市民们把怨气埋在心底,到时候遇到了什么事,他们又会再度爆发出来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扬州城内让市民愤怒的又何止是拐卖孩童一事,打行的横行,经纪的欺行霸市,无所事事的浪荡子到处生事,稍有些风吹草动就物价暴涨,这些都是扬州市民积压在心底的愤怒。

朕以为,想要解决扬州当前的问题,首先要平息市民们的愤怒,至少要让他们看到社会上的不公现象有解决的希望,而不是一味让人忍耐,抱着能拖一日就拖一日的和稀泥想法。民众要是不能从官府这里获得公道,那么他们就会寻求自力救济,朕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在李自成对扬州官绅代表们诉说的时候,顾绛、何兑吉两人终于踏上了平山堂的台阶,两人进入大厅后先向李自成行礼问候,方才坐到了李自成左手空出的椅子上。

李自成也不在多说,只是对着两人说道:“你们都说一说,这扬州城当前都有那些问题,然后有什么解决的方案吧。”

何兑吉听后立即起身说道:“回陛下,这些天臣通过调查和审讯,发觉扬州城内主要还是存在的以下一些问题。首先就是市民的收入问题,虽然本月从长江上游粮食运来之后,本地粮食价格大降,截止到昨天为止,一石中米的价格已经降低到了2两以下,略高于一两九钱五分。

不过因为银贵钱贱的关系,虽然我们已经大量吸纳了铜钱,但是一两银子还是要兑换2000文,大部分工匠的日工资在100-110文,也就是说他们一日工资也就够买2.5升米,勉强够2口人生活,难以负担五口之家的生计,这也是市民愤怒的根源,因为他们养不活家人。

其次的问题就是,胥吏和工场东家相互勾结,哪怕他们拿着这么微薄的收入,还常常要被东家克扣,还不能向东家提出质疑,否则就会被扫地出门,那样全家只好喝西北风了。官府这边是不会站在他们这边的,因为老爷们根本不会管这事,而胥吏又是被东家养熟了的,于是工匠和东家发生冲突,只有工匠吃亏。

这些工匠们或工人唯一的出路就是,拿出一点钱交给街面上的大混混或是打行头目,指望着这些人为自己出头。虽然这些人确实能够帮他们从东家那里拿回一点补偿,但却要分走大半…”

何兑吉一开口就足足讲了半个多时辰,几乎都是围绕着市民的生计、糟糕的社会治安和胥吏的腐败等几个中心展开的。以马鸣騄等为代表的扬州官绅们虽然听的很是不耐烦,但看着上首李自成安静的听着何兑吉的汇报,也只能耐着性子听完了。

等到何兑吉汇报完毕,这边顾绛才在李自成的示意下起身说道:“根据从各处汇总上来的地方官府运行资料,在陛下的要求下,在下受命组建了体制研究办公室。

刚刚何从事已经对扬州的社会现状做了一个相当详尽的介绍,那么我也就长话短说了。根据我们的研究,我们以为大明的地方官府应当做出一个较为彻底的改变,才能缓和地方上民众的不满,从而重建地方上的秩序。

那么地方官府应当做出怎么样的改变呢?我们以为主要是两个关键点,胥吏制度的变革和征税体系的变革。

当前地方上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员。名义上官员才是各衙门的最高权力者,但是大多数官员对于地方上的事务根本不熟悉,或者等他们熟悉的时候,任期又差不多到了。因此,地方上真正能够包揽权力的,其实还是各级胥吏。

如果不能让这些胥吏受到朝廷律法的约束,那么他们就成为了地方上无人能够制约的土皇帝,那些资历浅薄的官员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因为他们掌握着各种文件档案和土地黄册,没有这些胥吏的配合,资历不足的官员根本完不成朝廷每年两征的任务。

再说这个征税体系,自从国初太祖制定了当前的税赋制度后,200余年来朝廷也就是在这个制度上面修修补补,并没有做出大的更改。最近一次对征税体系的变革,就是张江陵主持的万历初年的改革。不过万历十年后,张江陵的改革成果也就留下了一条鞭法和白银纳税。

失去了其他改革政策的配合,白银纳税便造成了今日的银贵钱贱现象,眼下朝廷和小民都缺银子,而豪门大户却把白银窖藏了起来。于是银两越贵,小民的负担越重,而朝廷的亏空就越大,因为本朝并无大的白银矿山可采…”

第240章 新政55

如果说之前都元帅府只是在报纸上提出了制定法定货币的一个方案,那么现在顾绛就是要把这个方案正式的落实为政策,要求扬州官绅接受这一政策了。

顾绛谈过了以法定货币取代银两和铜钱的税收方案后,就对胥吏制度的变革提出了一个正式的方案,“…综上所述,我们把所有的非主要官员的职位拿出来,从最低一级的乡里到最高一级的内阁秘书处,把所有职位分成了二十四等,以确保胥吏有晋升的空间,从而打破他们在地方上世代盘踞的情况。

根据陛下提出的意见,这二十四等职位形成的体系将会被称之为公务员体系,今后胥吏一词将被废止,改为公务员之统一称呼。

为了进一步规范化公务员的职业素养,朝廷将会设置行政文员学校,对公务员的公文写作、法律意识和政治理念进行培训,只有考核合格者才准许留用。今后公务员每两年将获得一次晋升考试,每六年获得一次必然晋升。初次入职者不得小于18周岁,超过60岁者予以退休,并按照其服务年限和行为操守发放退休金…”

在顾绛谈论胥吏制度改革和征税体系改革时,堂内的官绅代表们脸色是有些发黑的,这可不是他们今天想要的东西。但是面对坐在上首安静的听着汇报的李自成,马鸣騄等人却又不能发出反对的声音。他们此时也有些明白了过来,这就是李自成向他们开出的条件,假如他们不接受的话,李自成显然是不会插手扬州城内市民们的行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