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纯洁滴小龙
三个牌友点点头,起身结束牌局,显然这种情况他们早已习惯。
不过,在走出厅堂前,他们依次走到角落里摆著的那个脸盆旁洗手。
脸盆里泡著芭蕉叶,洗手时将叶子在手上擦一下,再甩甩手,最后用架子上毛巾擦干。
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去晦气,是刘金霞自己安排的,她不仅早已无所谓村里人对自家的态度了,反而特意设置一些仪式感来增添自己的神秘。
李追远和翠翠走进厅堂,刘金霞也正从椅子上起身,问道:“饭吃了么?”
“在吃呢,出来看看。”翠翠说道。
“有什么好看的,算了,小翠侯,帮奶奶把牌收了。”
“好的,奶。”
吩咐完,刘金霞就自顾自向里走去,里头有一个背阴的房间,是她的办公室。
“你慢点,这里有个槛。”李菊香声音从外面传来,她先前听到问唤声就出去迎了。
“好咧,没得事,没得事。”
李追远看向厅堂大门,只见李菊香搀扶著一个老男人跨过门槛进来。
老男人前倾著身子,佝著腰,双手负在身后腰部,是一个驼子。
也像是……背著一个不存在的人。
“这是你家的细伢儿啊?”老男人看著俩孩子笑著问道。
“女伢儿是我家的,男伢儿是我姐家的。我妈在等你,前头门进去右拐走到底。”
“好,好,我这就去,可不能让刘嬷嬷等著了。”老男人继续向里走去。
站在后面的李追远目光一直盯著对方的驼背。
老男人走入厅堂的内门,向右转身,本该继续向里走,却又忽然止住了身形。
因他是个前倾的驼子,所以他肩膀以上的位置此时已经被墙壁遮挡住,只留下那个驼背还停留在视线中。
紧接著,
他那负在背部腰眼位置的双手,不自觉向上抬了抬,左臂下压,右臂上摆,屁股朝里挪了挪,肩膀朝外拐了拐,侧脸已经贴在了墙壁上。
李追远看著他那空荡荡的后背,这一刻,他感觉到仿佛那里有一个人,在背上撑起了身子,向自己“看来”。
李菊香问道:“你咋了?”
老男人原本粗犷的声音里忽然夹杂出了些许尖细的沙哑,说道:
“这细伢儿啊……”
李追远有些紧张地双手攥紧,他忽然记起母亲曾牵著自己浏览过一墙壁画时,他问母亲为什么这里一大片都空著不画东西,母亲回答说:
小远啊,这是留白,让你自己来想像的,这样效果反而会更好。
当时的自己还有些懵懂,现在,似乎有些懂了。
“你快走啊,我妈在里头等你呢。”
李菊香再次催促,她是真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就停这儿了,不过,她倒是没觉得这人姿势有什么奇怪的,毕竟对方是一个驼子,哪怕他站著不动,也挺奇怪。
“嗯。”老男人应了一声,却忽然蹲了下来,同时身子微微向后倒去,双手扶著撑向地面。
“哎,你怎么了?”
李菊香伸手去扶,可对方别看身驼人瘦,可这下去的力道真沉,她完全没拉得起来,不过还好,对方靠著双手维系住了平衡,只是向后靠著蹲下,没栽倒。
李追远见状,身子有些踉跄地后退两步。
这姿势,很像是把背上人放下来的动作。
外头的阳光照射进厅堂,地面的老式纹路瓷砖反射不出多少光泽,至多呈现些许明暗变化。
李追远目光下移,在内门处位置,好像有两块脚掌大小的区域,变暗了一点。
很轻微,轻微到李追远都觉得自己是眼花、是自己想多了。
可随即,又是新的两块区域的色泽变暗了一下又恢复,但和自己的距离,却越来越近了。
终于,那两块变暗的色泽,出现在了自己面前的瓷砖上,且没有消散。
冷风吹拂过来,李追远觉得自己脸和胸膛以及手脚开始泛凉,可问题是,自己是面朝屋内,这屋里,哪里来的风吹过来?
那两块变暗的色泽后半截消失,前半截加重,自己身前的凉意加重。
李追远咽了口唾沫,他的目光开始闪烁且偏移,一种本能让他不太敢直视,好像在看不见的身前,有一个身材干瘪的老太太,前倾著身子,她的脸,正向自己贴来。
李追远咬紧了唇。
忽然间,他感到左脸凉意进一步加重,像是有一块冰贴了上去,而自己的头皮也开始发麻,一抚一抚的那种。
蹲在地上的老男人,这时扭头看向这里,继续著先前没说完的话:
“这细伢儿,长得可真乖。”
第五章
蹲著的老男人缓缓站起身,等他站直后,李菊香忽然觉得对方的背,好像没之前那么驼了。
“嘿?”
老男人自己也拍了拍腰,心道这刘嬷嬷确实灵,还没正经说上话呢只是进了她家门,就觉得自己身体松快多了。
他没再停留,径直向里头走去。
“翠侯,你和小远侯去把饭吃了。”
吩咐完后,她也跟著一起进了里屋,刘金霞眼神不好,谈事时她得在旁边帮忙记录。
“远侯哥哥,我们去继续吃饭吧?”
“嗯。”
李追远应了一声,虽然自己身上的不适感还未褪去,但他还是尝试向前迈出步子。
一步下去,李追远觉得原本头上那一抚一抚的凉意频率变慢,左脸那种贴著冰块的触感也缓缓褪去。
但伴随著第二步落下,李追远忽然发现凉意并没有消失,左脸上的冰冷再度出现,而自己右肩位置好像压了一块冰。
等第三步走出时,左脸的冰冷再度不见,转而到了左肩,同时右肩冰冷依旧。
李追远迈出第四步,步子还没落下,两肩的冰冷陡然加剧。
“呼……”
李追远颤抖著深呼吸,缓缓收回脚,两肩的冰冷恢复到先前程度。
他什么都看不见,却能想像出,先前有个老太太半蹲在自己面前,她右手放在自己左脸上,左手放在自己头上抚摸,说了那句:
“这细伢儿,长得真乖。”
等自己向前走时,老太太也随之改变姿势,双手渐渐全都滑落在了自己两肩,这是一个借力起撑的动作。
如果自己继续向前走,那么,她就会顺势爬上来。
她,
想让自己背!
……
一楼背阴的房间,是刘金霞的办公室。
房间很大,可进去后却觉得十分逼仄。
一只只木箱被垒起环绕,硬生生吃掉了七八成的空间,里头装的,全是各式法器经文塑像。
若是打开几个箱子,能在里头看见老君与佛陀勾肩搭背,也能看见观世音菩萨座下不是童子而是十字架耶稣。
早年,刘金霞也曾怀揣过梦想,响应新时代号召,想集百家之长走出一条专属于自己的道路。
只可惜,以石南镇为方圆的周边落后市场,无法接纳如此新潮的事物。
刘金霞也只能无奈地认了命,回归了传统算命瞎婆子形象。
因此,这间屋子里能用上的,也就是一张黑漆木桌、几张板凳和两根白蜡。
“嘶……”
刘金霞用手绢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蜡烟熏得眼睛难受,看来这蜡烛以后也得撤了。
这时,坐在对面的老男人也结束了陈述,他看著刘金霞的目光里,带著恭敬。
来到这里后,不仅自己驼背舒坦缓解了许多,脑子也不昏昏沉沉的了,讲话都能利索许多。
老男人姓牛,叫牛福,是隔壁石港镇人,今日来这里,是为了给自己老娘办冥寿的事。
昨儿个,他弟弟牛瑞就来过这里,为的是一样的事,刘金霞也是接待好他后才去的李维汉家。
老牛家兄弟俩,加一个小妹,爹走得早,是老娘当寡妇拉扯著他们仨长大的。
现如今,他们自己也都是年过五十的人了,各自当了爷奶。
半年前,老娘走了。
可自打治丧后,牛家三兄妹各自家里的破事就没停过,不是这个生病就是那个出意外的。
起初,大家伙还没太在意,奈何频率越来越高也越发严重。
前阵子,牛瑞的儿子下班骑车回家摔沟渠里去了,摔断了好几根肋骨,要不是被路人及时发现几乎要送了命;牛福的驼背也愈发厉害夸张,同村里七八十岁的老驼子都没他严重,要知道在半年前,他可一点都不驼背。
再加上兄妹仨时不时会做到关于自家老娘的梦,就怀疑是不是老娘的挂念未消,准备给老娘办个冥寿烧个血经,驱驱邪气,求个平安。
不过,现在兄弟俩有个矛盾,身为弟弟的牛瑞想要在自家办冥寿,可身为哥哥的牛福却不准,必须要在他家办。
外人听起来可能还会觉得兄弟俩挺孝顺,办冥寿这种繁琐劳心事儿还要争,这不是抢著给自家老娘表孝心么?
刘金霞显然不信,她视力是越来越差了,心却是越来越明。
她这里接待的人里,李维汉那样的是极少数,大部分都是做了亏心事的,老话反过来说得好嘛,做了亏心事就总怕鬼敲门。
不过,刘金霞也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淡淡说道:
“别告诉我,你家那个妹子,也要办?”
“嗯,她也是要的。”
刘金霞眉毛挑了挑。
按时下村里规矩,闺女出嫁后即是客,每年能抽几次空回娘家看看,过年时带女婿回个门,面子上顾到也就可以了。
要是爹娘生病了,闺女最后能在病床前伺候一阵子送送老人,就属于邻里亲戚间都要夸赞的孝女。
因闺女没分得家产,所以爹娘养老以及后事,都只需出个面简单出个力即可,不用出钱。
可这牛家三妹,居然也要给自己老娘办冥寿……就显得很不符合规矩了,再大的孝心也不是这么表的,要是家里全是姊妹没男丁可以另论,可偏偏她上头有俩哥哥。
刘金霞眼皮子低垂,说道:
“这个也好办,既然都想要争这个主家,那就都当这个主家吧,到你们村里公共坝上借一块地,立三张祭桌、置三份寿礼、烧三本血经。”
牛福愣了一下,问道:“还……还可以这样么?”
刘金霞点点头:“可以的,搁一起办,在一个地儿,你们老娘也不用分忙。你那个弟弟瑞侯昨儿个已经把他家里人的生辰八字给我了,你今儿也给我吧,再去通知你那妹子,这两天给我送来,我好给你们开引子。”
本来一桩事一份钱,现在变成一桩事收三份钱,她刘金霞是赚的。
牛福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道:“那就这么著,我回去就和他们说去,一起办。”
“嗯,八字都送来后,我再给你们定个具体日子。”
“要快。”牛福催促道,“要赶紧。”
“我懂的。”刘金霞点点头,示意他不用担心,然后起身准备送客。
牛福屁股刚离开板凳,似是又想到什么,重新坐了下来,说道:“还有一件事,办冥寿时,得请刘嬷嬷坐斋。”
斋事也就是法事,至于坐斋,则是请有门道的人陪著压阵,防止小鬼捣乱。
至于这“有门道”到底该怎么解释,就全凭心解了,实在没人的话,杀猪匠也能去坐。
李三江因家里有扎纸买卖,所以每次给谁家送纸时,就默认给谁家坐斋,不仅能白得一顿席面,还能收到主家利封钱。
可这“默认”的到底成本低,利封钱也薄,但真开口讲出来“请”,那就是另一个价了。
牛福马上补充道:“利封钱好说,刘嬷嬷,我们……我们三家都要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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