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大宋 第153章

作者:安化军

  此时的知州,全称是知军州事,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其实就是从晚唐五代的藩镇延续而来。官员出为知州,向来被视为方面之官。理论上来说,其权限与藩镇相差不多,只是人事权、监察权和一部分财政权,被朝廷收回而已。宋朝避藩镇之祸,主要是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是收其钱谷,及财政权被逐渐收到了三司手中。另一个就是斩其爪牙,即其幕僚和参曹官仅存其名,成了朝廷委任的官员。其亲兵卫队,同样仅存其名,成了衙门的公吏差役。

  后人多看重夺知州的财权和废其亲兵,其实幕职和参曹官被废才更加要害。没有了这些,就斩断了军队和地方的联系,军队无法插手地方事务。知州虽总管军政民政,却已经没有把两者捏在一起的手段了。

  从安史之乱藩镇坐大开始,掌管钱粮公文的那些人便就是其绝对核心。安禄山起兵时商议的,是其孔目官。宋太祖夺天下,倚重的是他的掌书记。没有这些核心人员,仅靠着掌控军队,其实很难对朝廷形成威胁。有了这些不起眼的心腹,方面大员手下其实就是一个小朝廷,可以迅速形成完整的统治体系。

  藩镇为祸之前,和平时期的叛乱,多是有着小朝廷的太子或者地方王室。藩镇形成,有着自己的统治体系,手下有兵有钱有粮有地盘,天下就分崩离析了。

  宋太祖自己就是藩镇出身,对此的理解,不是其他人可比的。兵固然是核心,但统军大将只要没有钱粮爪牙,终形不成大患。宋朝被称为公人世界,原因很多,但很重要一条,就是地方吏人实际上是成体系的。从都孔目和孔目这些吏人首领,到押司、书手、兵马使、拦头等等,实际上就是从前藩镇管理地方官的系统。真正统治地方的,是这些人。跟地方势力结合起来,既有历史传统,又有地方基础。

  地方官被吏所欺,明面上多是不通吏事,性格软弱,实际上大多都是对这一体系没有认识。宋朝地方吏治崩坏,一个原因是公吏待遇差,没有前途。吏人虽然可以出职,但有年限要求。到了年限的时候大多已经过了壮年,做个最底层的小官,有什么前途可言?学问好了考进士,则必须辞去吏职,三年之后才能考。能够下这个决心的,并没有多少人。

  地方如此?那军队呢?杜中宵这些日子,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军队不是简单的带兵打仗,其实是一个复杂的体系,离不了支撑体系的非战斗人员。这个年代这些人是有的,不过地位不高,而且根本没有前途可言。指挥使都头以下的将领,大多数靠的是自己的心腹,一些小兵小校。替他们处理公文,管理钱粮,甚至维持军纪。再向上的都监、钤辖,本来是带兵打仗的方面大员,有自己的管理系统。这几年来地位下降,成为中级统兵官,管理靠的是亲随将校。统管一路的都部署之类帅臣,都没有专业的非战斗管理人员,多是临时设置亲信将领,或者子弟家人,甚至是仆人亲随。只有到了经略司一级,才开始有了专门的管理官员,成为真正的帅府。

  这些依附于军队主官的非战斗人员,大多没有官身,官场上没有前途,要么是因为与主管的特殊关系或者个人感情,要么是为了金钱。他们的不稳定,直接影响军队战斗力。军队的后勤、兵器等等关键物资,是掌握在这些人手里,关键时刻可以左右主将的意见。

  杜中宵想一想,后世的军队中非战斗人员对军队的战力形成意义重大,而且地位很高。当然事情过了头,有的军队甚至会出现文职人员比战斗人员还多的奇观。

  前些日子,杜中宵放手铁监的时候,最担心的组织问题,是铁监的技术人员地位没有解决。他们没有官身,现在也没有完善的技术晋升体系,一有反复,就会影响士气,甚至是队伍的稳定。而对于工业化的工厂来说,专业的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至关重要。

  地方的吏人其实是同样的问题,军队中的非战斗管理人员也是一样。

  军队不一定职业化,但一定要专业化。现在刚好相反,职业化上走得太远,专业化大倒退。

  杜中宵让十三郎要当将军,一定要学会书算,学会自己管理军队,便是这个意思。如果没有这个意识,就会被这个时代的军队推着走,很难建立功业。

  经过了这些日子与基层军队同吃同住,一起生活,杜中宵认识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要加强军队的专业化。专门的管理人员,专门的参谋人员,专门的技术人员,如此等等。不只是要有这些人,而后必须解决他们的政治前途,不然很难改观。

第134章 釜底抽薪

  枣阳城以西数十里处,有一汉时古城。因岁月久远,又早已废弃,已经不知其来历。杜中宵选的新营田务衙门,便就在这里。此处位于枣阳县城和襄州中间,临浕水,交通便利,人口稀少。

  浕水旁边的一处沙地上,杜中宵看着站在面前的一百余人,高声道:“诸位以后便在此落户。不管你们来自哪里,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不出意外,子子孙孙都会住在这里。这个地方,由营田务直接管辖,一定要做到最好,成为其他地方营田的榜样。大致的规划,我给你们说一下。此地方圆数十里,安排两千户人家。一共开田十二万亩,水田五万亩,旱地七万亩。只要辛勤劳作,你们不愁为小康之家。”

  众人一声欢呼。

  杜中宵又道:“现在迁来的厢军,是一千五百户。剩下的五百户,或者是本地,或者是外来,由百姓投充。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明年春天耕地下种,我们要做两件事。第一件,建造房屋,整修水渠道路并平整土地。不远处有一座汉代古城,这里以前有人耕种过,而且人口稠密。现在道路水渠都荒废了,由营田务统一组织,重新建起来。规划好的田地,要全部平整过,以后才好耕种。一年整不好,那便划区先种平整好了的,下一年接着做。第二件事,跟唐州不同,这里人口太过稀少,实行军屯。暂定五丁抽一,作为教阅之战军。你们就是被抽出来的人。你们做活,你们练军。”

  见众人不说话,杜中宵笑了笑,又道:“到底是做活辛苦,还是当兵辛苦,这也不好说。但有一条我说在前头,抽出来当兵的,第一条就是不能怕吃苦。觉得吃不了苦的,及早说出来,好换人来做。”

  说完,杜中宵对站在一边的韦指挥使道:“今天第一天,就先练军阵吧。我没带过兵打过仗,对军阵之事不熟,也不知道怎么练。韦指挥使,你带着他们就按我们割麦子的时候的样子,一队一列,一都一阵。从最简单的开始,走路。要走得整齐,横成排,坚成列,不得错乱。今日便就如此,明日再说。我已经上报朝廷,会派几位久经沙场的战将到这里来,他们来了再定一应事务。”

  韦指挥叉手称诺。杜中宵离开,便开始整斥部伍。

  杜中宵是真不知道怎么练。这个年代的军阵他不熟,后世的军阵更不熟,早期用火枪火炮的阵形根本没有概念。就在电影电视上见过,只看打得热闹,或横队或方阵。且不说年代的问题,电影电视上放的对不对就难说得很,十之八九是不对的。冷兵器两阵张圆,“嗷”一声喊,呼呼呼地就冲上去,拿着刀剑斧子一通乱砍,现实中哪有这样打仗的。热兵器更复杂,与其信那些,不如自己摸索。

  对军事不懂没关系,杜中宵上书朝廷,派几个打过仗懂军事的来,与自己一起操练。来营田的拉纤厢军十几万人,按照五丁抽出来,也有几万军队,设几个钤辖都监总没有问题。

  虽然不懂,但军队行军要整齐,军容越是严整越是有战斗力,杜中宵还是知道的。上过学的人谁还没参加过几次军训,就按那个来,先将就着。

  史员外下了马,急匆匆地进了家门。路上走得急了,浑身大汉,在院里一坐,先牛饮了几碗茶。

  史大庆听到了动静,从里面出来,对史员外道:“阿爹,此次去县衙有什么事情?怎么如此慌张?”

  史员外叹了口气,把手中的榜文放在石桌上,道:“这是新出的榜文,县里让晓谕百姓,务必人人皆知。衙门这样做,我们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史大庆急忙拿起榜文,粗粗一看。原来是营田务募民开垦的榜文,说是不拘本地外地的百姓,只要到营田务应募,就可以分到土地,一户五十亩。官贷给耕牛、农具,帮助建造房屋,收获之后还本付息。

  最要害的是后边几句,要求必须以一家一户应募,不得雇人,不许使用佣工。

  营田的事早就定了,史员外等本地大户商量了数次,已经有了计较。按着以往的惯例,营田务募人耕种,多是划出土地,让人指射。为了管理方便,衙门划出的地块往往较大,不适合一家一户,往往是多家一起。或者是大户人家,指射了土地后雇人耕种。特别是后一种方式,最受衙门欢迎。

  这样做的原因,与营田的管理有关。所谓指射,是官府把要营田的地方,划成一个一个区块,然后列明优惠条件。一般免税三年,贷什么样的农具,多少种子,耕牛是自己养还是只在农忙时用,到了时间交多少利息。民户按照榜文,各选自己中意的地块,与官府缔结契约。

  一家一户不只是难以管理,最麻烦的,是总是有一部分人,甚至大部分,在三年免税到期后,便就逃得无影无踪。田开出来,三年刚刚种得熟了,便又抛荒。让大户指射,给他们优惠条件,让他们雇人耕种,好管理一些。三年到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这就跟后世,地方政府为了吸引企业,往往给出各种各样的优惠条件。有些企业便钻空子,在一个地方开工厂,优惠期限一到,立即关门,再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继续享受优惠政策。

  按照以往经验,枣阳的几个大户商量定了,把本县的土地划分界限,分到几个大户家。在自己家范围内的营田地块,便由这一家大户指射,雇人开荒。如此一来,既享受了衙门的优待,又招了人来为自家开出了土地。衙门多收了粮食,大户们扩充了土地资产,两全其美。

  万万没想到,营田务会按一家一户应募,根本不允许大户参加。

  史员外何等精明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榜文的厉害。如此一来,不只是大户们占不到便宜,就连自己的庄客也很留住。庄客跟佃户不一样,是依托于地主的,完全没有生产资料。耕种土地,不可能拿到完税后一半收成,而且平时要在地主家里做奴仆,做各种各样的活计。

  没有庄客,大户何以成为大户?你名下那么多土地,没有人种,就没有收成,要来何用?还不止这些,有地就有田税,两税少不得。其他的差役、科配、和买诸般种种,是按家产分户等,土地越多,户等越高,负担越重。一拉一挤,要不了两年枣阳的乡下大户全都得破产。

  史员外被这榜文吓得心惊胆战,从县衙出来,一路急驰回到家里。

  史大庆看完榜文,对史员外道:“阿爹,衙门的榜文是什么意思?只让一家一户投充,我们就不能指射营田务的土地了。那先前几家商定的,周边十几里是我家的,岂不成了泡影?”

  史员外跺了一下脚:“痴儿,你还想着占周围十几里的地呢,现在能把家里的地保住,就要谢天谢地了!这榜文传出去,被庄客们知道了,还不拖儿带女到营田务去!又给农具,又给种子,还要分给他们这些人田地,他们又何必在我们家里做奴仆!”

第135章 要为民着想

  史员外狠狠瞪了一眼站在门外的一众庄客奴仆,与几个大户一起,跟在娄知县的身后进了营田务衙门。今天必须让营田务收回成命,不然,各家的庄客都去自己开地,以后出门连个随从都没有了。

  贺大抱着胳膊,晃悠悠到了大树底下,蹲着乘凉。

  大家拴马的拴马,停车的停车,忙碌了一会,也都聚到了大树底下。

  皮达对贺大道:“贺大郎,此次营田务募人开田,又贷种子,又贷农具,你不去指射几亩地?有了自己的地,再建几间草屋,你的婆娘说不定就回来了。”

  众人一起大笑:“是呀,是呀!贺大你在史员外家里做了六年,当初借的钱粮已经还清了,有这个机会,指射块地,依然过你以前的好日子!”

  听见众人语带戏谑,贺大叹了口气,并不说话。

  大部分庄客,都是几代人受雇在主人家里,已经如家人一般。贺大不一样,他曾经有自己的地,是个小自耕农。前些年遭了大水,家中颗粒无收,就连房子也被水淹了。因为不是普遍遭灾,衙门不但是没有救灾,连钱粮都没有减免。为了存活,贺大只好到了史员外家里做庄客。朝廷的钱粮不能不交,只好从史员外家里借,从此背上债务,竟然就还了六年。自己的地,无力耕种,只好白送给员外,他这个里正才肯动手把钱粮转到其他人名下。

  那一年衣食无着,贺大的妻子受不了苦,带着刚满一岁的儿子去了几十里外的襄阳县,与一个屠户住在一起。贺大至今还记得,自己跑了几十里路,找到妻子,让她跟自己回来。妻子说,你能够让自己母子衣食无忧吗?能,就跟着回家。不能,就不要再去了。

  那一天天气很冷,地上下了一层雪豆子,路上其滑无比。贺大高一脚低一脚,不知摔了多少跤。回来之后生了一场大病,从此绝口不提此事。

  襄阳县不远,此事很快周围的人都知道了。还有许多人见过贺大妻子,回来跟他说他妻子和儿子在那里过得如何。这六年来,此事一直是别人调戏贺大的笑料。

  贺大和妻子并没有离婚,到了襄阳县后,也没有嫁与那户屠户,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住在一起。乡下地方底层人的生活,有时候乱得很,不管是法律还是道德,离他们其实非常遥远。

  娄知县带着县里几位大户,进了营田务衙门,被领到一个花厅,坐着等待。

  吏人上了茶水,饮了茶,娄知县道:“诸位员外,运判官人可不比我这样好说话,到时你们可要有分寸。把运判官人惹恼了,于你们没半分好处。”

  众人纷纷称是。

  惟有史员外气呼呼地道:“我们县里多闲地,朝廷要营田,没有人说什么,就是要我们出些钱粮也是应该。可现在怎么回事?不许大户指射,只要一家一户的,是什么道理?如此一来,新田未开,我们这些人的熟田没人种了,抛荒在那里。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都说史员外说的是。娄知县叹口气,无话可说。

  过了不多时间,杜中宵从里面出来。娄知县急忙带人起身行礼,得了吩咐,再重新落座。

  杜中宵道:“不知知县登门何事?还带了这么多人。”

  娄知县拱手:“运判,前些日子营田务揭榜,要县里人户投充,开垦田土。本县的员外见了,有些看法。下官觉得他们说的有些道理,今日特意登门拜访。”

  “哦,好,好。”杜中宵连连点头。“因为此事是营田务募人,与地方无涉,事前没有招集父老商议,是我疏忽了。现在看来,营田务募人,还是对地方有影响?不妨说出来,我们参详一番。”

  娄知县对史员外道:“员外,你向运判官人分说一番如何?”

  史员外因为儿子的事情,本就对杜中宵有意见,此时当仁不让,起身拱手:“官人,前些日子营田务募人的榜文,小民看了之后,觉得不妥。与其余几位员外商议,俱都认为若如此做,枣阳县危矣!”

  杜中宵点了点头:“不要激动,慢慢说。枣阳危矣,何出此言?”

  史员外道:“营田务募人,我们这些人最难接受的有两条。一是不许多户指射——”

  杜中宵一挥手:“慢着,榜文里何曾有不许大户指射这样的话?”

  史员外道:“应募者不许雇人佣种,不就是不许大户指射吗?以前唐州一带也曾营田,都是特意招募大户,雇人开田。如此做,才可防那些奸滑之民,三年一到,便就逃去一空,让营田功败垂成!”

  杜中宵道:“那么,唐州的营田办起来没有?”

  “听人说是屡兴屡废,不能支持。不过,那是因为衙门赋税太重,营田者难以支持,不得不逃亡。”

  “既然唐州的营田按你说的没有办起来,那便不需要说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衙门比你清楚。你只说枣阳县之事。我再说一遍,营田务没有不许大户指射,只是不许雇人耕种。”

  史员外听了,一口气没上来,原先想好的说词有些混乱。喘一口气,理了一会,又道:“好,营田务不许雇人耕种,就是不让我们这些人指射。我们这些人家里田地都种不过来,家中还要养许多庄客,怎么可能到营田务应募。此是官府心思,我们小民不懂,便就不说了。第二年事,一家一户应募,衙门贷给种子、农具、耕牛。官人,如此做,没有保人,那些应募民户收了粮食便就逃走又该如何?”

  听到这里,杜中宵已经有些不耐烦:“那是衙门的事,又不是你当官,你操心什么!”

  史员外听了一怔,见杜中宵面色严厉起来,忙道:“小民也是为衙门着想。既然官府早有防备,此事便就揭过不提。不过营田务这样做,我们这些人家的庄客,必然贪图便宜,到营田务投充。没有了这些人种地,我们该怎么办?都去开荒地了,熟地反而抛荒,哪有这样的道理?”

  杜中宵皱起眉头:“你们的庄客走了,再去雇人就是。实在雇不到人,就把地卖了。不卖荒在那里也没办法,只要钱粮赋税不缺,衙门也不会管你们。”

  史员外道:“官人说的轻松!雇人?枣阳县地广人稀,哪里雇人去?现在家家如此,地又能够卖给谁?营田务把我们的庄客招了去,就是绝了我们的生路!官人,衙门要为我们这些小民着想啊!”

第136章 纳税人

  “为民着想——”杜中宵点了点头。“不错,当官的要为民着想。史员外,你祖上哪里?”

  史员外愣了一下,才道:“小民是祖父年轻时,为躲避战乱,从洛阳郡搬到这里来。”

  杜中宵点头:“原来在这里三代了。现在家中几口人?有几丁?”

  “回官人,小民家里六口人,只有我和儿子两丁。我们家人丁不旺,一直烦恼。”

  “一共两丁,祖孙三代,家里都没多少人。你家那么多地哪里来的?这点壮丁,开荒可开不出来。”

  史员外道:“小民家风勤俭,每有余财便就攒下来,买些田产。三代几十年积攒下来,才有现在的千亩田地。小民现做着里正,完粮缴税一向是自家先交,再及其余。”

  杜中宵道:“地是攒钱买来的,我相信,你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不过,什么时候买地,花多少钱买地,那可就有的说了。算了,我也不与你们计较这些。为什么衙门只让一家一户投充,不许雇人耕种,其实与你们无关。此地人烟稀少,营田务在此地跟唐州不一样,暂时是军屯。投充入营田务,一切按军中的制度编组,或村或镇,不许私建房屋,不许到处迁徒。如果允许雇人耕种,这一点就做不到了。”

  见杜中宵的神色缓和下来,史员外暗出了一口气,道:“官人让营田务如此,自有其道理,小民不敢置喙。不过,为地方考虑,可以不许本县百姓投充啊!如此官私两便。”

  杜中宵看着史员外,微微一笑:“可以啊。但百姓如果到旁边州县去,又该如何?此地离着襄州不过数十里路,十里之外就是襄州营田的地方,他们去那里又该如何?”

  史员外愣了一下,道:“衙门为我们这些小民考虑,应该不许百姓投充!——最少不许庄客!”

  杜中宵道:“本朝与过往不一样的地方,天下凡是编户,俱为良民!人或有富贵贫穷,却无良贱之别!依着你的说法,不许庄客这样,不许庄客那样,岂不成了你家奴婢!私蓄奴婢——”

  见杜中宵面色不好,史员外急忙摆手:“小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不许庄客到营田务投充罢了!”

  杜中宵摆了摆手:“不必说了!你说来说去,没个正当理由。此事已定,各自回去晓谕百姓,有胆敢藏匿榜文,欺瞒百姓的,官法处置!”

  见史员外有些狼狈,娄知县站了起来,向杜中宵拱手:“运判,下官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杜中宵道:“讲!本来史员外说的这些话,就该是你来讲!”

  娄知县尴尬地笑笑,道:“营田务募人投充,于地方其实最要害的是两件事。史员外一介草民,不能从官府的立场想事情,难免拉拉杂杂,说不清楚。第一件,于本县大户来讲,营田务如此招人,必然会有庄客离开,投充到营田务来。枣阳这里地方偏僻,据下官所知,各大户家里的庄客,大多没有契约。只要榜文一贴出去,各家想回去缔结契约也难。无契约年限,只怕几个月间,各家庄客就都会离去。”

  杜中宵点了点头:“还是你说的实在。刚才这位史员外,东拉西扯,这些要害问题避过不谈。好似全天下都欠着他的,他一点过错没有,所以说的乱七八糟!”

  娄知县勉强笑笑。他本来想让这些大户跟杜中宵直接谈,自己不搀和进来,没想到最后还是不得不出面。这些大户员外,平时个个装模作样,一到做正事的时候,就一无是处。

  清清喉咙,娄知县又道:“运判刚才说,庄客走了,可以重新雇人。这一带地广人稀,到哪里雇人去?更不要说连自家庄客都去了营田务,别人又怎么会不去?实际雇不到人。说到底,还是在大户家里做庄客,为奴为仆,日子远不如到营田务去舒服。要想留住庄客,就让他们吃好穿好,娶妻生子,是要真金白银拿出来的。给庄客花钱,哪个肯?”

  杜中宵笑了笑:“说的有道理,接着说下去。”

  娄知县又道:“庄客是必然留不住的,官人说到卖田。其实没有办法,必须卖田。不然地没有人种去,交着赋税钱粮,多少家业几年也就掏空了。不过这个时候,田卖给谁去?一县里的大户,人人都急着把田卖出去,不说卖什么价钱,根本就没有人买。说别的都是虚的,下官请运判一件事,到了田卖不出去的时候,为地方着想,还请营田务把田买下来。价钱低没关系,县里的赋税钱粮总要有人交。”

  杜中宵点了点头:“知县,你话说的明白,可见心里也清楚。不错,要不了多少日子,枣阳这里田地想卖也卖不出去,只有营田务接手。外面闲田那么多,尽可以开垦,对营田务来说,接手本县的土地是花没必要的钱,救济地方。前些日子让你们清量土地,不知办得怎么样了?要是清量不清楚,这地只怕也不好卖。立国数十年,你们的田册清楚不清楚啊?”

  娄知县道:“县里无人,此事一直拖下来。现在营田务的人到了,一切就好办了。这几日请营田务派些人手,帮着把县里的土地丈量清楚。”

  杜中宵道:“可以。其实此事只有这样一个办法,其他的都是白费口舌。庄客要走,怪得谁来?如果你们有契约,衙门必然为你们做主,看哪个走得了!没有契约,不用说,税费也都没有交过了。连这么一点契约税你们都要偷逃,还敢说问心无愧!此事只怪你们自己,不要再生事端了!”

  娄知县点了点头。榜文一出来,县里所有的大户都着急上火,最关键的其实就是他们雇佣庄客,却没有契约。不要说衙门认可的,交过契约税的,

  就连私契都没有。庄客要走,他们就连打官司,请衙门拦住都无法可想。以前所有的农具、种子、耕牛等都掌握在大户手里,他们根本不怕庄客逃,契约对他们根本没有意义。订契要交税,还有许多束缚,没人自找烦恼。

  杜中宵又道:“你刚才说地方难处有两件事。这一件事是对民,第二件,应该是衙门的难处吧?”

  娄知县急忙点头:“运判英明!以前本县事务,全靠这些地方大户支持。税是他们交的,差役是他们负担,就连衙门里的日常使用,也全靠他们分担。营田务招人,他们不能支持,衙门也难支撑。”

  这才是娄知县愿意跟他们一起来的原因。税赋差役是落在中上等户头上的,客户不负担。但是客户走了,这些中上等户家业无法继续,县里失去了税赋差役来源。杜中宵是转运司判官,兼着制置营,是可以让营田务的钱粮全部上交转运司的。娄知县的目的跟大户们不一样,他只要营田务分钱给县里。

  曾经有一个词,杜中宵耳熟能详,纳税人。以前看新闻,经常看到浪费纳税人的钱什么的,觉得甚是犀利。这些大户,就是枣阳县的纳税人,县衙和里面的官员,全是他们养的。至于那些客户,他们既不纳税,也不负担差役。

  纳税人哪,不纳税不是人?大宋在这种问题上领先千年,要早知道后世会有纳税人这种概念,知道朝廷原来是为纳税人服务的,哪里还会有那么多纠葛。不过娄知县没有为纳税人服务的意识,只要营田务愿意分钱粮给县里,他管那些大户纳税人们死活。没了不纳税的客户,这些大户自己就支持不下去了。他们所谓的纳税,不过是从客户身上剥削来的,分一部分给朝廷罢了。能自己收钱了,哪里还需要经他们一道手。钱在自己手里,想吃鸡就吃鸡,想喝酒就喝酒,不用像以前一样好像靠他们施舍一样。

第137章 主仆矛盾

  贺大弯着腰扎篱笆,皮达从远处摇摇晃晃过来,高声道:“贺大郎,你扎篱笆做什么?这里住的都是我们相熟的人,难不成还怕丢东西?白费这力气!”

  贺大直起身,对皮达道:“哥哥说笑。我们这种人家,又有什么可以让人偷?我是想过些日子,去买些鸡鸭养起来,收几只蛋也是好的。”

  皮达笑道:“你果然是个做生活的!班二郎猎了一只獐子,今夜我们吃肉!刘七带了几个孩子到河中去抓鱼,今夜我们饮酒耍乐。大家凑一凑钱,我去沽两斤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