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大宋 第138章

作者:安化军

  那边的工人看着杜中宵,一时吓住,说不出话来。

  杜中宵摆了摆手,示意他干自己的活,对池浩道:“殿侍,这铁板则则出来,摸不得!”

  池浩点了点头,捂着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在钢板的温度并不特别高,只是起了水泡,并没有把指头烫熟,不然就成了铁板烧了。

  捏着指头,池浩道:“运判,这样厚足够好了。只是我们要用铁片浸入铜里,若是裁了更好。”

  杜中宵道:“这个容易。后边有裁切的机器,你要什么样的,便裁成什么样的。其实,你们直接运铁板回去更加容易,我们送你几把大铁剪,回去自己裁就是。”

  池浩道:“那便每样一半,我运回铜监之后,看知监官人意思,以后照做。”

  铁片的价钱可比钱贵得多了。铜监要把生铁锤成铁片,倒是并不用炒成钢,依现在工艺,是先进行退火,等生铁可锻之后,进行锻打。不说费的燃料和人工,锤成铁片之后,最少损耗一半甚至更多。看过了这里的生产过程,池浩便就知道,天下不会再有比这里更加便宜的铁片了。以后铜监用的铁,很可能就从这里打购。虽然路途远了些,但一来江南少铁,二来加上运费也比自己锤制便宜。

第83章 晴天霹雳

  钱员外站在冶炉旁,看着史家三兄弟带着人鼓风冶铁。铁监严禁私人截河筑坝,也不允许私自设立水排水磨,钱员外这里一切都用人工。当然,这一带的小冶炉还是沾了铁监的光,原来推拉侧板式的风箱改成了风门式,效率提升了不少。

  几个挑无挑着矿石从小土山上下来,把担子放在地上,到钱员外面前,道:“员外,我们家里今年有地种麦,明日要回家去,耕地下种。这些日子,不能帮员外做活了。”

  钱员外道:“知道了。你们哪家不种麦的留下来,依样做活。其余回家的,收拾完了快些回来。炉子开了火,可不能停下来。一旦凉得透了,这炉便就废了。”

  几个人的面色有些尴尬,犹豫一下道:“不瞒员外,所有人都种麦。铁监那里爱吃白面,这一段时间麦的价钱涨了不少,怎么也要种上一些,岂能错过。”

  钱员外听了不由着急,少了采矿运矿的人,自己这里怎么坚持下去?若是日子短,可以让自家的庄客过来顶一顶,时间长可就不行了。不说自家也有活,采矿的活太累,庄客也不愿意。

  那几个人不等钱员外说话,又道:“员外,种过了麦,我们也不来了——”

  “什么?!”听了这话,钱员外彻底急了。“我从没少你们工钱,为何不来做了?与其农活完了之后闲在家里,不如来赚些钱。”

  那几个人沉默一会,一个老成的道:“唉,我们在员外这里做了一个多月,不好瞒着。那边铁监前些日子已经开炉,用矿石无数。附近村里好多工头,雇了人为他们砸石选矿,工钱比员外这里高,而且活计轻松许多。又不用采矿,又不用担运,只是砸石头,员外这里如何比得了?”

  钱员外一时怔住。他听说铁监已经开炉了,不过自己这里太忙,没有详细打听。没想到铁监的冶炉一开,对地方影响这么大,工钱都涨上去了。

  见钱员外不说话,几个人一起转身离去。别看这种粗活,人人能做,自己这几个人做了一个月,就比别人做得好。已经有几个工头来说,让他们随着去选矿,活计轻松,工钱也比钱员外这里优厚。

  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钱员外面色阴沉。好不容易开了炉,卖了几次铁,赚得几贯钱,没想到又遇这种事。以后怎么办?只能够涨工钱,总不能把炉子关了。

  被这几个人一闹,钱员外心情郁闷,没有心思再看下去。吩咐了史家三兄弟,离开冶炉,钱员外到了渡口旁边。寻个小酒馆,饮两杯酒,排解心听闷气。

  要了一壶酒,两个小菜,钱员外坐在桌边想心事。铁监开炉了,不知道怎么样。按着其他地方的经验,官营冶炉因为种种弊端,与民间的冶炉比起来,产的铁少,价格也更贵。所以官营冶炉里,主要是使用厢军做事,从民间招募要亏本钱,一般不这样做。偏这里的铁监作怪,竟然给的工钱比民间还高,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赚钱。雇人如此,不知道他们产的钱怎么样,到底是铁监,应该不是自己这种小冶炉可以比的。自己这些冶户只能靠价钱比铁监便宜,不然只怕不好卖。

  看对面不远处,何员外的“庆余楼”生意兴隆,外面结了彩楼,还找了几个女妓,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门口招揽客人。钱员外一阵心焦。自己是吃错了什么药,放着开酒楼客栈这种容易赚钱的生意不做,开什么冶炉。这本是自己的地,结果却是何员外这个外来户建房开店,赚着大钱。自己诸事艰难,一个员外竟然不敢进他酒楼里,只能在这种小酒馆饮酒,越想越觉得窝火。

  正在这时,从外面进来两个人,看见钱员外在这里,急忙上前:“好巧,不想员外也来饮酒。”

  钱员外抬头一看,是两个外地来收铁的客人,跟自己做了两次生意,急忙起身,让他们在自己的桌上坐了。铁监一开,生意肯定不如从前好做,这种买铁的客人就是财神,要着意拉拢。钱员外叫过小厮又要了一壶酒,让上一盘肉来,与两人小酌。

  说了几句客套话,钱员外道:“我那里又攒了些铁,两位何时去采买?”

  文员外看了看身边的同伴,不好意思地道:“不瞒员外,这几日我们要的铁已经买齐了,明日便就动身回乡。员外的铁,下一次吧,等下一次。”

  钱员外看文员外的神色不对,心中觉得不妙,急忙问道:“文兄,我们几次生意,双方满意,在下一心想着你们做个长久主顾。怎么看你意思,不想从我这里买钱了。看以前交情,还请有事明说!”

  文员外尴尬地咳嗽两声,才道:“兄台,我们做生意的,贩些铁回乡,指望着赚些钱养家糊口。前两次员外那里的铁好,价钱又公道,我兄弟记你的好。不过,最近铁监开炉出铁,铁价暴跌,再从你那里买,我们不赚钱了呀。”

  钱员外听了大惊,忙道:“铁价怎么暴跌?我托人问过了,铁监的生铁十八文一斤,纵然他们的铁好一些,我卖给你们十五文,还是有铁可赚。”

  文员外道:“你说的是好铁,岂是小冶炉可以比的?不说价钱高低,我们这种小贩,去买人家也不卖给我们啊。铁监的大铁锭,若要去买,最少要一次万斤,不然人家根本不卖。我们哪有那么大的本钱。”

  钱员愣了一下,道:“既是铁监不卖,你们怎么就不买我的铁了?”

  文员外道:“铁监不卖,有别的地方卖啊。看以前交情,此事我不瞒兄台。自铁监开炉,他们每日不知几十万斤的炉渣运出来。这些炉渣,铁监要用来筑路,附近几个员外包下了这活计,把炉渣打碎,收些工钱。这些炉渣里面,可以拣出铁来。唉,到底是大铁监,炉渣里拣出的铁,就比你们这些小冶炉的铁好得太多。铁又好,几个员外才要十文钱一斤,贩铁的都抢着买呢!”

  钱员外听了不由愣在那里。炉渣里面拣铁?这是什么操作?自己这种小冶炉,也有炉渣,里面的铁都拣得干干净净,好不容易炼出来,谁会忍心扔掉。谁想铁监不这样做,炉渣里的铁跟炉渣一起,直接就扔掉了。有拣铁的功夫,他们不如做点别的,赚钱容易多了。

  沉默了好一会,钱员外才道:“炉渣里面能有多少铁?那几个员外就是全拣出来,也没多少,怎么够你们贩卖的。再者炉渣铁,决计比不上我炼出来铁锭!”

  文员外摇摇头,叹了口气:“员外,铁监虽然就在你的面前,你知道的还是太少了。他们炉渣里的铁,虽然略细碎些,依然是上等好铁,你们的冶炉根本不能比。再者铁监一日就要出铁数万斤,炉渣里面拣一拣,一两千斤总是有的。你们这几座小冶炉,炼出来的铁还不如人家从渣里拣出来的多呢。而且听说铁监还要再建炉子,炉渣越来越多,拣出来的废铁自然更多。仁兄,听我一句劝,铁监开炉之后,这一带小冶炉就做不下去了,及早收手,做点别的吧。”

  钱员外如遭五雷轰顶,张着嘴巴,再说不出话来。其他的困难,都可以克服,遇到这种事情可就一点办法没有了。从炉渣里拣铁的没有一点成本,人家的质量又好,数量又多,自己怎么竞争?

  文员外见了钱员失魂落魄的样子,悄悄招呼同伴,出了酒馆。扪心自问,如果自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也难免这样。费了无数心力,花了大把钱财,建起了冶炉,结果铁根本卖不出去,搁谁身上谁也受不了啊。而且还没有一点办法可想,让人绝望。

  这些小冶炉,跟铁监的规模比起来实在太小,那里手指缝里随便漏一点,就把市场填满了。如果没有特殊的绝活,这附近根本没有条件开冶炉,开一家赔一家。

  包住处理铁监炉渣的是县里的几家大户,在叶县人脉深厚,势力也不是钱员外可比的。替铁监处理炉渣,粉碎之后作为筑路材料,他们是赚工钱的。从炉渣里面拣铁出来,纯粹是无本生意,钱员外这种小冶炉怎么比?再便宜,能便宜过他们的无本生意?

  到了这个时候,钱员外才彻底绝望了。从一开始,自己就错了,漆器生意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家来冶铁呢?哪怕是开冶炉,自己怎么会昏了头去在闲地下种,先把钱亏进去了。到现在,冶炉炼铁赚钱是自己最后的希望,可现在连这条路都被堵死了。

  仰头猛灌了一杯酒,钱员外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觉得全身无力。怎么办?自己还背着不少欠债呢,铁赚不了钱,难道把家产卖掉?这可是祖上传下来的基业,就这样被自己糟蹋了?

第84章 生活问题

  大将古迪叉手行礼,辞别了杜中宵等官员,押着二十多辆大车,出了铁监,到了澧河渡口。过了渡口到汝坟镇,从那里去襄城县,一路北上到开封府。

  汝坟镇附近就是昆阳古城,就是光武帝刘秀招来天降陨石,以少胜多大败王莽大军的地方。开炉出铁之后,铁监走上正轨,杜中宵有意把叶县城变为铁监驻地,叶县则迁到昆阳城去。前几日上了奏章,不知朝廷会不会准许。

  古迪是三司大将,此大将非彼大将,属于武职无品杂阶的一阶,官位非常低微。此次他带了铁监出产的好铁好钢入京,算是汇报,让朝廷知道铁监出铁了,前面的钱没有白花。

  除了少量铁锭钢锭,古迪带的主要是各种规格的钢条,还有一部分钢板。为了验证性能,铁监还打了几把刀剑,让古迪一起带到京城去。现在的好铁,主要的用途是制做兵器。对于刀剑来说,钢条用起来最方便,简单锻打,便就可以成形。

  这处铁监最重要的价值不是铁的产量,而是产品的种类。以钢材为主,价值完全不是其他的铁监可以比的。这个年代,铁炼成钢,不说用多少人工,损耗就很惊人,三斤生铁产一斤熟铁就算好的。如果再用锻打或者灌钢的办法出钢,又要再折损一半以上。真正的好钢,十斤生铁出一斤就不错。

  此时北方生铁的价格大致是一斤二十文,钢依质量不同,五十文到五百文不一。像铁监现在产的钢条,如果按市价,一斤最少二百文以上。不过产量太过惊人,价格必然下降,不过怎么不会低于百文。按照这个价钱,一千万斤钢条,就可以把内库的五十万贯还上了。

  按照杜中宵最开始的想法,铁监的产量一年怎么也要五千万斤以上,仅卖铁,一年就要超过两百万贯的收入。两百万贯的数字或许并不惊人,盐税茶税都比这多得多。真正有意义的不是数字,而是这些钱的成本不高,最重要的,是没有对百姓的骚扰压迫。

  铁监的产量越高,赚的钱越多,附近的百姓得到的好处越多。这跟茶税盐税迥然不同,那两样的钱都伴随着对生产者的压迫,伴随着对社会财富的掠夺。

  随着大量钢铁的产出,铁监有了现金流,可以进行投资,扩展产业的链条。下一步,就可以制造机器,制造农具,进一步增加钢铁产业的附加值。产业链条延伸开来,才是钢铁产业真正的价值所在。

  看着古迪一行离去,杜中宵对身边的苏颂道:“忙了这些日子,今日才算大事已定。我们回衙门饮几杯酒,轻松一下。这些日子,实在累得狠了。”

  苏颂笑道:“天下铁监数十处,能够产出这种钢条的,仅我们这里而已。此次送货进京,朝中大臣看了,也就没有以前那些风言风语了。设了铁监,却一直不见铁课,朝中不少官员说闲话。”

  杜中宵道:“朝廷体恤,我们铁监今年并没有铁课。这次送钢入京,只怕下年就少不了了。用这种钢条打造兵器,不知省了多少工。”

  一边的柳涚道:“就怕朝廷觉得好用,下年铁课太多,我们难做。”

  杜中宵摇了摇头:“能有多少?天下铁课不过七千万斤,就是三司狮子大开口,摊到我们这里一千万斤了不起了。如果要一千万斤钢,我们能供出来,只怕三司也没那个胆量要。”

  全天下才产多少斤钢?三司的官员再富有想象力,也不敢想象一处新开的小铁监,有这样的生产能力。他们敢要一千万斤,就要有非凡的勇气,让人惊讶的洞察力了。

  作为铁监,朝廷并不从这里收钱,而是收铁,即铁课。一般民间冶炉,是按五分之一收取,作为税收。因为这里是官营,不能这样算,而是有一个定额。超出定额,就是铁监自己的收入了。当然这钱不能由官员瓜分,而是算作地方财政,转运司有调用的权力。

  朝廷会给这处铁监定多少的定额?一千万斤?两千万斤?杜中宵估计,此次送货进京,很可能朝廷会要求铁监生产钢条,一年五百万斤就是上限。再多,朝廷也用不了,哪有那么多兵器打造。

  五百万斤,随着铁监扩大规模,还真不是个大数目。两三千吨而已,对后世的钢厂来说,这个产量只能算家庭作坊了。剩下的,就是铁监扩大生产的资本。

  如果自己有了那些钱,就可以建工厂,新来的纤夫营田不再捉襟见肘,可算打开局面了。

  此时正是炼铁的工人换班的时候,成群结队,到衙门附近的食堂吃饭。一切顺利,食堂的饭菜保持了较高的水平,但有粳米,还有白面馒头和面条。菜简单一些,一般是咸菜和肉汤。如果加钱,还可以吃大块的肉,炸好的鱼。这样的伙食,是外面的普通百姓根本不敢想象的。

  到了旁边的小厅里,聂茂和童安路等人正排队打饭,见到杜中宵等人进来,急忙行礼。

  他们这些技术人员有自己的小食堂,伙食比外面的更好,有荤有素。这是按做事的职业分的,并不按官职。在现场以体力劳动为主的,小官小吏同样是在大食堂里吃饭,不能到这里来。只要做的是技术研究类的工作,哪怕没有官职,吃的喝的也比那些小官好。

  杜中宵和苏倾看了看里面的饭菜,没有停留,到了旁边的阁子里。以他们的身份,吃小灶,倒也不算过分。偌大的铁监,不天天大鱼大肉,已经是与工人同甘共苦了。

  几人坐下,当值的过来行礼,问了今日要吃的菜,自去准备。

  这周围原来的人口不多,突然涌进这么多人来,食物根本供应不上。粮米之类可以从其他地方采买调运,鸡鸭鱼肉就没有办法了。外面市场上,肉价已经涨了几回,别说普通工人,就是柳涚都做不到天天有肉吃。在铁监做事,每月有补助,但架不住肉价涨得更快,还是跟以前一样。

  供应量上不去,铁监里的人发钱再多,也买不到东西。以前小官小吏偶尔吃次肉,家里人口一多就吃不起,现在依然一样。至于普通工人,只能靠食堂里的肉汤解馋了。

  不多时,酒菜上来。饮了几杯酒,杜中宵道:“想几个月前我们初来的时候,附近野味众多,什么野鸡野鸭,獐儿兔儿,极是便宜。这才多少日子,价钱便就涨上去了。更不要说羊肉猪肉,现在比开封城里的价钱还要高上许多。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后面铁监再来人,就真吃不起肉了。”

  柳涚道:“叶县不过几千户人家,产的猪羊就这么多,有什么办法?”

  杜中宵道:“我们自己想办法。现在无大事,要想办法开菜地,养猪羊,吃上不能亏待了。澧河以南闲地极多,只是小山,铁监可以划出地来,养些牛羊。靠近澧河的地方,开成菜地,募人耕种。全靠从外面采买,只怕不行。现在已是秋后,正是农闲时节,这些事情就开始着手了。”

第85章 物是人非

  铁监深处,一条小河从山里面流出来,在两座小山夹峙的地方,被一座堤堰拦腰截断,成了一个小湖。这一带四季降雨不均衡,山间河流雨季奔腾咆哮,冬春旱季则成涓涓细流。今年夏秋雨水特别多,河虽然不大,截出来的湖却碧波荡漾,填满了周边几座小山之间的深沟。

  这就是铁监现在用的锻造动力的来源,所有的水力机械,都由这里引出去的水推动。利用地形挖渠引水,在合适的地方设置转轮,在铁监内形成了几个加工中心。

  这一日天气晴朗,附近山上漫山金黄,湖里的水平静无波。几十个铁监的士卒在闸门处,正在更换水闸。现在产铁了,以前的木斗门自然要换掉,改成包铁的。

  杜中宵站在湖边,看着士卒们把木闸升起,卸下木闸,换了重制的包铁闸门上去。提升闸门并不容易,好几个人推着绞盘,缓缓提起。新的闸门是用螺旋升降,把旧的换下,新的装上。

  这个年代制造螺栓、螺杆并不容易,铁监能够生产出大致通用的这种螺柱,是了不起的事。

  见一切顺利,杜中宵离开湖边,看天气晴好,信步而行。不多时,到了湖边的一排大房子前,听见里面声音热烈,便走了进去。

  这处房子非常高大,苏颂正与包括聂茂、童安路在内的二十多个人围在一起,议论旁边被拆开的蒸汽机。这台当年杜中宵在永城时制出来的机器,数年之间经过陶十七和苏颂许多次改进,现在只是留下了当初的大框架,里面的具体结构早已面目全非。这本就是实验机器,此次到了铁监,终于完成使命。

  前些日子到处修路,这机器装上了两个大石碾,到处压路。这次被拆,两个大石碾摆在门口,倒像是守门的神兽。这台机器已经没有用处了,成了铁监教学的工具。

  见到杜中宵进来,苏颂和众人急忙行礼。

  到中间的位子坐下来,杜中宵道:“如何?这机器到底是怎样构造,所有人都清楚了吧?”

  苏颂道:“这里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聪明之士,费了这些日子,已经清楚了。”

  杜中宵点了点头,道:“最重要的,是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不只是要清楚机器构造,还要知道是个什么道理,为什么要烧煤,怎么就能够转起来做事。从这机器出来的力是什么样的,有什么样的性子,用要怎么用。把这些统统都搞熟了,将来前途无量。”

  众人一起称是。他们都是经过最近几个月学习,挑选出来对机械方面有天赋的。他们不是工匠,是从最浅显的理论开始,一步一步深入,再亲自动手实践,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他们在这里研究的,主要是机器的原理和结构,怎么改进,怎么利用。真要动手制做零件,有配合的巧手匠人。

  问了众人这些日子的情况,杜中宵站起身,看一边拆开的机器。

  苏颂做事很有条理,庞大的机身画出一个一个小区域,摆了许多小桌,上面放着拆出的零件。每个零件前边一张字条,写了零件名字,装在哪里,有什么样的用处。不要小看了每张字条上的几十个字,能够完全搞清,都代表了一定的知识。

  里面的具体结构和零件,杜中宵都有些陌生。苏颂和陶十七改了太多,而且另起名字,命名跟他从前学的不是一个系统。他们起的名字,大量使用箭、评、盘、轭等字样,杜中宵熟悉的轴、轮、杆等字样则很少出现。这种事情没法强求,杜中宵只能要求他们起名有所据,统一按照功能起名,成一系统。

  看着这些自己既熟悉又陌生零件,杜中宵暗暗叹了口气。这机器,已经慢慢从自己熟悉的那种东西变成了这个时代的东西,从实物到名称,都会跟自己熟悉的不同,只能慢慢适应。

  看过一遍,杜中宵重又坐下,道:“这台蒸汽机,你们一起拆开,想来也重新装过了。这些日子已经熟悉,接下来要想办法,做得更轻便些,更好用些。”

  众人一起应诺。

  杜中宵又道:“以前初制这机器的时候,好钢难寻,多用生铁,既笨且重。现在铁监产好钢,做成各种形状也方便,应该双比前容易多了。”

  看看旁边地上堆着的黄铜,杜中宵又道:“钢铁切削不易,所以给你们运了些铜来。想做什么样的形状,若有必要,可以先用铜试。真有那种形状复杂,难以制造的,都可以用铜。”

  苏颂道:“用铜制件,只能看其功用如何。真正要用在机器上,还是要制钢件,不然怎么知道能不能用?铜比起钢来,还是差了许多。”

  杜中宵点了点头。用铜制零件,是试验机械结构的,看其能不能达到运动学的要求。真正要用在机器上,还牵扯到强度和硬度,必须要用钢件。不过这个时代没法精确计算强度,只能依据经验,一点一点试出来。自己编的小册子内容,运动学上还可以用用,更深的知识,就只能靠这些人摸索了。

  杜中宵所能够提供的,是一些基本的机械结构,如曲柄、齿轮、棘轮、飞轮等等成熟机构,基本原理讲清楚,就看各人的悟性,怎么组合使用了。至于跟实际结合,杜中宵没有精力深入。蒸汽机到了现在这个程度,杜中宵其实已经不好插手,这些人经过学习,已经形成了一套自己的思考方法。最后他们做出来的实用机器,当然只能跟后世的差不多,但过程,就大不一样了。

  中国传统的机械,如秦汉的铜车马,后来的天文仪器,甚至各种农具,习惯上都会做成特别复杂的系统,跟后世根本不是一个路子。

  旁边用铜试制的零件,杜中宵已经可以看出来,很多灵巧精致,跟自己简单粗暴不是一个路子。这些人里,不少是招募来的读书人,读书人的品位,实在让人一言难尽。

  讨论了一些大致框架,如动力系统,蒸汽压力检测控制系统,传动系统,杜中宵便就停下,叫了苏颂一起出来。之所以让苏颂在这里,是现在的机器设计,莫名其妙带上了文人风格。不但追求精致,有的还带着诗情画意,别人介绍起来,让杜中宵一愣一愣的。

  这没什么奇怪,任何事物必然有其时代特色。便如欧洲早期的机器,经常会带精美纹饰,那是人家的审美趣味。这个时代也一样,做出来的机器,必然精美而又简约,这是宋朝的审美,没法强行去除。等到普及开来,真正应用到了大众之中,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自然会慢慢消失。

  出了房门,杜中宵微微摇了摇头。到了这个时候,招的人慢慢成长起来,一切会自成系统,自己个人的色彩慢慢变淡。等到他们真正制做出实用的机器,说不定杜中宵也要适应这个系统。

  在湖边坐下,看着碧波荡漾的湖面,杜中宵道:“几个月的时间,没想到这些人就能学会,可以自己想出办法,制出新的东西来。我们几年时间积累下来的东西,但愿能够发扬光大。”

  苏颂道:“这有什么稀奇的。这些人,是从数州之地精挑细选出来的,边学边做,教学相长,有今天的成就并不奇怪。据我估计,再有几个月,制出来的机器,就远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杜中宵想了想,其实也正常。铁监招人的范围,涵盖了京西路的大部分州县,这样的面积,这样的人口规模,这样的历史传统,工业革命的时期欧洲只怕没有几个国家比得上。精选出来的人才,做出什么来也不奇怪。大的方向上有自己领路,不会走弯路,进步飞速才是正常的。

  杜中宵和苏颂,长处是在大方向和思路上,真正一些精细的地方,是比不了这些底层经常动手的年轻人的。他们又没有思想包袱,敢想敢干,不能小看了。

  杜中宵道:“天下之理,一通百通。这次制这机器,不只是要制出能用的来,还要总结出道理。比如怎么从前后往复,变成轮子旋转。除了我们现在用的办法,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比如运转不稳,加上一个大铁轮作为飞轮,便就科稳下来。诸如此种,跟我们一样总结成册子,更加重要。”

  苏颂点头:“我明白。铁监有今日,不就是从几本小册子开始的。万事开头最难,一个人做出来一样东西,不能用册子教给别人,另一人再从头做,自然徒耗心力。”

  这就是文人的长处了,喜欢著书立说,一有所得,让他们编成册子总结经验,人人踊跃。这是这个时代的风气,如燕肃研究海潮有所得,便就写书。历史上发明湿法炼铜的人,也写一本《浸铜要略》。这样有利于经验的积累,初期发展会非常快速。

第86章 地方龙蛇

  三个富商打扮的人进来,向杜中宵和柳涚行礼。

  柳涚道:“这是朱员外,那一位是简员外,那一位是温员外,俱是叶县城里的富商。前些日子,就是他们三个投状,把铁监里的炉渣碾碎,用于铺路。运判前两日说要养畜禽,种菜蔬,这三位员外得知了消息,都愿意效力。”

  杜中宵看了看三人,道:“听说你们运了炉渣出去,从里面挑出铁来,低价卖给铁商?你们这样做了之后,附近的小冶炉全都做不下去了,好多人亏了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