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随着车驾在宣府城外缓缓停下,在陶瑾和杜宁的带领之下,群臣俯首,官军屈膝,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四面八方,久久不散。
“平身。”
华贵的马车帘子被掀开,朱祁镇的身影稳坐其中,气度明显比在大同城前要沉稳的多。
和所有人一样,朱祁镇只淡淡的扫了一眼下头跪着的人,眼神便定在了看似谦恭的舒良身上。
没别的原因,实在是舒良的这一身蟒衣有些扎眼。
要知道,蟒衣属于赐服,一般的大臣,勋贵虽然也会得赐,但是都会恭敬的供奉在府中,轻易并不会穿出来。
只有宫中的内宦,才会肆无忌惮的穿着这等赐服出来招摇。
倒不是说他们嚣张跋扈,而是因为,内宦是天子家奴,但凡能够出宫且能够获得赐服的,基本都是天子的亲信,而且他们所做的事情,往往是在贯彻天子的意志。
换句话说,他们踏出宫门,就代表着皇权的延伸,之所以要常常穿着蟒衣,除了有炫耀的心思外,更多的,是表明自己为天子亲信的身份,做起事情来更加方便。
这段日子,朱祁镇断断续续的,也打探了一些消息,对于宫中如今掌权的内宦,也有一个基本的了解,但是,对不上号就是了。
不过无妨,在朱祁镇的眼中,无论什么内宦,都是皇家奴婢。
所以,他没有多想,直接便问道。
“杜卿身边之人,姓甚名谁,朕为何在宫中不曾见过你?”
舒良略略抬起了头,脸上依旧是公式化的笑容,但是神色却十分恭顺,道。
“回太上皇,内臣舒良,蒙陛下信重,如今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领东厂的差事,此次奉圣谕前来,负责太上皇在宣府的一应护卫安全。”
寥寥的几句话,表明了身份,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态度恭敬,但却并不谄媚。
这般不卑不亢的样子,倒是叫一旁的杜宁有些诧异。
和陶瑾等人相比,他算是在京城待的长久的,因此,和舒良这位东厂督公,接触的相对比较多。
在他的印象当中,这位舒公公,可不是一个好相与的角色。
说一句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丝毫都不为过。
他对待任何的官员,永远都是一副假笑的样子,但是下手对付别人的时候,却狠辣无比,手段酷烈。
和王振不一样的是,他从来都不会干涉任何的政务,只承旨行事。
以至于,如果不是此刻他主动提起,杜宁都险些忘了,这位舒公公的身上,还挂着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衔。
事实上,在朝臣当中,有不少大臣,都曾经多次在私下表现出对于舒良的担心。
要知道,他虽然不干涉政务,但那只是因为有天子在约束。
但凡是东厂执行的事务,舒良手里只要有圣谕,哪怕只是一道简单的口谕,连中旨都没有,他都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做成,谁也阻拦不得。
总结下来,在众多大臣的印象当中,舒良就是一个被套上铁索的疯狗,他惯常的笑容背后,藏着一颗疯狂的心,只有在面对天子的时候,才会显露出忠诚的本色。
但是此刻的舒良,谦恭而不低微,稳重而不失分寸。
恍惚间,杜宁险些以为他身旁的不是那个凶名赫赫的东厂督公,而是一个风骨凛然,进退有度的文臣。
似是感受到了杜宁的注视,舒良微微侧了侧头,没有说话,但是杜宁却赶紧低下了头,没有和他对视……
第505章 舒公公的真面目
对舒良提起警惕的,当然不止杜宁一个人。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朱祁镇便立刻收起了轻松的心态,警钟大起。
实话实说,这段时间,他的心情还是不错的。
虽然说,心中一直有一块大石头放不下,但是终归,是回到了大明,这块养育过他,有着让他牵挂着人的地方。
瓦剌毕竟是苦寒之地,紫荆关一役之后,也先元气大伤,其后沙窝一战,更是雪上加霜,他们自己都物资短缺,更不要提对朱祁镇了。
尽管说,每隔五日,也先就会送来一些牛羊和烈酒。
但是,像是茶叶,粮食这些在大明习以为常的东西,朱祁镇却是一年都没见过两次。
大同虽是边城,但是各种物资丰富,纵然和京城难以相比,但总归比瓦剌是好得多的。
何况,他如今虽然退位,但是终归还是太上皇帝。
尤其是在朝廷用最隆重的仪式迎回太上皇的情况下,地方上的官员,对于整个队伍,都十分恭敬,所到之处,其实和他北征时受到的待遇相差仿佛。
就连素来刚直的于谦,在大同城外被他以礼法强行迫退之后,也收敛了自己的锋芒。
在那之后,朱祁镇在大同的所有时间,于谦只是来请了两次安,却并没有再对于任何事情发表看法。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朱祁镇原本有些动荡的心,渐渐安宁下来。
赶路之余,他也时常捧着钱皇后为他缝制的衣物鞋帽,睹物思人,心中盼望着能够早日和皇后团聚。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失去警惕心。
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从瓦剌带回来的那二十余名侍卫,日夜都守在他的住处外头,不肯离开一步,除此之外,他还特意调了一个宦官到自己的身边。
这个人,也是之前他十分宠信的内官,名叫刘永诚,是甘肃的镇守太监。
虽然是个宦官,但是上的了军马,打的了仗,而且还十分忠心,是从先皇时期,就侍奉朱祁镇的老人。
当初,朱祁镇登基之后,一直有意经略边境。
所以,他特意将刘永诚调到了甘肃镇守,以防也先侵扰甘肃。
应该说,刘永诚做的非常好,数年下来,抵御了不少次蒙古各部的侵袭,算得上保了一方平安。
若非得知了宫中的情况,且眼下他能够信任的人实在太少,他也不会冒着风险,将刘永诚调到身边。
对,他这道旨意,是冒着风险的!
刘永诚毕竟是镇守太监,擅离甘肃,可以视同渎职,他一旦过来,回京之后,必然会遭到诘问。
虽然说,有太上皇的“旨意”做护身符。
但是今时今日,这份“旨意”到底能有多大的作用,朱祁镇心里也画着问号。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他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现在,他手里除了袁彬,哈铭,实在没有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那些蒙古护卫,虽然受了也先的命令,会保护他的安全,但是,他们太容易招人恨了,就像那天在大同城外,他们不知分寸的挡在李贤的面前,最终才导致了矛盾的激化。
这一路上,不仅是和地方上的官员,就连和使团本身的卫队,也和他们格格不入,屡次产生摩擦。
所以,朱祁镇必须要找一个,自己能够信任,同时又有能力,能够保证自己安全的人。
他选了刘永诚!
这一次,他没有看错人,刘永诚来了……
此时此刻,这位刘公公,就骑着马,走在马车旁边。
和朱祁镇一样,他也是第一时间,就对舒良这位大珰提起了戒心。
刘永诚身材高大魁梧,丝毫都不像是内宦出身,反倒像是经年老将一般,事实上,他也的确曾经数次身先士卒,亲上战场。
血战杀伐出来的气势,让他显得不怒自威,此刻拧眉瞪着舒良,空气中的温度,顿时降了下来。
于是,朱祁镇眯起眼睛,开口道。
“原来你就是舒良,朕知道了,你回吧,朕身边已有卫队,不需你额外费心。”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杜宁悄悄的往旁边挪了一步,凭他对舒良的了解,恐怕这件事情,没那么容易解决。
但是,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舒良面上露出一丝为难,却没有硬扛,只道。
“太上皇有旨,内臣自然不敢违背,但是,让内臣负责护卫太上皇安全,乃是陛下的旨意,内臣又岂能抗旨不遵?”
这话说的平静,但是拒绝的意思却十分明显。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宣府会重演大同城外的一幕的时候,舒良却突然话锋一转,道。
“所以,内臣想跟太上皇求个恩典,让内臣率人,在外围护卫,也算完成了陛下的旨意,恳请太上皇恩准。”
这下不仅是杜宁,就连朱祁镇自己,都对于舒良如此忍让的态度,感到吃惊不已。
他既然听过舒良的名字,自然知道他的作风是什么。
这位东厂督公,可不是于谦那种,会为了顾全大局,为了朝廷颜面,会忍气吞声的人。
他心里头,只有天子的命令,其他的一切,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所以,朱祁镇早就准备好了,今天可能要闹得比大同城外还要厉害,或许能迫退舒良,即便不能,也可以让舒良在众目睽睽之下,背上不敬太上皇的罪名。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舒良竟然会让步,而且,一句抗辩的话都没有。
话说到这个份上,如果他再执意不肯,那明显就是在为难舒良了。
可说到底,舒良是代表皇帝而来,这么做,实际上自己失去了道理,而现在的局面,朱祁镇手里最大的筹码,无非就是礼法和规矩。
这一点,他心里清清楚楚。
所以,他略一犹豫,便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便准你跟随护卫,负责队伍外围的护卫之责。”
舒良深深一拜,声音恭敬。
“谢太上皇恩典!”
但是,所有人当中,唯有离舒良最近的杜宁,在他深深下拜之时,看到了他嘴角一闪而逝的笑容。
得意而冰冷!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
虽然有舒良这么一个小小的插曲,但是整体来说,宣府的迎接仪式还是十分顺利的,在山呼万岁的声音当中,太上皇的圣驾很快就进了城中。
宣府是没有真正的行宫的,所以,陶瑾的总兵府,就被腾了出来,临时用作行宫。
虽然是在边阵,但是陶瑾也是正经的伯爵,府邸很宽敞,又提前布置过,所以朱祁镇住着还算是很舒服的。
一直到下了马车,进了总兵府,朱祁镇绷着的那根弦,才算是松了松。
换了衣衫,斜倚在榻上休息着,他便不由想起城门处的场景。
放松了心绪之余,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太过紧张了,或许,对于舒良的传言,只不过是以讹传讹?
毕竟,他不过是皇家的奴婢,就算平时行事狠辣,那也是对普通人,但是面对他这个太上皇,未必就真的敢……
这么想着,外头忽而涌起一阵嘈杂之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朱祁镇眉头一皱,正要吩咐人出去看看怎么回事,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外头刘永诚走了进来,面色铁青,禀道。
“陛下,舒良带着东厂和锦衣卫的人,把总兵府围了!”
第506章 强闯行宫舒公公
“什么叫被围了?”
朱祁镇愣了片刻,下意识的出声问道。
和舒良的张扬不一样,刘永诚穿着的衣物十分朴素,但是周身的武人气度,却让他不怒自威,此刻脸色铁青,让侍奉的几个侍女都忍不住往后退了退。
跟刘永诚一同前来的,还有袁彬,见此状况,连忙解释道。
“太上皇,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舒良带来了三千东厂番子和锦衣卫,如今全部都列队在总兵府的大小出口,舒良自己,亲自坐镇在正门口,说是要防备宵小之辈混进府中,对太上皇不利。”
“但是问题是,刚刚朱鉴,朱谦等几位大人前来拜见,也被舒良挡了回去,使团中刚刚有人想要出府采买,也被堵了回来,换句话说,我们被……被……”
袁彬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没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但是意思却很明白,现在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出不去,实质上,他们就是被软禁了!
朱祁镇立刻从榻上坐了起来,脸色阴沉,怒道。
“岂有此理,区区奴婢,焉敢如此欺朕,袁彬,你去将舒良叫过来!”
袁彬其实想说,舒良能够行动的这么快,说明他早有准备。
换句话说,他们其实都被宣府城外,舒良的软弱表现给欺骗了,这个东厂提督太监,心性果断,出手狠辣,名不虚传。
所以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
但是,看着朱祁镇生气的样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和别人不一样,袁彬是知道,太上皇在迆北过的是什么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