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炎
“我这还叫暴烈啊?”
刘备苦笑道:“你没看我是怎么对待那些虫豸的?每一次推动政策之前,我都小心翼翼和他们协商,和他们交换,他们要什么,我们谈,谈来谈去,谈到价钱合适再推动政策,除去这一次我不给了,之前哪一次我不给?
为什么?不就是担心反对的力度太大吗?我总要寻一个正儿八经的理由,用旁人无法反对的方式去办理事情,达成目的,我都觉得我是小心谨慎的过了头,这还叫暴烈?”
阮瑀想了想,觉得刘备说的也有道理。
“要是这么说的话,您说的也对。”
“就是这个道理!”
刘备摇头道:“而且吧,要说虎狼之药,那我现在要下的确实是虎狼之药,但是之前可都不是,大汉生了重病,我是一点一点小心翼翼给它治疗,让它慢慢恢复元气,然后才加大了药量。
而且,你可别忘了,我还有一味能够保证这个身体虚弱的病人绝对不会死的,关键时刻拿出来能够扭转乾坤的神药啊,正是有了这一味神药,我才敢做那么多的事情。”
“神药?”
阮瑀愣了愣,看着刘备一脸莫名的笑意,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拍脑袋。
“这二十五万大军!”
“对了!”
刘备拍了拍阮瑀的手:“百战百胜的大军,就是保证大汉绝对不会死掉的真正的神药,有了这神药兜底,咱们才能真正的把能用的药都给用了,才不至于让大汉真的就那么死了。
有了这味神药在手,其实想要对这个身体虚弱的病人下点虎狼之药,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之前我还是更加谨慎的,要是上来就下虎狼之药,那就是度田一般的天下皆反,那才是真正的虎狼之药,要死人的。”
“确实如此。”
阮瑀认真地点头,认同刘备的看法。
“而且就算其他的都不说,他提出来的那个州县二级改制,我想,就算是真正奉行黄老之术的朝廷,也不会去做的,只要他们够明智。”
“黄老之术是这样说的吗?轻徭薄赋,清静无为,可不是官吏越少越好吗?难道还有什么不同之处?”
阮瑀被拉起了好奇心,好奇地看着刘备。
“当然了,黄老之术可没那么简单,在他们看来,州郡县这样的建制越多,其实天下就越安定,建制越少,天下就越不安定,有些人觉得减少建制能让国家变好,但并非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刘备缓缓道:“其实道理很好解释,元瑜,若是有朝一日你觉得你对你的夫人略有些不耐烦了,我就把你调离雒阳去其他地方任职,还不让你带着夫人,也不让你带任何女人去。
过不了一两个月,你就会思念你夫人思念的要紧,这时候我再让你的夫人去寻你,呵呵呵,那便是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了。”
“啊?这……这算什么?”
“你记着,距离产生美。”
刘备摇摇头,叹了口气,摆出了一副十分无奈的表情。
“这也是作为上位者、肉食者的卑鄙之心了,就当前状况来看,指望官吏不胡作非为、全都奉公守法,属于做梦,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不管我如何加强御史台和司隶校尉,加强监督,这是无法避免的。
尤其是那些和民间距离最近的底下的小官小吏,他们直接面对民众,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民众眼中,他们的所作所为是会让民众十分憎恶且充满怨恨的,一旦爆发民乱,他们也是最先死掉的那一批人。
但是在此之前,底下人还是会期待更高一级的官府来收拾他们,会对他们不理解但是更高一级的官府抱有期待,等到这种期待也落空了,还会有更上一级的官府来期待,如此不断向上,直到最终的皇帝。”
“这……”
阮瑀听的目瞪口呆。
他不是行政官员,他是笔杆子,是舆论战车,对于这种单纯的统治之术,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越是和最底层距离遥远,越是神秘,就越能摆出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这副样子也越是能取信于人、安定人心,如果再稍微做那么一两件看上去是在维护公义的事情,便足以让民众传颂很久很久,并且保持很长时间的希望。
在这段时间里,国家的稳定程度便大大增加了,地方的安定也增加了,由此来看,黄老之术中所谓清静无为,也就是这个道理了,越是高级的官员,或者干脆说皇帝吧,就越要少的做事。
他只需要摆出一副清静无为的样子,保持神秘,保持距离,就能自然而然得到信赖,使得民众对他充满希望,这样,民众就不会因为彻底失去希望而作乱。
换句话来说,做皇帝,做天子,最大的意义不是治理国家,而是单纯的存在于那里,以清静无为换取自己的崇高地位,以此安定人心,所以才会有所谓圣天子垂拱而治之说。”
刘备摊开双手,把这些阮瑀从未了解过的内容讲给他听,把阮瑀听的一愣一愣的。
良久,阮瑀有些艰难地张开了口。
“这便是道家之术?”
“道家之术,是真正给皇帝、给天子看的东西,一般人看了也没什么用,它纯粹只为天底下最大的那个人解决问题,不为其他人解决问题。”
刘备笑道:“由此来看,一个集权君主,一个什么都要去做,都要去亲自下令的君主,他的名声绝对不会太好,因为他犯的错误大家就都知道了,就算是最底层的民众都会知道是谁在害他们。
于是从下往上,所有人都失去了希望,大家就会群起而攻,破灭一切,可如果换一个人来做这样的坏事,比如宰相,比如三公,比如大将军。
就算这些人错了,还可以撤销他的职位,换一个人来做,希望会重新产生,但是换天子,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刘备呵呵呵的笑了起来。
他笑着笑着,阮瑀也跟着笑了起来。
看起来,阮瑀似乎也已经明白了道家学说的统治之术到底妙在什么地方了。
那毕竟是开创了一个时代的顶级统治术,可绝不是清静无为四个字那么简单啊。
第七百二十一章 刘备唯一没有任何底气的事情
很显然,阮瑀已经明白这一切了。
这些东西本来也不是很难的东西,关键是要有人带入门,有人给讲清楚。
不把里头最关键的部分讲清楚,那就只能读出一些仁义礼智信之类的大道理出来,以为古人各个都是圣贤君子,各个都会和你讲道理,读不到这些东西背后隐藏的那些历史的脉络。
刘备这种高段位的选手稍微讲一讲,阮瑀就明白了。
“原来如此……”
“道家之术,就是这么个道理了,所谓的清静无为,指的就是天子本人的清静无为。”
刘备笑道:“毕竟只要你什么都不做,就没人知道你到底有多蠢,可你要是上手做了,聪明人也好,蠢人也好,都会暴露于无形,所以,除非皇帝是真的很厉害,否则,千万不要亲自上手做事。”
阮瑀深吸了一口气,向刘备行了一礼。
“多谢大将军教诲,今日方才明白古之圣贤为何为圣贤。”
“不必谢我,多读书,多思考,多学习,学海无涯这句话倒是真的,没什么必要去过度解读。”
刘备拍了拍阮瑀的肩膀:“咱们是臣子,值此混乱世道,没有清静无为的资格,天底下唯一可以清静无为的,便是咱们的皇帝陛下了,上无为,而下有为,陈慕所期待的,便是咱们眼下正在做的事实。”
阮瑀点了点头,对刘备的一系列做法再无担忧。
他知道,刘备不单单擅长疾风骤雨,或许,他更擅长和风细雨的达成目标。
现在所有人都只看着他眼下的疾风骤雨,却想当然的忽视了他之前所引发的那一切在当时的环境下,或许也属于疾风骤雨,但是当时的人都没有这样看待。
既然能够如此精细的把一些疾风骤雨的操作都让人误认为是和风细雨,那么除非他自己放弃,或者认为是毫无必要了,否则,他一样能让现在的人认为他所做的还是和风细雨。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其实在刘备看来,道家之术在修身方面有着较为理想的一面,这一点在《庄子》当中体现得非常明显,但是在治国思想上,道家则是来了一个大反转,变得相当现实,可操作。
道家之术在现实层面讲究三点——动静小、成本低、见效快。
这三点的要诀,就在“因循”上。
现代人常常把因循和守旧两个字绑定在一起,下意识认为因循是贬义词,但是在古代语境下,古人的看法和现代人正好相反。
而在因循之道的具体方法上,道家之术也讲的比较明确。
他们认为一个刚上任的领袖,在第一年应该从俗,也就是所谓的“因循守旧”,不去改变前任的办事方法。
第二年开始启用传统意义上的有德之人,启用大家都认为靠谱的人,以此稳定局面。
然后从第三年开始稍微做一点改变,接下来慢慢的循序渐进的把自己的地位稳固了,一直到第七年,就可以了——
当然不是说第七年就太平盛世了,而是说第七年统治者的地位就稳固了,就建立起了自己的统治惯性了,就可以操纵庶民打仗了。
道家之术从来也不是为了庶民把日子过好,但是能让他们不饿死、有打仗的力气,这就很有必要了。
而且在因循的具体操作方式上,古人也有着非常先进的考量。
道家之术并不认可儒家的人性本善论,没怎么谈论教化之道,不把教育看得很重,从这一点上来看,对于人为改变的意义,道家似乎处在一个躺平的状态之中。
他们认为人都有自私自利的一面,为自己做事最有积极性,而想要改变这一点几乎不可能,所以不需要浪费时间和精力去改变一个人。
道家认为掌握因循之道的聪明上位者应该要合理利用这种心理,因势利导,给人们安排工作的时候,要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在为自己做事,而不是在为上位者做事。
只要做到这一点,不用花费什么额外的成本,也能事半功倍。
当然,这对统治者的要求有点高,而且这一办事方法其实直接指向了一个重要的原则——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原则。
没有这一原则的确立与社会共识,就不可能在根本上让人认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连财产都不属于自己,还有什么是能属于自己的?
然而帝制时期没有私人财产不可侵犯这一原则,天下的一切都属于天子,只要天子需要,在被推翻之前,他可以任意巧取豪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就意味着道家提出的这一高超的统治艺术不可能在帝国实现,就算偶尔出现那么一两次,也不过是君主的个人魅力罢了。
刘备自知自己没有那么强大的统治艺术,也并不认为自己能够润物细无声的办到这一点,所以他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军事强人。
这是他的专长,他擅长,也是直到信息时代还依然存在的统治模式,被证明是有效的。
当然,也仅仅是有效,负面影响也很大。
蠢人当领导,不能乱做事情,否则容易把自己作死,但是聪明人、能干的人做领导,就可以办事了。
但是对道家的统治之术,在他深入了解了一部分之后,还真的产生了一些欣赏的态度。
儒家和道家的确都有理想的一面,但是在统治的角度上,道家的理想色彩还是更加浓郁一些,相比较于儒家对统治者“仁”的要求,道家的理想统治者简直就是理想本想。
儒家的理想统治者至少还能算是个人——圣人也是人。
而道家的理想统治者压根儿就不能算是个人,那就是个理想的集合体,幻想中的存在。
那是讲究要让老百姓以为自己能过好日子全是自己的原因、和统治者没有任何关系的超凡入圣的存在。
老百姓过了好日子,会被认为是他们自己的努力,而努力营造出这一环境的统治者要居于幕后,不露面,不去打扰老百姓,不去争抢功劳。
有功劳要让出来。
有危难就要出面兜底。
能做到这一点,那得是何等人物?
那样的国家,还算是一个国家吗?
刘备不知道有谁能成为道家的理想统治者,反正他认为自己是办不到的,自己绝对不是理想本想。
但是同样的,相较于已经被统治阶级异化的十分严重的儒家学说,被抛弃的道家学说多少还保持着当年的色彩,理想起来浪漫不已,现实起来也很是严酷。
他们自己也知道理想的统治者十分难得,若要生存下去,就必须要为世俗的统治者思考,他们为此真的下了苦功夫。
想要恢复民生,让民众尽快恢复生活水准,道家的治理艺术真的很值得参考,甚至可以说是很有意义的,比儒家的具体操作手法要现实好几个层级,且有过相当成功的操作经验。
但是问题在于,在这样一个社会之中,对于皇权统治者来说,只有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人才有休养生息的可能,一旦被统治者认为已经肥硕了,下一步就是开宰了。
对于皇权统治者来说,使用哪家学说都是手段,维持统治地位才是目的,无所谓道家儒家法家,能让我长久统治,就可以。
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文景之治之后,天下已肥,民间殷富,紧随其后的便是武帝的大有为,那对于民间的普通人来说,无异于一场浩劫,最后甚至发展为大逃杀模式。
刘备曾想过在度田之后要不要全面采用道家的治理思想来治理天下,让东汉社会尽快的恢复生机,积累足够的财富。
但是他很快想到,不管自己做不做皇帝,不管他是否恢复道家的治国思想,他死了以后,民间积累的财富不还是下一任统治者嘴边的一块肉吗?
别说道家的理想统治者了,就算是儒家的理想统治者也是少之又少,几百年能出一个都算是幸运的。
他现在无论怎么折腾,他一死,可能一切都要变回原样了,无非是再造一个强大的西汉帝国,再让后人把西汉、东汉的路子再走一遍,再循环往复四百年。
意义似乎不是很大……
所以,他开始思考,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这些积累真正的运用到发展上,发展文化科技,发展各种实用技术之类的,以此推动时代真正的往前进。
而不是成为统治者私欲的养料。
他不想让自己辛辛苦苦实现的一切,再度成为某个穷兵黩武的家伙的依仗,甚至现在都轮不到后人穷兵黩武了,周边该打的,几乎都被他打完了,找谁穷兵黩武去?
他又翻看了一遍陈慕的这封信件,而后放下,深深叹了口气。
如何走出这个要命的循环,是多少人都无法解决的问题,而他所知能够尝试用来解决问题的办法,又和他现在所走的道路并不一致。
他必须要承认,法家与儒家所倡导的大一统,并非是为了发展和强盛,其本质目的,是为了塑造一个稳定的可持续的秩序。
整个帝制时期,中华帝国所有的政治智慧和发展智慧所指向的唯一目标,就是稳定。
统治秩序的稳定,统治阶层的稳定,统治者的稳定。
为了稳定,大一统的帝制王朝可以做任何事情,甚至只为了稳定去做这些事情,不为其他任何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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