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皮卡丘梦蝶
不因邹衍是祭酒而有所畏惧,直言道:
“这便是邹子回到齐国,担任稷下学宫祭酒以后,却从来不去宫中论政的原因吗?
“天是道的呈现,是自然规律,天是无心的。
“一人一国在天的眼中,和一草一木并无区别。
“天没有善恶之分,又哪里来的天谴呢?
“我同意邹子最开始说齐国贵族骄奢淫逸的言辞,但齐国百姓生活难道不好吗?
“不与民争利,百姓生活富足。
“当权者虽有不足,但这样的国家难道就无可救药了吗?邹子为何不能进面刺宫而直言呢?
“所谓无为,不是无作为,而是无不为!”
“非也非也,环娟子所言误也。”相夫习道:“天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有喜有怒。鬼神作为天的使者,传达天的意志。天会通过鬼神来赏善罚恶,以使天下向着天所愿意的方向发展。”
“呵!”淳于越一抖袖子:“敬鬼神可以!当远之也!”
“……”
诸子由廷尉太史胜表现开始议论纷纷,从人延伸到国家,从法令之变更延伸到国家之政策。
直到死囚被带到嬴成蟜面前的时候,他们才终止了话语。
他们静静望着年龄最小,而和他们同为诸子的嬴子嬴成蟜。
心学,良知,成圣。
此等言语闳大不经。
若不是做怪迂之变,或可以如杨朱之学一般,成为下一个显学。
能让诸子都感兴趣的新学说,不多见。
在纷乱中,没有多少人注意到。
王宫内部有人来。
一群人从廷尉府后门而入,在廷尉府内近距离观看这场闹剧……
被抓来的死囚蓬头垢面。
如野草般蓬乱的头发缝中射出两道凶恶的眼神,看待他人就像看待待宰的羔羊。
其手上带着手枷,脚上拴着铁链,嘴中塞着一块黑黄相间的破布。
穿着一身污秽不堪的囚服,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怪异气味。
站在最前列的稷下学子们大多露出厌恶之色,捂住了口鼻。
不少人还向后退了半步,让整个稷下学宫队伍都为之一动。
嬴成蟜没有动作,问同样面露不愉之色的太史胜:
“廷尉大人,此人犯了何罪?”
太史胜对临淄楼馆美人绝活如数家珍,对临淄赌场经营项目一清二楚。
但自家廷尉府中,最十恶不赦地死囚身犯何罪……太史生不知道。
[这等小事,我怎得知?]
太史胜腹诽,立刻给身边的廷尉正打了一个严厉的眼色。
廷尉正墨笙是廷尉府二把手,也是廷尉的副手,立刻会意,主动介绍道:
“此子乃是贼人之首,曾领三百贼人打家劫舍。
“其本人烧毁良家房屋有五,杀十二人,奸淫女子十七,豢养女子为奴者四……”
太史胜抠抠耳朵,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嬴成蟜认真听完,观众学子之精神面貌,个个都是义愤填膺的样子。
嬴成蟜刚想说话。
忽然意识到此时人比学堂时多太多了,当下所处环境也不是封闭的讲经堂。
他的声音传不到所有人的耳朵里,不由有些苦恼。
一直侍奉在其身边的呼看出了主君所忧,不敢确定自己所想是否正确,于是主动问询:
“主君可是为不能让在场之人尽听所忧?”
嬴成蟜略微诧异地看了一眼呼,没想到呼竟然如此有眼色,点了点头:
“正是。”
“主君勿扰,呼为主君代言,呼可让主君之言尽入所有人之耳也。”
“……你竟有如此本事?”
“小人原本不叫呼,是拜在师长门下,师长改之,就是因为小人善于呼喊的缘故。”
望着呼的笑脸,嬴成蟜脑海中猛然闪过曾经在书上一闪而过看到的内容。
他不记得全文,只记得大意:
有一个人远道而来,想拜在公孙龙的门下。
公孙龙问其有何才能。
此人自称声音洪亮、善于呼喊。
公孙龙的弟子们哄堂大笑,公孙龙却一本正经地问弟子们有没有人善于呼喊。
弟子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于是公孙龙便将此人收为弟子。
不久,公孙龙带着弟子们北上燕国,来到黄河岸边,渡船恰好停在对岸。
众弟子呼喊,投掷石子,使劲浑身解数也没将渡船招来。
新入门的弟子自告奋勇,说让他来试试。
公孙龙允之。
这弟子只喊了一声,对岸的船家便向这边划了过来。
“原来是你啊……”嬴成蟜看着呼,心情很是复杂。
少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是少年第一次见到在书上记载的小人物,连姓名都留不下的小人物。
那篇文章之所以记述,是为了表现公孙龙的性情。
【人而无能者,龙不能与游。】
这是公孙龙说的话。
意思是说一个人若是没有任何能力,那公孙龙不能与其一同游行。
呼被主君看的有些讪讪,眼神飘移到死囚身上,不敢与主君对视。
嬴成蟜心情更复杂了。
华夏两千年历史,史书上记载的人很多。
但和真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相比,少到可怜。
呼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
他幸运在能够被载以文字流传后世,不幸在后世没有人知道文字所载的人是他。
这是第一个嬴成蟜知道,却当面不能识的历史人物。
少年目光从一个个稷下学子的脸上扫过。
[他们其中,又有几人能留下姓名呢?]
再从稷下先生们的脸上扫过。
[在我面前的诸子有十来个,名字留到后世的却仅有一二也……]
最后,他重新看着呼。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有王侯将相,诸子百家。]
[但更多的,是呼这样的人……人人当能成圣人!]
这一刻,少年目光无比坚定,心为之一澄澈!
邹衍心中猛的一震,双目大睁,不由自主踏前一步,失声道:
“天心?!”
诸子诧异,不知邹衍在说甚,正要问询。
呼的声音如从天边传来,宏亮而遥远,响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边:
“吾为嬴子代言!
“嬴子曰:‘我身前罪犯乃是贼人之首……豢养女子为奴者四……诸君以为,此人心中可有良知乎?’”
各式各样的声音传来:
“没有!”
“此等人哪有良知!”
“此非人哉!”
诸子没有作声,但大多明白了嬴成蟜的意思。
一个寻常人心中有良知不足为奇,没有说服力。
可若是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心中也有良知,那便很有说服力了,足以证明人人心中有良知。
诸子静静观看,他们也想知道。
这等犯大罪不止的极恶之人,哪里来的良知呢?
少年在三千来双眼睛中上前一步,让盖聂扯下死囚口中的破布,沉声说道:
“我可以赦你无罪,放你一条生路。”
死囚嗤之以鼻。
他麾下贼人都被处死了,他这个被判枭首之刑的贼首哪里能够活命呢?
死囚喉咙微动,“tui”了一声,往嬴成蟜脸上吐了一口痰。
盖聂眼疾手快,面无表情地以手中破布兜住,糊在了死囚头上。
死囚怒目而视,破口大骂:
“鸟人!只知道给这竖子当卵蛋的废物!
“乃公骑你母!骑你妻!”
廷尉太史胜厌恶地道:
“嬴子说赦免你,就赦免你。”
死囚扭头:
“你又是哪个鸟”
话没说完,廷尉正墨笙一巴掌扇了过去,嫌弃地拿出锦帕擦打死囚脸的手掌:
“再敢聒噪!今日便枭你首!你的命,嬴子说了算!”
话音落,丢掉沾染了污秽的锦帕。
这锦帕事后为一乞儿捡到,换了二百一十钱,吃了一个月。
死囚被打,精神却为之大震,紧盯着嬴成蟜:
“嬴子大人真能放我走?”
“每个人都有重新来过的机会,我说放你就放你。”嬴成蟜点点头。
各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呼代为言语,让稷下学宫所有人都知道场中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