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726章

作者:吾谁与归

贺章将笏板插入腰封,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奏疏递给了小黄门,重新拿起了笏板俯首说道:“臣弹劾石景厂靡费颇重,石景厂一盏华灯就作价五十银币,而门前一棵行道树,就要三百银币,石景厂的牌坊门额居然高达三十四万银币!”

贺章只有一只手,这番动作倒不算吃力,只是在这奉天殿内,显得格格不入。

朱祁钰打开了奏疏,看着上面的字迹,这显然是贺章用左手亲自写的,虽然不如之前的台阁体,但也颇为周正了。

“陈有德,你来说说,是贺总宪诬告于你?”朱祁钰看完了这奏疏,眉头紧皱的说道。

三十七万银币一座写着大明石景厂的牌额,三十七万银币可以养于少保的九重堂四百一十一年!

贡院附近三条街的顶级学区内的独门独户三进三出的院子都可以买两座!

陈有德面色变了变,似乎有些愤怒,但还是出列俯首说道:“陛下容禀,这三十七万,其实是为了做账,是从煤市口至石景厂的道路硬化的钱,不仅仅是那单单一个牌额。”

朱祁钰看向了户部尚书沈翼,问道:“陈有德所说是否为实情?单纯是为了做账吗?”

沈不漏是一枚铜板不漏,这么大的一笔亏空,负责审计的沈不漏居然漏掉了?

沈翼出列,犹豫了片刻回禀道:“陈总办……所言非虚,的确是为了方便做账,就将石景厂到西直门煤市口修路的钱,一并并入了这牌额之中。”

如果是修路,这三十七万,看起来并不是很多,朱祁钰的面色稍微好看了些,他知道这件事怕是另有隐情,否则沈翼的表情,不会如此的犹豫不决。

贺章似乎没打算追究到底,这件事显而易见的不清不楚,但贺章而是俯首说道:“臣知其一,不知其二,还请陛下恕罪。”

“嗯,归班吧。”朱祁钰沉默片刻,才挥了挥手示意贺章归班。

这件事,透露着诡异,贺章浅尝辄止,弹劾了一半忽然收回了拳头。

陈有德被弹劾居然流露出了愤怒的神情,但也仅限于就事论事。

沈翼的表情更像是有难言之隐,为陈有德作证,不情不愿。

朱祁钰放下了心中的疑虑,继续主持奉天殿的大朝会。

开封段黄河有水患之虞,河南布政司请旨疏浚;

辽东煤钢厂的煤炭和钢铁产量节节升高,并且开始持续不断的通过水路向关内和南衙运送煤钢,而吉林造船厂全面恢复,整个辽东一片欣欣向荣;

两年共计输入倭银四百五十万两,又创历年新高,而且还在不断的扩大之中,倭国的名田主从守护代,变成了战国代,倭国深陷低烈度战争的泥潭之中,生产生活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但是倭银的产量却在节节攀升,不得不说不愧是倭国;

永平府永平煤钢厂开始投建,永平府在顺天府东北方向,山海关内,拥有丰富的煤炭资源和铁矿,此地有大量的陶土,素有瓷都,此地是唐太宗李世民征高句丽驻跸之地,又叫唐山;

还有某个不知名的名士离世,请求朝廷谥号,朱祁钰也不知道这人是谁,让胡濙拿主意,胡濙也不知道这个名士是何方人士,遂作罢。

连胡濙都不知道的名士,显然名不副实,对大明并无突出贡献,完全不到请谥号的规格。

大朝会进行了整整两个时辰有余,兴安高声宣布退朝之后,朱祁钰留下了贺章、沈翼、陈有德,胡濙和于谦似乎有事,也一并留了下来。

朱祁钰一直坐在宝座上,等待着朝臣们退去才站起身来说道:“随朕去讲武堂。”

大明皇宫没有秘密,就跟个筛子一样,在这里说什么,都是大声密谋。

柳溥对升龙皇宫的渗透,让朱祁钰瞠目结舌,谁知道这奉天殿的宦官、宫婢都是谁的人。

大驾玉辂很大,拉几个人完全没有问题,一路上大明皇帝没有讲话,群臣们都是一言不发。

到了讲武堂的御书房,算是到了朱祁钰的绝对地盘,他走进了御书房说道:“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

陈有德是工匠出身,到底还没有贵族化,陛下一问,立刻便脸色涨红。

徐四七当年贪腐钜万,完全是因为不肖子孙,陈有德的两个儿子,不赌不嫖,自然不需要死命的捞钱。

“臣没有贪污,这钱,这钱都是被顺天府给借走了!”陈有德支支吾吾,终于说出了实情。

贺章差点乐出声来,他今天在奉天殿上弹劾,拐了那么大个弯儿,其实还是弹劾的户部尚书沈翼,但是贺章又不想直接把沈翼劾倒,也知道劾不倒,所以才适可而止。

沈翼刚刚带着户部搞了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仁政,风头正盛,这件事,还不足以扳倒沈翼。

“咋回事?说清楚。”朱祁钰眉头紧蹙的问道。

陈有德认真捋了捋自己的思路,才开口说道:“石景厂投产的时候,陛下只说在卢沟桥设立抽分局抽分,石景厂利润不用上交。”

“景泰三年,户部郎中王祜、内帑太监林绣提议上交利润盈余一成半,陛下朱批准奏,自此利润一成半上交国帑、内帑。”

“景泰五年,王祜、林绣再提议上交利润六成,陛下以搜刮过甚,石景厂无以为继,只取利润三成至今。”

“景泰八年,王祜、林绣再奏石景厂上交利润六成,陛下言循旧例,不加摊派。”

“这几年,石景厂攒了一百八十余万银币,就等着陛下回京后再议上交之事。”

“多,多少?”朱祁钰看着陈有德,略显惊讶的问道,他又不是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陈有德十分确切的说道:“一百八十三万七千六百五十二余银币。”

垄断就是暴利,这还是每年朝廷除抽分外,直接拿走三成利润,并且石景厂还援建了胜州厂、大同厂、江淮厂、马鞍厂、六枝厂、辽东厂和清远厂的前提下,石景厂攒下了近两百万的家当!

陈有德无奈的说道:“去年二月,京师朝阳门至通州草市民舍发生疫病,顺天府拆借到了石景厂这里,要重建朝阳门外草市民舍,这一拆借就没个头,这账就平到了石景厂的牌额上。”

朱祁钰看向了沈翼,堂堂户部尚书,做账做到让都察院这帮清流言官们看出来的地步。

沈翼面色变得苦楚,无奈的说道:“陛下,这钱也不是臣借的,是顺天府衙门拆借石景厂,这也是萧规曹随,自有了石景厂就有这拆借事了。”

“以前是有借有还,这东城外草庙平整重建,又要修路,实在是太多了,就没把账平上。”

胡濙见陛下眉头紧锁,才坐直了身子,稍微解释了一下。

朱祁钰才彻底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石景厂因为只上交三成利润,富得流油,所以顺天府衙门经常去拆借。

石景厂可以不借吗?

当然可以,那顺天府给石景厂穿小鞋,就不能怪顺天府无情了。

顺天府想针对石景厂不要太简单,有的是办法,卢沟桥抽分局、五城兵马司、窑民核查等等。

三天两头的折腾石景厂,石景厂能受得了?

顺天府去石景厂拆借,今年借明年还,这也算是个暗地里不成文的规矩。

之前有借有还,去年因为翻建朝阳门外草庙民舍的额外支出,造成了这笔烂账。

这账必须要平的。

这个时候,石景厂不乐意了,钱借出去了,这账还得他们石景厂平,亏空他们石景厂背着。

都是陛下的臣子,凭什么?!

所以石景厂,就把这账,做的假到清流言官都知道是假账的份上。

都察院干的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的活儿,自然把这件事揪了出来。

事情已经摆到了陛下的面前,根本原因是顺天府衙门不能欠钱。

衙门哪有欠钱的道理?

朱祁钰敲着桌子,而后坐直了身子说道:“以后地方官吏不得到官厂拆借,一经发现,立刻革罢。”

“地方衙门真的要借钱,可以到大明银庄借去,利息四厘(年化4%)。”

大明国帑问内帑借钱,是低息大约一厘(年化1%)甚至无息,多数情况下都是用资产比如次年的正赋、抽分、关钞、关税等去抵押借款。

陛下尚节俭,皇庄的收益都花不完,更别提内帑了,大明的内帑更像是大明的应急储蓄金。

朝廷有需要应急的时候,这些地方衙门自然也有,朱祁钰让地方衙门到银庄里借钱,而不是到设在地方的官厂里借钱。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石景厂利润仍上交三成便是。”

第七百九十一章 夹带越厚,问题越大

石景厂是大明的第一座官厂,也是最成熟的官厂,产业链极其成熟,盈利稳定,因为作为煤炭专营,即便是以六文一斤贩售水洗煤,都能赚得吃不下的地步。

专营,就是垄断,垄断就是利润。

如此庞大的利润,大明皇帝仍然只收三成,剩下的七成利润,可以用于提高官厂工匠待遇,增加工匠所居住的煤钢园配套生活设施,聘请先生教书识字,提高安全生产,减少污染、扩大生产等等。

当然也可以用于贪污,只要不怕被计省和督察御史们给揪出来,一切都好说。

“陛下,要不还是上交六成?”陈有德看了眼沈翼,还是低声说道。

这钱留在他们手里也花不完,哪怕是建三十六万银币的牌额,那也只能建一座牌额门匾。

还不如交给朝廷,小孩子抱着一块金砖在街上行走,就会被强盗给盯上,石景厂就是那个小孩,利益就是金砖,强盗就是衙门。

官厂总办虽然能够如常面圣,可面对衙门的时候,完全无能为力。

陈有德知道自己保不住这些钱,还如交足保护费,让陛下保护石景厂,按照当年陛下和沐阳伯金濂的约定,这些利润将会对半开,一半纳入内帑,一半纳入国帑。

在陈有德看来,这么庞大的利润,交到陛下手里,陛下提供对官厂的保护,官厂不被衙门掏空,才是官厂正途。

朱祁钰敲着桌子,对着陈有德大声的说道:“你就这么害怕吗?”

“石景厂有近三万余熟练工匠,你们拥有着整个大明最完备的生产链,几乎可以生产一切军器,尤其是石景厂,还有炮药司!”

“火铳是你们造的,火药是你们造的,你们还有组织。”

“石景厂还有最早的匠城—煤钢园,现在也有大把头、有工会,当别人欺负到你们头上,你们手中的锤子是干什么用的?看样子的吗?”

“手都伸到你们口袋里了,你们难道只会这种做一个明显的假账,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数吗?”

“闹起来,闹得越大越好,闹得越大,就越捂不住,用锤子砸烂他们的脑袋,朕给你们兜着!”

朱祁钰的声音格外的严厉,于谦和胡濙默不作声,面前这位陛下,说出这番话来,并不让两个人感到意外。

陛下时常对大明各个阶级,尤其是最底层的农夫、工匠们有一种怒其不争的情绪。

对势要豪右、遮奢豪户们的怒其不争,是愤怒他们只想着躺着收租,而不是想着怎么去海外博取更大的利益,非要鞭子抽着、厚利哄着才肯挪一挪。

对农夫的怒其不争,主要是因为,大善人们和老爷们手中稍微露一点,甚至把原本属于百姓的还给他们,农夫和工匠们都会感恩戴德,心存感激,这看起来颇有有些逆来顺受。

寄希望于供养这些肉食者,而后维护了秩序,换取生活的安宁。

自打官厂开始筹建、匠城以及工会、大把头等体系建立起来的时候,这个有组织、有能力、有武器的工匠阶级,到底会做些什么?

陛下当初在松江府匠城怎么说的?

把那些敢觊觎官厂、觊觎匠城的肉食者们挂在路灯上!

陛下赋予了工匠们暴力维护自己阶级利益的权力,但是工匠们并没有履行,反而寄希望圣君为他们做主。

“工会的大把头,议议工价还好,其他的……臣也无能为力啊。”陈有德都快哭了。

在工匠们的眼里,他们的安宁生活是陛下赐予的,而朝廷是陛下的,衙门也是陛下的,反抗衙门和朝廷的吃卡拿要,不是在反抗陛下吗?

胡濙见状,终于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还是莫要难为陈总办了,工匠是最守规矩的,无论是煤炭还是钢铁,不守规矩,就会出事故。”

“冯必富、冯必贵,在自己的命和规矩面前,选择了规矩。”

“依臣看,这次石景厂做这种一眼假的账目就很好,下次地方再为难官厂,也有例可循。”

“这种三十六万的门楼的假账,只要写到账本里,就会引起轩然大波,没人能捂得住,怎么都要上秤的。”

让工匠这个最守序的阶级去破坏秩序和规则,实在是太为难工匠们了,不守规矩的工匠,早就死在了铁炉前了。

之前是没有规矩,顺天府跑去拆借,陛下已经下了明旨,立了规矩,不让地方衙门去官厂拆借,日后有人拆借,官厂自可以上奏告状,有例可循。

朱祁钰看着陈有德的模样,就是气不打一处来,挥了挥手说道:“六成就六成吧,这钱进了国帑和内帑,你面前这位,大明户部尚书沈不漏,知道什么叫不漏吗?”

“朕想从他手里扣点钱,都是难如登天,你能从他手里要到钱?看你要扩产的时候,手里没钱怎么办!”

陈有德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欲言又止,俯首说道:“臣告退。”

于谦看着陈有德的离开的背影,再看着有些恼怒的陛下,笑着说道:“其实陈有德刚才想说,官厂不大需要钱,最重要的是有工匠,有人就什么都能造出来,有人就能造出来产品,就有钱。”

“守住了人,就什么都守住了,守不住人,什么都守不住。”

“只要这摊子还在,缺钱也能先欠着。”

“但是没了工匠,没了摊子,有再多的钱,也是无用。”

朱祁钰嘴角抽动了一下,最终只能生了一肚子的闷气。

他敲了两下桌子说道:“朕气的是他们什么都不争,还往外送,今天钱不要,明天连摊子都没了!日拱一卒,这官厂慢慢就被掏的干干净净!”

胡濙立刻说道:“因为送有用啊。”

“送也是送国帑、送内帑,没送到谁的腰包里去,送到陛下这儿有用,陛下必然给他们做主,若是送到……这事儿要是在正统年间,顺天府一厘钱,都别想从官厂借出来。”

“因为石景厂压根就没有,早就被蛀空了。”

朱祁钰摇头,非常不认同的说道:“他们不送,朕就不给他们做主了吗?朕就是那般见钱眼开的人?”

胡濙笑着说道:“陛下自然不是,可是这样石景厂的工匠们会安心,钱太多了,多到烫手了,这不石景厂也留下四成自用了吗?”

朱祁钰看着伶牙俐齿的胡濙,这八十岁的胡尚书依旧是思路清晰,能言善辩,朱祁钰摇头说道:“朕不跟你说,朕说不过你。”

“陛下是担心监察之事?”胡濙话锋一转,问了一个问题,解开陛下心里的疙瘩,要知道陛下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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