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谁与归
牢房是砖石结构,只有牢房门是用圆木。
“臣……早有预料。”刘安回想起了朱祁钰的问题,俯首回答道。
朱祁钰认真的点了点头,看着刘安的样子,笑着问道:“刘总兵,现在一天吃几碗饭?”
刘安眨着眼,怎么突然问起了这种事来?他犹豫的说道:“一天能吃五碗饭。”
“能吃就行,九门之中,东直门缺个守将,于谦举荐了你,既然还能吃饭,在牢里歇几天,就出来干活。”朱祁钰站起身来,转身准备离开。
“啊?”刘安立刻意识到什么情况,他俯首在地,大声的喊道:“谢陛下不杀隆恩,臣定不辱君命!”
朱祁钰没有让兴安锁门,兴安将钥匙还给了狱卒,狱卒也明白是怎么回事,皇帝亲自看望的臣子,而且还不关门,那自然是还要启用的意思。
朱祁钰回到十团营之后,就写了两份敕喻,一份是申斥刘安擅离职守,言辞颇为激烈,一份是让刘安戴罪立功。
该死的不是刘安,该死的是朱祁镇啊!
朱祁镇总是用自己的下限,考验着忠于他的臣子,最终将他的臣子,赶到了他朱祁钰麾下。
两军交战,刘安能放下吊篮到城下给朱祁镇送银子,这不是忠心吗?
但是朱祁镇逼得刘安不得不跑到京城请罪。
朱祁钰继续处理着公文,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处理一些奏疏之后,就开始跟着军士们一起训练,尤其是火铳的用法。
一直到早饭之后,休息一个小时,也是在处理奏疏。
早上的训练主要以体能为主,而午饭后,他就是骑射以及军队各种号令的训练,这些忙活一下午之后,太阳落山,他就开始处理兴安从文渊阁取来的奏疏。
七成以上,都是各种拍马屁的问安奏疏,在几次三令五申之后,这些问安的奏疏终于消失不见了。
做皇帝是种什么体验?
几个字就可以决定无数人的生死;
留中不发几个奏疏,就可让全大明最有权势的几个人寝食难安;
全大明都在供养着他的吃穿用度;
即便是庶皇帝,但是他依旧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无上的权力。
他留意到了几个问题,让兴安写在了备忘录上,等到打退了瓦剌人再做处理。
“陛下,汪皇后差人来问,是不是该回府歇息了?”兴安看朱祁钰打起来哈欠,低声问道。
“今天住在十团营,没打完仗之前,也不用再问了。”朱祁钰站起身来,向着小隔间走去。
他来到小隔间,里面是他的实验室。
确切的说,他前世处于一个信息大爆炸的年代,脑海里有无数有用的无用的信息,在那些年代里,看似无用的信息,在大明1449年,还是非常有用。
比如之前的纸包火药,比如他记忆里的那个一硫二硝三木炭的口诀,比如他眼下的工具尺,游标卡尺。
可以测量长度、内外径、深度的量具,朱祁钰在和于谦谈到此物的时候,于谦就立刻就知道朱祁钰要的是什么。
因为大明也有游标卡尺,叫做铜鱼卡尺,据传闻乃是由新朝王莽所发明,后来广泛用于了军器制作,可以测量长度、内外径和深度。
朱祁钰在那把铜鱼卡尺上加了游标,制作成了游标卡尺,并且确定了操作流程。
他和于谦这段时间一直在忙一件事,那就是将大明的武器装备进行规划化,让军械成为制式装备。
制式装备,就要有标准,军械的大小,规格,武器的重量、行制等等。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将各种大小将军炮、子母炮、长铳、手铳等主要火器的口径确定下来。
只有确定下来,才好去做品控,去统一适配,才能批量制造。
这一点上,朱祁钰和于谦的观点是非常一致的。
而在武器标准化的过程中,朱祁钰和于谦终于不得不面临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武器的材料不过关。
再确切一点,就是缺少钢。
铁料很多,但是含碳太高,很脆,不适合做军械,军械生产困难、军械无法标准化,这些迫在眉睫的军械困境,绕来绕去,其实就是材料太差劲儿了。
就连朱祁钰发明的燧发装置,都不能大量列装,缺钢,尤其是优质钢。
手工打造簧片很好用,但是很费工时,开战之前,连列装锦衣卫都捉襟见肘。
钢,这是摆在朱祁钰面前的最大问题。
想要得到一块钢,应该怎么做?
千锤百炼,反复退火、捶打杂质,才能得到一块百炼钢。
大明的炒钢法也很纯熟,但是杂质依旧很多,需要退火,捶打杂质。
于谦和朱祁钰在经过了一番考察之后,确定了原因,那就是炉内温度太低,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朱祁钰和于谦可谓是绞尽脑汁。
在经过了几次改良之后,朱祁钰的高炉终于是落地了。
他设计的炉子,和大明炼铁的炉子大同小异,但是他的炉子除了主炉以外还有配炉。
“兴安,今天是不是开炉的日子?”朱祁钰捣鼓着手中的几件琉璃器忽然高声问道。
兴安从外面走了进来,大声的问道:“是明天,陛下。”
“哦,朕记混了。”朱祁钰才意识到自己记错了,他站起身来说道:“去景泰炉那边看看。”
景泰炉是于谦给起的名字,简单粗暴,景泰年间发明的炉,景泰帝发明的炉,大约和景泰蓝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祁钰摸着黑走出十团营,骑着马去了王恭厂。
王恭厂,是大明最大的兵工厂,这里是大明火药的主要生产地,日产两吨火药,于谦上书清汰,将旧火药加木炭,做成烟花售卖,京营配发新式火药。
而景泰炉,就坐落在兵工厂的角落里。
朱祁钰站在将近两丈高的炉子之下,看着偌大的砖炉。
这是他在心里构建的那副大明蓝图开始的地方!
一个多人协作的鼓风箱,活塞式木风箱,两个进风口,一个出风口,而进风口处设有活瓣,活瓣一启一闭,以达到鼓风的目的。
但是朱祁钰的这个多人协作的鼓风箱,与传统的风箱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它拥有一个风道。
而风道连接的方向,则是景泰炉的配炉,那边分成三段进行空气预加热,再通过风道进入鼓风箱,由鼓风箱吹鼓,由炉膛的风眼进入炉内。
做这些,是为了尽可能的提高炉内的温度。
朱祁钰站在了景泰炉之下,认真的检查了一遍炉膛耐火砖和耐火土的涂抹,尤其是前包预炙烤烘干。
他检查了一遍之后,看到了一个人影也在不远处,定睛一看,便笑了出来。
他走上前去:“于尚书。”
“陛下!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于谦一个激灵,没有注意到朱祁钰,听到声音赶忙回礼。
大明皇帝天天神出鬼没,怪吓人的。
第四十一章 实践才能出真理
“免礼免礼。”
朱祁钰笑着问道:“于尚书这是不放心吗?”
“那倒不是,只是陛下,臣刚准备躺下,才想起来还未巡查火药营房,火药贮藏稍有不慎就酿成大祸,百万斤火药贮藏,臣就过来看看。”
“正好明天开炉,就过来看看,碰到了陛下。”于谦笑呵呵的说道,随即立刻想到了什么,低声说道:“陛下,其实臣有句话要说。”
“哦?怎么了?”朱祁钰一愣,看着于谦的郑重的表情,疑惑的问道。
于谦欲言又止,只好低声说道:“其实陛下,王恭厂的老师傅们说,陛下这法子有效倒是有效,不过,明天可能还是炼不出钢来,能得到的也是白口铁,而不是钢料。”
白口铁?
于谦示意站在旁边的匠户拿过来一块铁说道:“就是这种,烧灼的煤料,多是来自西山,即便是水洗精选,还是不够热。”
“工匠们提到了一个法子,前段时间坚壁清野,城中木料堆积如山,如果可以用木料烧制木炭,再用木炭为底料,倒是可以更热一些。”
“这块白口铁,就是工匠们用木料烧制的木炭作为底料进行熔炼得到的白口铁。”
于谦将手中的白口铁递给了朱祁钰,朱祁钰拿过来看了半天,断口呈银白色,但依旧是生铁,而不是熟铁。
生熟铁其实就是铁和钢的另外一种称呼。
于谦叹气的说道:“但是城中多烧薪柴,哪有那么多的木炭可供王恭厂使用,这种法子快是快些,但是更贵。”
王恭厂的工匠们并不是没有开拓精神,他们在连温度计量都没有的时代,就已经开始探索用木炭来进行炼钢。
再配上朱祁钰的风箱,才有直接炼出钢的可能。
“那明天就用木炭先烧一炉。”朱祁钰对于谦的说法表示了肯定,他让兴安给他装了一袋水洗煤,准备回去研究研究。
于谦在景泰炉前长揖作别。
朱祁钰打量着于谦的背影。
于谦和诸葛亮类似,受命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诸葛亮受命于刘备兵败夷陵,客死白帝城的时候,那时候的蜀汉,风雨飘摇。
此时的于谦,则是受命于六师新丧,大明皇帝被俘的窘境之中,大明也是多灾多难,东南起义、西南叛乱,瓦剌势大。
于谦却也在夜幕中打量着朱祁钰的背影,这个时间点了,还过来看看,真是大明有幸,时逢明君也。
次日的午后,朱祁钰非常懊恼的看着一个个铁块,这里面依旧全都是白口铁,他们距离钢差一些,但是它们依旧是生铁,不适用于用于军器。
大明的皇帝别出心裁的相处了热鼓风的创意来,让炉温进一步升高,当铁水从前包里迸溅而出,那种如同太阳一般炙热的明黄色,让人情不自禁的欢呼。
当所有人都以为大明终于有一种方法可以直接炼钢,工匠们热情似火,不顾及炙热的铁水,开完炉,浇铸铁锭之后,他们才失望的发现。
炉温是够了,但似乎不完全够。
所有的铁锭无一例外,都是白口铁,当然它无限接近于钢,但它不是钢。
他们围在铁锭的周围,一脸茫然的看着朱祁钰,朱祁钰手里是一块带着余温的铁锭。
白口铁,朱祁钰也不顾上热,蹲在地上,检查着所有的铁锭,全是白口铁。
这些白口铁比王恭厂所有的白口铁都要好,杂质极少。
但是由铁变成钢的依旧需要极其繁琐的步骤,千锤百炼,或者再融炒钢,这两种方法无疑是增加了极大的成本和时间。
问题出在哪里?
朱祁钰站起身来,环视了一周迷茫的工匠们。
这十多天的时间,朱祁钰一直在研究炼钢这件事,而且提出了不少切实可行的意见,这次的炼钢,他也抱有了极大的期待,以老子信息大爆炸时代的信息量,炼钢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但是现实告诉他,依旧没有炼出钢来。
于谦试探的劝慰道:“陛下,这白口铁极其耐磨,可用于犁铧的农具上。”
“我们现在能造什么?能造桌子、椅子、凳子,能造茶壶茶碗,能造简单农具种粮食,我们还能干什么?”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反问了一句。
这是大明现状。
于谦是好意,朱祁钰没那么好歹不分的,他在跟自己置气罢了。
白口铁极其耐磨用在农具上,的确是一把好手,但是不是他想要的钢。
对于国家而言,钢铁就是它的脊梁。
“炒钢法的炉子开着吗?朕要去看看!”朱祁钰不肯将就,他一甩袖子,走进了王恭厂的民舍里,摘下了自己的翼善冠,解开玉束带,脱下了五龙金织袍,换上了一件王恭厂里工匠们穿的粗麻短衫,走出了房门。
“走去看看,朕今天要亲自炒一次钢!”朱祁钰坚信实践出真理。
既然自己失败了,那就要从失败中寻找原因,亲自到炒钢的工坊看看,亲自动手做一下。
朱祁钰带着锦衣卫来到炒钢工坊的时候,吓了住坐工匠们一大跳,他们倒是知道这是皇帝,毕竟朱祁钰这十多天的时间,天天往这里跑。
但是这身粗麻短衫的装扮,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几个工匠带头要跪,朱祁钰阻止了他们,说道:“继续炒钢,朕要观摩。”
炉子和朱祁钰用的炉子没什么大的区别,铁水流出五尺外的一个耐火砖砌成的方塘之内,一群工匠,将袋子里的泥巴扔进了铁水中,抄起了旁边的木棍开始搅拌。
“这是什么?”朱祁钰拿起了一把泥巴,满是疑惑的问道。
“污潮泥,就是铁料粉和石英石敲成粉末。”一个工匠磕磕巴巴的回答了一句。
朱祁钰拿起了一根柳木棍,站在方塘砖沿之上,开始学着工匠搅拌。
铁水很热,站在方塘之上没一会儿,朱祁钰满头是汗,他手中的柳木棍没一会儿就烧没了,他又拿起了一根,继续搅拌。
热,朱祁钰很快就明白了汗流浃背这个成语,是多么炙热的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