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錦夜微涼
“當年先帝於法場之上,決意賜死琅琊王時……你就在他身側護衛。”
黑子輕輕落在棋盤一角,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皇帝抬眸,直視齊天塵那雙彷彿能洞悉天機、卻又古井無波的眼睛:
“依國師之見……你也覺得,琅琊王真有帜嬷膯幔俊�
齊天塵執白子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瞬。
他眼簾微垂,避開皇帝那看似隨意、實則銳利的目光,將白子穩穩落下,隨即拱手,聲音平和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陛下明鑑。
老臣當年蒙先帝信重,忝居國師之位,然職責所在,無非是護衛聖駕周全,觀測天象以告吉凶。
至於軍國大事,生殺予奪,皆由天子聖心獨斷。
老道不過是在欽天監方寸之地,算算風雨陰晴,觀觀星辰軌跡,實不敢,也無權置喙。”
這番話,答得滴水不漏,將自身從那段血腥往事中摘得乾乾淨淨,盡顯伴君多年的謹慎與智慧。
皇帝聞言,嘴角輕輕勾起一絲弧度,似是輕笑,又似是別的什麼。
他未再追問,目光隨意掃過侍立在一旁的內侍手中捧著的幾卷書冊。
最上面一卷,封面赫然是三個沉穩的楷體大字——《授時歷》。
“國師過謙了。”
皇帝的聲音恢復了之前的溫和,指尖拂過棋盤邊緣,“若非國師統領欽天監,潛心推算,調和陰陽,這部惠及天下農桑的《授時歷》……
還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方能編訂成書,頒行天下。”
齊天塵連忙再次躬身,語氣恭謹:“陛下心繫盛世,關懷農桑稼穡,乃萬民之福。
欽天監上下,不過是秉承聖意,耗費三年光陰,遍考典籍,實測天象,將各地農時、節氣更迭、乃至應對尋常水旱之災的一些土法良方,彙集編纂於此書之中。
所求無他,唯願天下百姓,能依時而作,憑此書稍避天時無常,多得幾分收成,少受幾分饑饉罷了。”
皇帝伸手,從內侍手中取過那捲《授時歷》。
書冊頗有些厚度,顯然傾注了無數心血。
他指尖緩緩拂過微黃的紙頁,動作輕柔,彷彿那不是一本書,而是萬里田壟間沉甸甸的稻穗,是農人額角閃亮的汗珠,是千家萬戶灶膛裡溫暖的炊煙。
他低頭看著書頁上工整記載的農諺與節氣圖,沉默片刻,才低聲開口,那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卻又重得彷彿承載著整個帝國的山河:
“是啊……”
“百姓能依四時而作,得溫飽,安穩度日。”
他合上書卷,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宮殿的穹頂,望向無垠的天空與廣袤的土地。
“這,比什麼都重要。”
“國師,”
皇帝的聲音忽然沉了下去,像一塊墨玉墜入深潭。
他目光垂落,凝視著棋盤上錯綜複雜的局勢,指尖捻著一枚光潤的黑子,懸在棋盤上方,久久沒有落下。
“你覺得,若是朕那位琅琊王叔……活在朕的治下,”
他緩緩抬眸,目光平靜卻重若千鈞地投向對面的老者,“他會死嗎?”
齊天塵捧著《授時歷》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那精心謄寫的書頁邊緣,被他不自覺收攏的指尖捏出了一道細微的褶皺。
殿內一時只聞窗外風過竹葉的沙沙聲,以及燭火偶爾爆開的嗶剝輕響。
沉默如同無形的蛛網,在兩人之間蔓延。
片刻後,齊天塵緩緩抬起眼簾,目光低垂,避開皇帝那深不見底的注視,聲音平穩無波,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肯定:
“自然不會。”
皇帝聞言,嘴角輕輕一扯,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低笑,那笑聲裡彷彿摻雜了太多東西——瞭然、譏誚、或許還有一絲極淡的蒼涼。
“看來,”
他指尖的黑子無意識地在棋罐邊緣滑動,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國師並非真的不懂政務,不懂這龍椅之下的驚濤駭浪。
只是……不願去懂,不願去沾染罷了。”
話音剛落,他臉上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瞬間斂去,眼神驟然轉冷,如同雪峰之巔終年不化的寒冰!
“啪——!”
那枚懸停許久的黑子,被他以不容置疑的力度,重重拍在棋盤正中央的天元之位!
清脆的撞擊聲在寂靜的殿內格外刺耳,震得棋盤上數顆白子微微跳起,又慌亂落下,打亂了原先的格局。
皇帝的聲音隨之響起,不高,卻字字如鐵,砸在齊天塵心上,也透過天幕,砸在每一個觀者耳中:
“對於一個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來說,衡量一個人會不會造反,從來不是看他有沒有行動,甚至不是看他有沒有想法。”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淬火的刀鋒,緊緊鎖住齊天塵:
“最該警惕的,是他是否擁有——造反的能力。”
他頓了頓,讓這殘酷的真理在空氣中迴盪,然後才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吐出那句誅心之言:
“他或許,從來沒有想過要造反。
但他有這個能力,有這個聲望,有這個讓無數人甘心追隨的魅力與資本——”
皇帝指尖重重按在那枚天元黑子之上,力道之大,竟讓堅硬的玉石棋子微微嵌入了紫檀木棋盤半分!
“這,就是最大的原罪。”
他抬眼,銳利的目光掃過齊天塵看似平靜的臉:
“銀衣軍侯雷夢殺,青龍守護李心月,白虎、朱雀、玄武……”
皇帝一個一個數著那些曾與琅琊王蕭若風的名字緊密相連的、光芒萬丈的人物,“他們或許只是應邀而來,只是出於義氣、承諾、或是單純的欣賞。他們本心,或許真的無他。”
“但是,” 皇帝的語調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晰,“他們每一個人,都擁有著能夠掀翻棋局、打破平衡的力量。
當這些力量因為一個人的名望而匯聚在一起時,哪怕那個人自己毫不知情,哪怕他們所有人都毫無此心——”
他手指離開棋子,在空中虛虛一握,彷彿抓住了什麼無形卻致命的東西:
“這就已經足夠了。”
“琅琊王的錯,”
皇帝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歷史的宿命感,“從他手握重兵、威震邊疆、聲望如日中天,讓天下英才甘心匯聚於他麾下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註定了。”
齊天塵深深垂下頭,白鬚幾乎觸到手中的書卷。
他保持著躬身的姿態,語氣是極致的恭敬,然而說出的內容,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絕對的篤定:
“所以,臣才說,在陛下的帝國之內,無人敢有反心。”
他緩緩直起身,目光平靜地迎向皇帝,“只因在位者是陛下這般雄主,明察秋毫,乾坤獨斷。
便是有人僥倖擁有那等實力,在陛下的天威與手段面前,也絕無半分底氣,敢提及‘造反’二字。”
皇帝指尖仍捻著一枚棋子,聞言,抬眸看向齊天塵,眸中閃過一絲銳利如鷹隼的光芒:
“哦?國師倒是對朕……頗有信心。”
“非是臣對陛下有信心,”
齊天塵搖頭,目光坦然清澈,彷彿在陳述一個如日升月落般自然的真理,“而是事實如此。”
他向前微傾,聲音沉穩有力,如古鐘餘韻:
“陛下登基以來,滅南訣統一天下,平邊患以安四境,修農書以惠萬民。
百姓得安樂,四夷漸臣服。
便是那些手握重兵、鎮守一方的將領,在見識過陛下剷除積弊、革新吏治的雷霆手段之餘,更為陛下心懷蒼生、念及稼穡的仁政所折服——”
他頓了頓,語氣斬釘截鐵:
“這般文治武功、恩威並施的帝王,天下歸心。
誰會失心瘋了一般,舍了身家性命與身後清名,去行那必敗無疑、且失道寡助的‘造反’?”
皇帝聽著,臉上那絲冷峻漸漸化開,化作一聲輕湹摹⒈娌怀鱿才男β暋�
他手腕一轉,將那枚把玩許久的棋子,輕輕落在棋盤一處看似無關緊要的邊角。
“嗒。”
一聲輕響,棋局因這一子,看似鬆散的局面瞬間被一條無形的線串聯起來,殺氣隱現,勝負的天平驟然傾斜。
“你倒是會說話。” 皇帝語氣隨意,目光卻已轉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只是……”
他話鋒一轉,聲音裡帶上一絲悠遠的飄忽,“人心這東西,最是難測,也最易變。就像這盤棋,看似勝券在握,落子無悔。
可誰知會不會……
一子不慎,滿盤皆輸?”
“陛下多慮了。”
齊天塵的聲音依舊平穩,如同他手中那部承載著四季輪迴、農時更迭的《授時歷》。他雙手將書冊微微捧高,彷彿捧著一份沉甸甸的承諾:
“新曆臣已親自督率欽天監,謄抄三份。
一份留存監中,以備查閱校訂;
一份已發往各州府郡縣,著令官吏務必曉諭鄉里,確保今春耕種,不誤農時。”
他抬起眼,望向皇帝,那雙閱盡天象變幻、人世滄桑的眼眸中,此刻只剩下絕對的篤定與臣服:
“至於陛下所憂那些‘難測’的人心……”
他微微停頓,彷彿將所有的力量與信念都灌注於接下來的話語之中,聲音不大,卻如同定海神針,穩穩落下:
“在陛下廓清寰宇的鐵腕,與澤被蒼生的仁政之下——”
“只會化為歸順,凝聚,最終鑄就陛下千秋不易之基業。”
······
“皇帝這話……太現實,太殘酷了。”
“但站在帝王的角度,好像……又無法反駁。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都怪明德帝無能!”
“若明德帝有這暴君的能力,又何須忌諱琅琊王!”
第114章 那雙充滿算計的眼神
天幕之下,暗河傳時空。
皇宮大殿,燭火通明,卻驅不散一種無形的沉鬱。
當琅琊王蕭若風應召踏入殿門時,御座上的明德帝蕭若瑾臉上掠過一絲極快、幾乎無法捕捉的尷尬,但那雙眼眸深處,卻是一種下定了某種決心的、岩石般的堅定。
兄弟二人,一在君位,一為臣王,相對而坐。
珍貴的貢茶在名匠紫砂壺中沉浮,內侍悄無聲息地斟滿兩個茶盞,隨後屏息退至遠處。
殿內一時靜極,唯有茶水注入盞中的泠泠輕響,以及燭火偶爾的噼啪。
兩人皆沉默著,彷彿都在等待對方先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寧靜,又彷彿都在藉著這沉默,消化著天幕帶來的、過於沉重的資訊。
直到——
天幕上李寒衣那句清晰而冰冷的話,如同判決般落下:“明德帝……沒撐過十二年的春天。”
“哐當。”
蕭若風手中的茶盞輕輕磕在桌面上,發出一聲不輕不重的脆響。
他猛地抬起頭,再也無法維持表面的平靜,臉色瞬間變得異常凝重,目光銳利地射向御座上的兄長,聲音因急切而顯得有些乾澀:
“皇兄,你的身體……?”
明德帝緩緩搖了搖頭,沒有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