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永昌 第142章

作者:富春山居

李自成收复三镇,压制住黄得功一镇,完全控制江南后,勒令弘光帝去位,江南士绅之所以没有极力反对,就是因为李自成没有过江的打算,以弘光帝的退位换取长江一线的和平,这些江南士绅自然也就默许了。

而都元帅府所开创的报纸,把满人在关外屠戮汉人和入关劫掠百姓、圈地的事迹广为宣传之后,南方的百姓对于战争就更加恐惧了。因为他们突然意识到,面对满人这样的

异族根本没有道理可讲,李自成这些贼屠戮百姓是罪状,但是异族屠戮汉人能算是罪吗?舆论的谴责对于满人和蒙古人一点用都没有,因为对方根本不需要汉人百姓的支持。

这样一来,南方的士绅阶层和市民阶层就出现了意见分歧。士绅阶层还是有不少人认为,满人入关最多也就是劫掠一阵,但满人并无能力统治中国,所以顺贼才是大明的心腹之患。但是市民阶层则认为,李自成反抗朝廷不过是江山异姓,满人入主中原就和金元入侵中国一样,是要绝我种族的国敌,因此应当先考虑国战后考虑江山变换的事。

大明二百多年也就繁荣一个江南,而高度繁荣的江南也带来了相对言论自由的社会氛围,哪怕是士绅在本地也不能完全压制市民阶层,至于佃户和奴仆这种依附于地主的人群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以,海瑞能够凭借舆论迫使徐阁老家退田,而士绅能够煽动苏州市民围攻厂卫,而一些市民联合起来也能烧了董其昌的家宅。明末江南市民阶级的强大,已经对于士绅阶层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力,当然这些市民阶层的带头人还是那些没有入仕的读书人,也就是所谓的生员。

江南的经济发达,所以一县内的生员没有一百也有几十,而北方一县内有几个就不错了,因此北方的县官往往为每年来参加考试的童生数量太少而犯愁,而南方考个童子试都和乡试一样壮观。生员和童生之间的差别,就是普通人和统治阶级的差别,因为考上生员后就具备了一定的特权。

但是在北方,只要能考上生员几乎都能继续往上走,因为竞争的人数太少。而在南方,有的人考中生员后,几乎就不能再进一步了,因为读书人太多了。这些人考上生员之后,既不能做工也不能经商,否则就是绝了仕途之路,但这条仕途之路又几乎看不到希望。

所以江南的生员非常乐衷于两件事,帮人打官司和进行集会,其实就是利用自己的特权身份发表自己在政治上的看法,从而获得经济或政治上的利益。

不管是帮人打官司还是集会物议,本质上就是同士绅争夺利益,因此虽然在维护地方利益上市民会和士绅站在一起,但是在多数时候市民却喜欢诋毁士绅的家风和不法行为。

四镇有意南下过江,顺军兵临长江时,南方市民自然是和士绅站在一起反对军队南下的,不管是谁的军队。但是等到讨论起国战这样的事情时,市民阶层立刻同士绅分道扬镳了,因为士绅所主张的满人最多入关劫掠一阵,终究要退回关外去的说法,实际上就是拿他们当成牺牲品了。

毕竟满人在北方圈地也主要圈的百姓的地而不是士绅的地,甚至把农民军从士绅手中抢走的土地又还给了士绅,那么满人入关劫掠谁?只可能是他们这些有点财产但又不够为满人出力的普通人么。因此市民阶层开始大肆批评起了联虏平寇的主张了。

第455章 扬州五

就算是柳如是也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虽然顺军没有过江,但是大顺的影响力却已经随着报纸向江南的扩散,而江南各地原本分散的市民阶层,也正因为读同一张报纸,支持或反对报纸上的某些文章,而逐渐形成一个统一认知的整体,不再如之前那样只针对本地的士绅或官员发表意见了。

而且报纸这种新的舆论工具,正在剥夺士绅和朝廷对于市民阶层舆论的最后一点控制。虽然南方的读书人引导着市民阶层的舆论,但是他们的发声还是来自于自己的特殊身份,因此一旦身上的生员头衔被剥夺了,也就失去了话语权。

因此这些读书人虽然不怕官和士绅,哪怕连厂卫和皇帝都敢口无遮拦的批评,但是却不敢指责有权力剥夺他们生员身份的大宗师。而这也是士绅和官员用来吓阻读书人最有力的武器,可报纸的出现却大大的减弱了这一威胁,因为即便是大宗师也不敢轻易得罪一个经常在报纸上刊登文章的读书人,因为这份报纸是都元帅府办的,都元帅府不仅可以否决他的决定,还能把他给免职了。

于是在北方顺军和满人打的正火热的时候,南方也爆发了一场舆论争夺战,一些地方上的读书人意识到了报纸对于舆论的及时影响力后,立刻便试图在报纸上建立起自己的阵地,从而扩大自己的影响力,这可比办文会互相吹捧要迅速有效的多,也省钱的多。

过去江南的市民阶层之所以往往被士绅所引导,本质上就是缺乏一个属于自己的发声渠道,没有一场大型的集会或文会,你的主张根本传播不出去,而有钱举办这样的集会和文会的,自然是那些大商人和大士绅,他们出钱办这样的集会和文会,自然会挑选附和帮衬自己的读书人,而不是找几个对头过来。

但是这样的集会和文会,主要还是为了帮某些人扩散名气,或者是为了自家利益出声,而不是真正的解决市民阶层所关心的问题。以明末这样的时代,士绅们还在弄什么风花雪月的文会,什么复社四公子和江南名妓的出游都干了什么,写了什么诗词文章之类的风雅故事,或者批评一下当道诸公的无能,应该让某某来当首辅的问题,真正的实际问题是从来不提的。

市民阶层关心的是什么?是粮食价格能不能控制?是北方战争断绝了通往北方的商路后,南方的商人该怎么办?是白银价格上涨后,以铜钱计价的佣工该怎么生存?而这些东西,只有都元帅府的报纸上才看得到,甚至于报纸上还对北方战乱及各地气候进行评估,来判断今年的粮食价格到底是上升或上涨,以此劝说都元帅府应当尽快开发海外土地,或从海外进口粮食以避免江南粮食价格高涨的问题。

在这样的实际民生问题面前,市民阶层自然也就抛弃了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们,而倾向于注重实际的都元帅府了。毕竟你不能让一群靠着工资吃饭的市民,不去考虑粮食暴涨铜钱贬值的问题,而去关心某某文社集会,数百人参加,两人一头羊,两瓶酒,并请妓女陪侍的盛况。

当然,要是放在后世,报纸上来一句,经过平均计算,我国已经突破一万美元的国民生产总值,正式进入了发达国家,中国人终于富裕起来了,那么市民阶层也要拿这样的混蛋报纸去擦屁股了。

正是通过报纸这种舆论手段,市民阶层开始真正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他们不仅仅反驳了联虏平寇的主张,也开始反对天下是被李自成这些流贼给弄乱的说法,并声称:“假如正有所谓的祸乱天下的贼首,那么王二、高迎祥这些人也要比李自成、张献忠早的多,为什么流贼一次次被官军打败,一次次复起,因为这些流贼正是活不下去的良民。”

在讨论天下到底是被谁弄乱的的这一问题上,对于大明皇帝、宗室的奢侈无度生活首先被认定为是原罪,市民阶层有这样的认知一点都不奇怪,因为这就是过去几十年里江南士绅为了对抗朝廷一直宣传的东西,要是皇帝不昏聩,他们这些士绅怎么会退隐在乡呢?

但是市民们的讨论并不仅仅及于皇帝,同时也提出了土地兼并导致良民无地可种,士绅依仗着特权身份免税并逼迫良民投充等问题上,于是士绅的特权也成为了市民阶层批评的对象,而这也是过去市民阶层同士绅阶层最大的矛盾所在。

因为依赖工商业生存的市民阶层需要一个能够提供廉价粮食的乡村,也需要一个能够购买他们生产出的商品的市场,但是士绅依赖特权在乡间大肆兼并土地,就造成了两个后果,一是控制了粮食并进行囤积居奇,二是庄园式经济几乎不需要向外购买东西。

也就是说,这些士绅所代表的大地主,通过对于粮食价格的操控可以从市民手中获取大量财富,但是他们本身却不怎么消费市民生产的商品,因此这些大地主就把财富囤积在家中,或是营造园林,购买歌姬这样的享乐消费。

过去能够替市民发声的读书人,终究也是士绅的后备力量之一,因此他们会批评一下某些劣绅的行为,但不会去触动士绅特权这一根本性质的东西,毕竟他们自己也是受益者。但是随着报纸的铺开,不仅仅是读书人,那些读过书的市民阶层也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了,他们对于士绅特权的愤怒,实际上还要大于对李自成改朝换代的愤怒,因为他们是这种士绅特权的受害者,而李自成的军队现在还没有过长江呢。

觉醒的市民和士绅之间的这场舆论上的战争还看不到胜负,但是一些士绅已经开始慌乱起来了,因为他们发觉自己正在逐步失去地方上的话语权。江南光是苏松常嘉湖五府,城镇数量就超过了200个,人口约数百万,这一地区的市民阶层数量是完全压制住乡村人口的。

而士绅在乡间现在也不能掌握完全的话语权,因为奴变导致佃户和主家之间的关系紧张,只不过过去市民并不理解这些奴仆生乱,基于一种朴素的尊卑伦理,他们觉得奴仆感到不满应当去官府告状而不是自己起来反抗,因此并不支持奴仆对于主家的武力反抗。

但是随着都元帅府在报纸上对于奴仆所受到的非人待遇的揭发,市民们认为士绅不应当对奴仆拥有完全的人身处置权力,更不能把人打杀或打残废了。市民对于奴仆境遇的同情,并为其发声,也让一部分对于主家感到不满的奴仆开始倾向于市民的观点。

这样一来,士绅在城市和乡下都开始失去了左右舆论的影响力,而更让士绅感到惊恐的就是,他们对于这种市民和乡民的合流,完全没有应对的办法,因为官府已经失去了镇压的能力,或者说代表大明的官府正在失去权威,但是新的权力体系又没有建立起来。

士绅们现在能够控制局面的也就仰赖两样东西,手中家奴组织起来的武力和过去在地方上聚集起来的家族人望。但是这两样东西只能对手无寸铁的乡民起作用,一旦都元帅府派兵过江,那么失去了地方百姓支持的士绅就要阖家自焚了。

因此,江南士绅虽然口口声声说要不食周粟,但已经从之前要同闯贼势不两立后退了一步。如她家钱相公身边的人,也认为若是顺军能够抗住满人南下的话,那么就应当和都元帅府有一个沟通的渠道,这才有了她这次扬州之行。

因为这些江南士绅终究还是保全家业放在了第一位,在看到大明确实难以复起之后,他们现在想的就是尽快让新朝的体制建立起来,不能在继续这样混乱下去了。要是士绅的特权成为所有人攻击的对象,那么士绅还如何保住自己的家业?

士绅们正是靠着这些特权才能维持着家族的正常生活,柳如是就很清楚这一点,毕竟钱家也是常熟的大地主,但是钱家这个大家族几乎没有什么经营的人才,都是靠着土地的租金过日子,而钱家之所以有这么多土地,因为靠着钱谦益的优免获得的大量农户的投充,可以说钱谦益之后若是没人的话,钱家就要衰败下去了。

而江南如钱家这样的大家族不知有几十数百,除了少数有专门经营商业的家族外,其他人严格来说就是靠着朝廷的恩典才能维持体面的生活。按照报纸上某篇文章的说法,“这大明就是士绅的大明,他们享有的特权就是依赖大明对于普通人进行压榨所得。

但正是这样一个仰赖大明才能生存下去的群体,却是最不肯对大明负责的人,他们不愿意缴纳税赋,也不愿意当兵,只肯读几本书换一个官职,然后继续躺在人民的血泪上享受自己的奢华生活。

简单的说,大明之于士绅,犹如耕牛之于地主,活着时候吃草干活,死了还要被扒皮吃肉,世上还有比这更加残忍的事实吗?”

可以说,面对市民们对于士绅特权越来越激烈的批评,士绅们已经顾不上对于大明的怀念了,他们现在想要的就是一个能够维持稳定的新朝廷,而不是让这些无君无父的小民彻底翻了天。

柳如是突然又想到,这个议事会在其他地方也许会被士绅所掌控,但是在江南恐怕就未必了,因为市民是不可能推举那些士绅来代表自己的。这样一想的话,李自成虽然表面上放弃了权力,但实际上他什么都没有放弃。

第456章 扬州六

柳如是的判断还是准确的,在丢掉了北京之后,大顺已经无法顺理成章的接手大明的残余体制了,因为满人的入关让顺军遇到了武力上的挑战者,这就使得原本已经开始准备迎接新朝的士绅们,又再一次的观望了起来。

李自成的这个大顺皇帝名号,本质上来说只能号令顺军控制的区域,至于顺军力所不及的地方,大家就不可能服从。只不过他现在抓着太子的大义,逼迫弘光帝退位归藩,使得南北暂时保持了分治状态,而这种分治也是在地方势力无力挑战拥有大义名分的都元帅府,并不是真正顺从了李自成。

毕竟南方各省现在还统一在大明的旗帜之下,一旦脱离了大明这面旗帜,都不需要李自成派兵去打,光是周边的势力都要先灭了这个异类了,因为本身南方各省士绅都是抱团的地方势力,但谁也不能在实力和名望上压制住所有人,从而成为南方的共同领袖。

这样一来,大明这面旗帜的存在就很有必要了,只有这面旗帜才能让百姓服从自己,也能让他们暂时有了抵制顺军南下的大义。所以,李自成说要把权力交给代表各地百姓的议事会,其实不过就是承认了当前各地实际存在的半独立状态。

但是,南方其他各省确实是没有能够挑战士绅的势力,可江南地区就不一样了,本身就存在着自我觉醒的市民阶层,在有了报纸和议事会两个能够对抗士绅的工具后,江南的市民阶层必然是要夺取原本属于士绅的权力的。

可要是没有都元帅府的支持,市民阶层并不能真正和士绅们进行对抗,虽然在江南地区市民的力量不小,可是从整个天下来看,士绅的力量总是能够压制住这些还没有组织起来的市民阶层的。所以,江南的市民阶层最后一定会倒向李自成,因为只有李自成才能保护他们的利益。

柳如是这个才女的称号倒也不是白给的,转眼间她就意识到,这不就是三国演义中的郭嘉遗计么,曹操按兵不动,辽东的公孙度就杀了来投奔自己的袁尚和袁熙然后投降曹操了。

现在的江南也是如此,面对大兵压境时,市民还能和士绅站在一起抵抗顺军南下,但是等到顺军不过江后,他们自己内部就没法维持住这种暂时的团结了。毕竟士绅只会让他们做大明的忠臣,而都元帅府却给了他们订单和廉价的粮食。

柳如是左思右想,觉得来扬州前和钱谦益及其友人商议的对策,在陈圆圆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根本不能打动对方。因为他们商议的出发点是建立在,李自成需要士绅帮助他稳住南方,好源源不断的给其提供物资及壮丁。

但现在陈圆圆和她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告诉她,大顺确实需要稳定南方,但不一定是非东林党人或复社不可,通过议事会这个新事物,大顺完全可以寻求更加接近底层民众的代表。在意识到江南的市民阶层可能会倒向都元帅府之后,柳如是知道自己需要对钱谦益的计划做出改变了,否则她这次就算是白来了。

柳如是瞧了瞧周边,发觉大家都离着凉亭很远,于是便小声对着陈圆圆说道:“你觉得陛下到底对什么样的计划感兴趣呢?其实我家相公还是很愿意出来为天下百姓做点事的,他在崇祯朝赋闲在家十几年,就是赢了些文坛上的虚名,若是就这么隐退了,日后恐怕是要为后人所非议的。我不希望他落得一个这样的下场。”

陈圆圆沉默了片刻之后方才开口说道:“其实有些话并不应该我来说,因为我不希望让陛下以为我什么事都想插上一脚,这对我,对钱先生都不是什么好事。”

柳如是赶紧说道:“我家相公毕竟和陛下不熟悉,我只是不希望他犯了陛下的忌讳,才想着私下问一问。若是你真的不方便可以不说,不过我们姐妹的情谊,我始终都会记得的。不过妹妹身处于现在这个位置,恐怕也是相当招人嫉恨的,外朝总要有个能说的上话的有力人士帮衬一下,妹妹才不至于孤立无援么。”

陈圆圆对于柳如是的软语相求,一时也是没法拒绝。像她们这样出身的女子,父母亲族的缘分早就断了,男女之间的感情也就那么一回事,只有这些姐妹之间的交情才是真正靠得住的,因为没有这些姐妹之间的互相帮助,她们这些弱女子是不可能摆脱某些人士的纠缠的。

不过幸好,李自成对于她说的那些话也并不是什么阴谋,或者说这位底层出身的闯王似乎对于阴谋并不怎么感兴趣,曾经和她这么说过,“阴谋也许可以改变某个历史事件,但是不能推动历史前进,特别是像我这等没有背景的人,更加应该待人以诚,因为不诚实就无法取信于民众,没有了民众的支持,那么我在百姓眼中依旧还是一个下岗驿卒而已。”

陈圆圆于是向着柳如是说道:“姐姐既然这么开口了,那么我也不能说不知道了。不过我只能告诉姐姐,陛下当前最为关心的事情其实就两件事,第一件就是官绅一体纳粮;第二件事就是开发海外荒地。只有能够帮助陛下把这两件事处理好的人,才是陛下心目中合适的首辅人选。”

柳如是听了心里顿时一沉,她下意识的说道:“真的要搞官绅一体纳粮?这可是会引发士绅反对的大事件啊。”

陈圆圆看着她回道:“我之前已经对姐姐说过了,要想让一个国家良好的运转下去,钱粮是必不可少的。但是今天的土地几乎都在士绅手中,财富也在他们手中,可税收的大头却在老百姓身上,若是不对此做出改变,那么大顺也活不了多久的。不肯向士绅收税的大明已经亡了,我们总要做出一些改变的…”

当陈圆圆和昔日的姐妹进行交流的时候,和她们隔着一个保障湖的天宁寺内,也就是都元帅府驻扬州的留守司内,此时也是一片欢歌笑语之声,之前北方传来的各种不利消息,一度让以

张鼐为首的顺军将领颇为紧张,直接导致了新降的大明两镇将领也谨言慎行了起来,生怕被张鼐当成怀有异心之人给处理了。

不过这些新降将领虽然没有私下串联的举动,可毕竟都多年共事过,因此很了解同僚的秉性,既然大家不肯为大明去死,那么就更加犯不着为大顺去死了,只不过能够在乱世中活这么久,至少有一点素质大家是具备的,就是忍耐力,毕竟过于急躁的人都活不长。

但是随着李自成北上后好消息接连传来,一开始大家都以为这些消息和大明朝一样,不过是为了粉饰军队的失败而编造出来的难以证实的捷报,毕竟大家没法去满人控制下的青州去了解,到底有没有这样一场大捷。

可曹县到考城的一系列胜利,尚可喜部的覆灭,满人宗室接连被擒,一个被曹县百姓公审,一个则向大顺投降写了揭发满人内部情况的文章,终于让这些新投降的大明将领相信,也许这些胜利消息并不是虚假的,至少顺军一直向着北方进军这个路线总是不会错的。

在意识到顺军也许真的会击退满人南下的大军后,这些新投降的大明将领终于开始安下了心来,并开始为顺军的行动进行复盘和推演。当然这种复盘和推演,本质上是张鼐用来观察这些新投降明军将领能力和对大顺的归心程度的一种方式,也是对于一些年轻将领的能力锻炼。

不过张鼐很快就发现,召集诸将对顺清对战进行复盘和推演还带来了两个附加好处。第一个就是中层将领因为没有脱离实际作战,因此对于这种集体讨论战争的方式还是比较上心的,这样也就少了许多胡思乱想的时间,大大的稳定了扬州的军心。

第二个便是,减少了军队对于满人的恐惧,之前满人在关外关内近乎全胜的战绩,让大明上下对于“满人满万不可敌”这句话深信不疑。这种对于满人战力的迷信,使得明军还没有同满人对上,就觉得自己不可能是同等兵力下满人的对手,假如对面满人军队的数量还比自己多的话,哪就更加没有胜利的希望了。

基于这种前提下明军将领做出的决定,要么是撤,要么是停下来观望友军和满人打的如何,从将领的心理上来说,这种作战指挥已经不是为了取得胜利而战,而是考虑如何先保存自己了,面对富有进取心的满人,明军各部也就失去了联合对敌的基础,最终让满人可以集中力量先消灭最有抵抗能力的明军,从而威吓其他没有战斗意志的明军,迫使他们撤退。

但是从曹县到考城的一系列顺清战争,青州之战被这些将领给忽略了,因为他们没法想象自己带着一支小部队深入敌军后部去冒险,杨御蕃这样的人在大明军中属于异类,否则也就不会被刘泽清给压制住了,毕竟大明的将军基本上都是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官场上而不是战场上。

此外,青州之战并没有义军将领参与,就算是张鼐也不愿意在军中过多的宣传这一战役,倒是从曹县到考城的一系列战役都是李自成亲自指挥的,宣传这个才是没有风险的。而刘泽清这些将领也不愿意过多的去吹捧杨御蕃,这样只会给过去的部下一种错觉,他们之所以在扬州没上战场,是因为他们怕死。

于是都元帅府扬州留守司的将军们,就把主要精力集中在了永昌帝亲自指挥的一系列作战上。在确定了曹县和考城的作战胜利确实为真后,刘泽清等人一边开始吹捧李自成的武勇,一边则积极的向张鼐建议,应当以扬州留守司的名义向李自成进谏:阿济格军还有着强大的骑兵集团,因此万不可同其在野地浪战。

第457章 扬州七

在刘泽清等人看来,李自成把阿济格主力吸引到陈州附近,然后再调动主力北上吃掉了曹县和考城的清军,这诚然是满人立国以来最大的失败了,这一败仗肯定会使得已经投降满人的大明军队发生反复,因此顺军只要等到那个时候,满人就不得不主动撤退了。

但是之后李自成的一系列动作让他们意识到,这位永昌陛下的野心不仅仅于此,考城之战后顺军立刻南下睢州,试图吃掉睢州清军一部,从而彻底的奠定河南方面的胜局。而局势的发展也没有出人预料,位于陈州的满人主力终于醒悟了过来,迅速集结骑兵北上同睢州清军汇合,这样一来李自成反倒是陷入了和清军直接对峙的风险,若是这个时候东路清军向着归德方向进行进攻,局势反而又会再度不明朗了。

只不过扬州诸将没有预料掉,在清军骑兵集团抵达睢州时,李自成居然敢带着七千步兵出城邀战,并在野战中抗住了清军骑兵的冲锋,从而打掉了满人最后的信心。接下来一切就非常顺理成章了,哪怕刘泽清都认为,在野战中没能吃掉顺军步兵的满人骑兵,除了逃亡之外没有其他出路了。

因为满人在河南就没有一个稳固的后方,他们在河南获得的物资都来自地方豪强的进供,而地方豪强之所以会向满人进供,是因为满人的武力摆在那里。既然占据人数优势的满人骑兵连李自成率领的几千步兵都吃不掉,那么谁还会陪着满人一起去死呢?

对于满人武力的恐惧立刻会转为对顺军的恐惧,而一旦这些地方豪强也加入到顺军的行列对满人进行围剿,那么满人数万人马的吃喝是没法解决的,如果不能尽快的跑回黄河北面去,阿济格部就会被饥饿所拖垮,都不需要顺军费多大的力气,刘泽清认为自己在河南的话,一定不会放过这样打落水狗的好机会。

不过,和顺军在河南的胜利相比,其实扬州诸将更加感兴趣的还是在睢州城外的这场步骑之战,因为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法复盘出这一仗的胜利。不管怎么计算,他们得到的结果就是步兵被满人的重骑冲垮,然后步兵四散逃亡,李自成只能逃回城中去。

因为在北京城下,大明军队就和满人做过这样的对抗,当时明军不仅占据了数量上的优势,且还有数量不少的骑兵,带兵的将领是满桂和祖大寿这样不逊色于左光先的大将,事实上和这两位大将相比,左光先其实都不能同两人并排,因为左光先的家丁要比这两位少的多。

在这些大明将领眼中,一支军队中的普通士兵只能算是凑人数和打扫战场的,真正靠得住的就是将领身边的这些家丁,当年辽东李家之所以能够震慑辽东数十年,靠的就是一支人数近万的家丁部队,就连努尔哈赤也是李家的家丁出身。

所以,面对上万铁骑的围攻,除非这七千步兵都是左光先的家丁,否则根本扛不住满人骑兵一轮冲锋,而且满人还发动了不止一次冲锋,从战后满人损失的将领数量来看,就知道满人冲击李自成所率步兵方阵是尽了全力的,而不是虚应故事。当然,面对抓住李自成的诱惑,也不会有满人不尽力。

难以理解这一场战斗的刘泽清等人只能将胜利归于天命了,如刘泽清就在私下对过去的同僚部下们讲,“所谓圣天子有百灵呵护,过去我以为这是戏文里的故事,但是现在看来这天命是确实存在的,否则同样的军队在其他人手中一样打不过满人,可陛下北上之后却势如破竹,完全就像是换了一支军队一样。”

刘泽清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全是恭维,同样也是有着几分敬畏的,过去他们认为连李自成这样底层出身的都能当皇帝,那么他们这些人凭什么不能望一望那个位置,特别是李自成丢了北京之后,如刘泽清这样的大明将领更是觉得,既然在满人面前农民军也比官军好不了多少,那么大家至少在满人面前都是平等的,并没有什么高低之分。

不过,当李自成在睢州城下以步兵抗住了满人的骑兵,并把阿济格彻底赶回了黄河北岸后,李自成的地位就立刻在他们心里上升了,因为他们觉得这样的事情自己肯定是做不到的,不要说以七千步兵对几万骑兵,就是倒过来,以几万步兵对几千骑兵,下面的士兵也早就跑路了。

这一仗也极大的增强了顺军在南方的威慑力,过去江南的官军认为,虽然自己打不过李自成,但是至少北方还有个满人能够压制住这些顺军的,因此李自成不可能在同满人开战的时候,在南方再挑起一场战争,这也是南方人觉得可以同都元帅府讨价还价的底气。

不过在李自成打出了这么不可思议的一仗后,顿时把南方的官军给吓住了,他们觉得既然连满人也打不过顺军,那么他们凭什么去和顺军作战?虽然南方大明军队的待遇比北方边军要好一些,北方边军是欠饷,但是南方军队最大的问题是缺人。

北方边军之所以欠着军饷还在当兵,因为北方经济不发达,不当兵吃粮就没有出路,要不然只有当山贼去了。但是南方不同的是,南方经济发达,随便做点什么都比当兵强。因为南方的卫所军平日里不操练,也不准备打仗,除了为将领干私活外,就是在军营中赌博或在外游玩而已。

所以南方的军户最怕的不是欠饷,而是军队把他们抓回去当兵,因此一些军户不得不给将领交钱,让这些将领雇人在大阅时顶替自己,这也就使得南方的军营中几乎都是地痞无赖,因为只有这些游手好闲没有正经营生的人,才会需要某个将领的庇护,所以南方人都说“好男不当兵”。

这样的军队用来镇压一下街头市民和乡下农民的反抗倒是没问题,因为南方本就没有北方那么混乱,北方的山贼、马贼之多,使得北方村寨几乎都有着小规模战斗的经验,而南方只有宗族械斗,也只有两广、湖南、贵州、云南那些地方,因为汉番杂居争斗不少,汉人还保持着基本的武力。

当这些南方官军发觉顺军的武力超过了自己的想象后,顺从都元帅府的南方军队顿时就多了起来,特别是江南等地的官军,本身他们也觉得都元帅府的治军政策很符合自己的心意,因为都元帅府下令军队采取征役制,并定期予以退役,少数老兵需要留任的,也会比照民间的生活水准调整军饷,并对随军家属进行工作安排或进行补贴。

这一政策受到最大影响的其实是位于江北的黄得功部,黄得功部的地位其实相当的尴尬,虽然作为四镇唯一没有被都元帅府彻底收编的武力,黄得功部具有一定的独立性,而马士英也好,史可法也好,两人都是相当重视这根独苗的,因为在三镇投降了大顺之后,黄得功部其实已经成为了南京周边最能打的大明军队了。

但是,虽然马士英和史可法很重视黄得功部,可他们双方最担心的不是黄得功投靠李自成,而是投向对方的怀抱。因此,不管是马士英,还是史可法,两人都试图拉拢黄得功的部下,马士英还卡着黄部的钱粮,试图逼迫黄得功向自己低头。

南京这两派人物的内斗,让本来就士气低落的黄得功部官兵更是怨气载道,原本他们是最先响应太子南下的,但因为黄得功试图保住本部的独立地位和李自成闹翻了,虽然李自成没有对黄得功部动手,反而承认了黄得功现在的驻地,但是也要求黄得功部必须向都元帅府交出军队的花名册,然后由都元帅府派人发放钱粮。

黄得功自然是不肯干的,他为大明卖了十多年的命才聚拢起这样一支军队,岂能这么轻易的交给李自成,于是都元帅府这边便借口黄得功部不肯上交名册让都元帅府清点,对其部的钱粮进行减半发放。这其实也不算什么,毕竟有南京这边的拉拢,马士英和史可法都说要给黄得功补足缺额。

但是,黄得功却也不肯投向马士英和史可法中的任何一人,因为他现在是宣布效忠太子的,投向这两人中的一位,这地位不就直线下降了么,那样的话他还不如直接投李自成呢。黄得功不肯表态,马士英和史可法自然也不肯先付钱,于是黄得功的部下们就愤怒了。

因为现在的藩镇和李自成没有南下之前的藩镇完全不是一回事,李自成没有南下之前,藩镇内部就和独立王国差不多,哪怕朝廷不发军饷,他们也能自己对地方征税,所以大家才会为了扬州拼命,因为扬州有钱啊。

但是在都元帅府的框架下,他们现在是镇守地方的军队,没有都元帅府的命令连驻地都出不了,无故出兵视为谋反。至于对地方的征税权、司法权,名义上黄得功有过问的权力,但是不能和都元帅府发布的政令相违抗,且这些官员都出自都元帅府的命令,他们自然是服从都元帅府而不是黄得功的。

所以,黄得功争了半天,其实除了一个空头名号,其他什么也没有争到,甚至连退伍优待等对军队的福利政策,因为黄部的名册没有上交,也没法落在黄部官兵的头上。

黄得功的部下马得功就对同僚田雄私下发过牢骚,“藩镇,藩镇,照着别人定的规矩行事的藩镇算个鸟藩镇,这还不如早点投过去,否则我们现在至少也能在大顺当个从龙之臣,现在这算什么?说是效忠大明太子,结果太子都不敢见我们,说是朝臣不应当和边军将领结交,他一个大明太子怎么能算大顺的朝臣?”

比之马得功、田雄更加不满的是底下的老兵,因为黄得功没有能力照着都元帅府给出的条件对他们及他们的家属进行安置,这些老兵顿时都感到有些心灰意冷,他们为大明服役了这么多年,结果还不如跟着闯贼造反的流民。在河南大捷的消息传到扬州后,黄得功部的官兵看起来就更加难以忍耐了。

第458章 扬州八

这日扬州留守司的日常军事会议结束时,刘泽清和刘良佐带头向张鼐表示,他们想要捐献一些物资送往前线犒劳将士。这种锦上添花的举动,张鼐这两天也见的多了,因此他也就照单全收了下来,让这些将领把要捐献的物资钱粮写下来后交给自己,他会把清单送去给陛下过目。

当张鼐接受了这些将领的捐献后,他们才觉得自己现在是真正被都元帅府接纳了,而李自成的胜利同样也是他们的胜利。在会议结束后,刘泽清和刘良佐都分别借故和张鼐单独谈了几句,两人对于张鼐说的话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就是现在是时候解决黄得功这个麻烦了。

刘泽清和黄得功一直不对付,因此他直接建议张鼐把黄得功和其部下一起解决掉,而刘良佐的则认为黄得功也许还能固执下去,但是他下面的军官和士兵已经不堪忍受了,因此现在是时候解决黄得功的问题,把扬州附近完全控制在大顺手中了。

两人的看法都是建立在一个判断上,就是宋太祖说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句话上。在永昌陛下有可能击退清军在南方建立起一个统一政权后,刘泽清和刘良佐都认为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而能够阻挡顺军统一南方的军事集团其实也就两个,黄得功和左良玉而已。

至于四川的张献忠,老实说没有汉中的四川就失去了天险,而没有荆州的四川也就失去了进取天下的通道,这两个地方现在都不在张献忠手中,因此张献忠甚至连割据四川当个土皇帝都做不到。

和势力强大的左良玉相比,黄得功的力量其实是有限的,因此刘泽清和刘良佐认为,趁着永昌陛下在北方大胜清军的时候把黄得功拿下,是解决这一问题最好的时机。

拿下了黄得功后,南京也就彻底失去了和扬州讨价还价的基础,两人认为到时只要一纸文书下去,江南各处也就缴械投降了。没有了南京这个号令南方的中枢,左良玉也就没法统合南方各省的力量和都元帅府进行对抗了。

假如没有统计司不断给张鼐送来的关于黄得功部及江南各地的消息,张鼐也会觉得这两人说的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是有了这么多消息汇总到自己面前后,张鼐觉得用武力解决黄得功的方式简直蠢透了。

作为一个从流民中存活下来并成为义军中独挡一面的将领,张鼐的智商自然是在线的,只不过过去他主要考虑作战和军队管理方面的事务,所以对于政治上的问题不甚了解而已。但是在李自成把他安排到这个位置之后,他就开始学着从军人向官员方向转变了。

军人对待一切问题的最优先解决方式,永远是正面进攻,因为从正面突破敌人的防线才能摧毁敌军的作战意志,从而尽可能以最小的代价解决掉战争。试图绕过敌人坚固城池去进攻敌军后方,很容易就会让战争走向失去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