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8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你到底是怎么了?!”

王文书神色费解道:“这小公子看起来也是个通晓文义之士,只是这字......”

“字怎么了?”薛队主着急地追问道。

“这字写得也太一般了!”

“啊?!”薛队主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么个回答。

王文书连连摇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一般,非常之一般!一般的不得了!实在是太一般了!难道,难道是我不会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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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江陵西北为旧城区,西南为关羽所建新城区。这个格局到了唐代也没太变。《元和郡县图志》:“城本有中阁,以北为旧城也,以南为关羽所筑。”有趣的是,某省文物局的官网上引《通典》说:“汉故城即旧城,偏在西北,迤逦向东南。关羽筑城偏在西南,桓温筑城包括为一。”官网上这么引就罢了,居然还有不止一篇的论文也这么引,也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谁,结果是又形成一则学术谣言被广泛引用,更有甚者居然标注了出于《通典》里的具体卷数,也是厉害......

《通典》里肯定是没这一句的。此言应该本于黄盛璋先生在《江陵凤凰山汉墓出土称钱衡、告地策与历史地理问题》中的论述,收于《历史地理与考古论丛》一书中。估计是最先引用者是把黄氏议论和《通典》原文搞混了。

另,关于“东汉”一词的使用,南北朝时已经流行。当时做文章时兴骈偶,所以常用“东汉”一词为对句,比如徐陵为天子草诏云“东汉西平之初,西朝永嘉之乱”,刘孝绰序《昭明太子集》曰:“入侍四公,西京见美;长寿一察,东汉流名。”江淹《为萧太尉上便宜表》“源起西秦,波被东汉”等等,皆此类。

第11章 江陵

薛队主回帐后,解开外衣准备休息,帐外一个声音道:“队主,现在方便吗?能进来吗?”

薛队长听见声音,笑了笑:“进来吧。”

黑汉笑嘻嘻地走进帐中,薛队主调侃道:“你老小子不是伺候王公子吗?还记得我?”

黑汉做惶恐状道:“小人哪敢忘了队主!伺候王公子不也是为大人分忧吗?”

“行了,少扯淡了!你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不就是想脱兵籍吗?”薛队主趴在床上,黑汉熟练地为他推拿起来。

薛队长闭着眼睛,声音懒懒:

“你看看今年粮价都涨成什么样儿了?多少人饿得吃胡麻、咽藕根?兵户待遇再差,总还有饼子吃吧。隔两天还能喝顿麦屑粥,好歹饿不死。再说今年也是特殊,往年三到五升粮,每日都不曾短了你们的。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黑汉手上认真地按摩,脸上无奈一笑:“要是我自己当然怎么都好。这不家里还有个丫头吗?嗨,不提了。队主,明天你们不是要去江陵吗?能不能让我跟着护卫?我正好顺便回趟家,把这个月的假休了。”

“不是才往家里送过粮吗?还有粮送?”

“没粮送了,就是想回家看看丫头。”

薛队主被按得舒服,拖着长声道:“是想回家看丫头啊,还是想巴结那个小纨绔啊?”

黑汉嘿嘿笑道:“都想都想。”

“你们这些人,都以为沾上士族能得到什么好处。那个丁九也想去,为此还给我送了五升口粮。我可告诉你们,别想得太美,说不定人家前脚迈进亲戚门槛,后脚就把咱们忘了。咱整个白忙活一场。”

黑汉用力给队主揉着肩,黑黝的脸因为疲惫而微微泛红,可眼神却充满希望。

......

王扬这一夜睡得很不好。一边思考着应对之策,一边迷迷糊糊的睡去。一会儿梦到薛队主凶神恶煞地把他拖进营帐,一会儿梦到许编辑血淋淋地躺在草地上,甚至还梦见俊少年和壮汉穿越回现代,在媒体前指控他谋杀。中途竟一连惊醒了三四回!

这种时刻紧绷的精神状态与从未体验过的心理压力还让他产生了反胃的生理反应,也亏了当时下层民众通行的是两餐制,大约上午八点吃一次,是为“朝食”;下午四点左右再吃一次,是为“夕食”。所以王扬到营地时“成功”错过了饭点。

再加上军营里生活困顿,薛队主也实在拿不出像样的餐食给王扬“加餐”,不然王扬这一反胃可能直接就吐了出来。

一清早,黑汉就端着清水来服侍王扬起床。

王扬洗完脸,黑汉又献上一小撮食盐。王扬略一思考,问道:“这......是用来刷牙的?”

黑汉点点头。这是队主特意吩咐的,平常人家哪舍得用盐刷牙?

王扬以为当时没有刷牙,想起“晨嚼齿木”一词,便问道:“有杨柳枝吗?”

黑汉不解道:“公子要杨柳枝做什么?”

“你们不用杨柳枝刷牙吗?”

黑汉一头雾水:“杨柳枝能刷牙吗?”心中暗暗道:原来世家大族都用杨柳枝刷牙,等回家之后说与女儿听。

王扬好奇道:“那你们平时用什么刷牙?”

黑汉道:“用手指啊。”

王扬恍然大悟,他这才想起敦煌莫高窟中的唐代壁画里,一个僧人便是蹲在地上,以食指刷牙。原来这才是古人生活的常态啊!

其实当时贵族人家刷牙已开始使用牙刷,只不过黑汉和王扬都不知道而已。杨柳枝刷牙则最早起源于天竺,后来随佛教传至中土,此时只为少数僧人所习用,要等到隋唐之后才逐渐流传开来。

这时普通百姓最常用的刷牙方式则是用手指,又名“揩齿”。

作为一名现代人,王扬自然不习惯把手指当成牙刷,而在这紧张的关口,也没有心思理会刷牙的事,所以也就要了杯水,撒上盐,漱漱口了事。

丁九为王扬端来早餐,这是王扬穿越到古代吃的第一顿饭:一碗大麦粥,几条小鱼干,一碟盐菜外加一个煮鸡蛋。

这餐饭看着虽然简单,但却是薛队主和王文书拼凑出来的。鱼干是薛队主的“存货”,在当时也叫“枯鱼”、“干鱼”,他好不容易弄来一罐,偶尔才吃上一两枚。鸡蛋是王文书昨晚带回来的。最难办的其实还是这碗麦粥。

普通军士两天才能喝上一碗麦粥,只不过不是王扬吃的这种整粒浓稠的大麦粥,而是把麦子磨碎后熬成的薄粥,当时人称“麦屑粥”。给王扬做这一碗大麦粥,可费了好几个人的口粮。

王扬哪知道自己这顿饭来得如此不易,他所有心思都放在拜访王氏“本家”这件事上,再一闻那盘鱼干,只觉腥恶无比,所以一筷子没动。只就着味道奇怪的盐菜(似乎是葵菜?)咽粥,也只是借个咸淡味而已。

扒了几口粥抬头,正好瞥见黑汉和丁九垂涎欲滴的表情,王扬想起黑汉昨晚作证“散骑侍郎”一事,便道:“黑汉,这盘鱼你拿去吃。”

黑汉一惊,忙躬下身子:“小人不敢!”

“这是我给的,有什么不敢的?”

黑汉只是摇头。

王扬只好拿出公子哥的做派:“这是本公子赏的,不可以不要。”

黑汉跪下磕了个头,双手恭恭敬敬地接了过去,却没有任何下嘴的意思。

“怎么不吃啊?”王扬问。

“小人......小人想带回家给女儿吃。”

王扬点点头,见丁九直勾勾地看着鱼干,便道:“丁九,你做的也不错,本公子暂时没别的东西赏你,这个鸡蛋送你了。”

“鸡蛋?”丁九愣了一下。

王扬反应过来,“鸡蛋”的称呼起源甚晚,看来自己这是叫早了,便道:“哦,你们叫‘鸡子’是吧。”

丁九点头道:“也叫鸡卵。”他以为鸡蛋是贵族中的新奇叫法,也不太在意,道了声谢,接过鸡蛋,虽然他好久都没吃过鸡蛋了,心中很想吃鸡蛋,可脸上却没有太多高兴的神色。

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王扬意识到自己刚刚这事儿办得不算漂亮,可他现在没有精力想此事,因为更大的危机很快就要来临......

......

大城巍峨,墙似长云。

王扬、薛队主、王文书、黑汉、丁九五人晨时出发,午时至荆州城门。

荆州乃南朝除了京畿扬州之外的第一大州,地跨南楚,下辖十郡。当时有语:“江左大镇,莫过荆、扬。”

荆州下第一郡为南郡,南郡下第一城为江陵。

江陵作为整个荆州和南郡的中心首府,当时又被称作“荆州城”与“南郡城”。

关羽大意所失,李白千里所还,皆是此城!

如果没有冒充琅琊王氏这一档子事,王扬其实是很愿意怀着访古之幽思,好好参观一下这座历史名城。可想到一会儿要面对真正的琅琊王氏,他便什么兴致都没有了。

他这一路上都在编故事、想说辞、查找逻辑漏洞。甚至还在脑中虚构了一份家族谱系,并强迫自己记住五代以内所有亲族的名字。可事到临头他悲哀的发现,如果事情真的到了让他复述五代谱系的地步,那基本上也就注定了失败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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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胡麻在中古史料中即芝麻。荆州是芝麻产区,故而粮荒时可用芝麻代食。如东晋时殷仲堪与桓玄之战,“江陵震骇,城中乏食,以胡麻廪军士。”(《资治通鉴·晋纪》)无粮时以藕根充饥之事可见《魏书·良吏传》羊敦事。

②牙刷汉墓中已经出土,但六朝文物中尚未见到,我写当时贵族用牙刷,纯粹是从汉代的情况以理推之,觉得这种生活用具似乎没有理由废止......不过也说不定,大乱一起,就会发生一些失传的事。比如中古时很流行的弹棋,唐代人玩得飞起,到了宋代人那儿已经不懂游戏规则了。所以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说“但恨其艺之不传也”。

故而本书写贵族用牙刷属于臆测之辞,没有实证,可能是错的。包括汉代出土的所谓牙刷,也尚未取得学界的共识。不过就我个人来说还是倾向认可的。

③南北朝时“州”的概念大概类似于省,姑且想象成大省吧。州的下面还有郡,郡再下是县,有些县往下还有乡。扬州非今天的市,而是一个大州的概念,南齐时的扬州乃京畿大州,地理范围大概相当于苏南、浙江再加长江以南的一些地区,感兴趣的童鞋可以查看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四册。

第12章 待客之道

旧宅,窄巷。

一座古朴低调的老宅前,薛队主一脸不相信地向王文书低声问道:“你确定是这家?堂堂琅琊王氏,司徒府里退下来的大官,江夏王的妹夫,就住这儿?”

“这叫大隐隐于市,名士就喜欢这个调调,你以为是暴发户啊。”王文书说完自己也有些疑惑,喃喃道:“不过好像确实住得简单了点。”

虽然宅门并不算起眼,但想到这里面住的是那个叫王泰的大人物,薛队主不由得心生敬畏,看向王文书:“你去敲?”

王文书也有些胆怯,正暗暗给自己打气,王扬背着手,一脸淡然说道:“叫门。”

黑汉应声走到门前,咚咚咚地敲了起来。

薛队主看着黑汉暗暗“嘶”了一声,心道这家伙为了巴结小纨绔,胆子也大了起来,琅琊王氏的门,说敲就敲啊!

门半开,一个黑衣男子站在门里,一张扑克脸,漠然看着几人。

王文书满脸堆笑:“我等乃荆州阿曲戍——”

话还没说完,扑克脸直接就要掩门。王文书急忙改口说:“我们护送琅琊王公子至此,特来拜问同宗!”

扑克脸动作这才停下,锐利的目光扫过几人最后落在王扬身上。

王扬觉得此人目光如剑,似乎要把他身体穿透,但他这时已酝酿起十分的精气神,决定背水一战,所以神色丝毫不改,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黑汉。

黑汉呈上名刺,扑克脸接过,向王扬道:“稍等。”便关了门。

薛队主小声嘟囔道:“好家伙,一个门人都这么大的谱儿!”

这一“稍等”,就等了一个多时辰。

王扬心中忐忑,本来就不知见面后是福是祸,当然不会去催。但薛队主却按捺不住,壮着胆子上前拍门。

开门的还是那个扑克脸,薛队主抱拳问:“敢问先生,你家主人怎么说?”

“不知。”

“不知?这......这是啥意思?名刺递上了去吗?”

扑克脸直接关门。

“他娘的。”薛队主忍不住小声骂道,“狗仗人势的东西!”

他看向王文书,“你说,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上次来江陵,听说郡里的法曹参军拜访河东柳氏的公子,从大清早一直等到月亮出来,等了足足一天啊!最后连茶都没喝上一口!你想想,那可是法曹参军啊!多大的官!等了一天都没见着人!他琅琊王氏让咱们等着也正常。”

薛队主顿时泄了气,可突然反应过来:“这不对啊!这不是让咱们等,这是让王公子等啊!”

两人一起看向王扬,心中各自琢磨起来。

王扬也觉得奇怪,单凭一个名刺又判断不出真假,再说自己还附了首吊人胃口的小诗,不说立即相邀,怎么说也得先请进门,坐着等,这才是待客之道啊!哪有让人这么站着的?

王扬虽然不解,但他开始思考另一种可能:如果见不到,对自己来说会不会反而是件好事?

几人又等了一个多时辰,直等到腰酸背痛,太阳西沉,门内依旧没有任何动静。这样一来,就连丁九看王扬的眼神都不对了,而薛队主和王文书早已走到一边,窃窃私语起来。只有黑汉陪在王扬身旁,恭敬如常。

薛队主小声道:“这小子难道真是假的?可就算是假的,也应该出来说一声吧。”

王文书沉吟说:“假的倒也未必。不过就算是真的,这大族之内枝脉庞杂,荣辱高低,天悬地殊,也不稀奇。见了名刺还如此冷落,只怕此人不是什么高枝啊。”

“可他二叔不是散骑高官吗?”

“他二叔是散骑侍郎,他又不是。”

王文书瞟了一眼王扬:

“说不定是哪来的落魄子弟,打着他二叔的名头摆威风!说是二叔,谁知道是嫡亲二叔,还是哪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叔叔?再说你看看他,等了这么半天竟无一点脾气,哪里像什么贵族子弟!叫他纨绔真是高看他了!看来你我都被他给蒙了!”

此时王扬也意识自己犯了错!

与薛队主他们焦躁难安不同,王扬对于与琅琊王氏相见一事心中排斥,又觉得见不到说不定是一件好事。就算要见,晚些见自己还能多准备一会儿,何乐不为?所以他等得很有耐心。却全然忘记了自己扮演的可是个贵族公子,哪有这样一声不吭站在门外等的道理?!

不过错误有时候利用好了,也能收到意外的效果。

他做出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怒道:“王泰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敬他是尊长这才以礼相候,可他竟如此傲慢,捧高踩低!见我家不得势便如此冷落!焉知我日后不能一飞冲天?不见算了!不等了!”

薛队主一听王扬这话,心中凉了半截。

搞了半天原来是琅琊王氏中的“破落户”,还真让王文书猜对了!

正要开口,王文书拉住他道:“好,那以后有机会再陪公子上门拜访。我等就先告辞了。”说完给薛队主使了个眼色。

薛队主会意,也抱拳道:“是,以后机会再陪公子。”

也不等王扬反应,两人便火急火燎地快步离去。丁九叫道:“队主!那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