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64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如果不是的话就证明‘我在说谎’这句话是真的,那我在说谎,王爷您没看出来,算骗成了啊!”

巴东王眨了两下眼睛,改口道:“本王重说,这是一句谎话!”

“如果是谎言,就说明‘我在说谎’这句话是假的,既然是假的我就没说谎,我没说谎王爷您说我说谎,还是被我骗了。”

巴东王瞠目结舌,呆了半晌指着王扬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那眼神在王扬解读出来大概就是“你牛比”的意思......

王扬心想:不是我牛比,而是欧布里德牛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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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王扬最后说的这个原型是欧布里德的“说谎人悖论”,欧布里德的悖论灵感来源于厄匹门德“克里特人都是说谎者”断言。后者有漏洞,尚不足称悖论,至欧布里德时改编成悖论。

②王扬上一章唱的是京剧挑滑车的桥段,也就是上章的章名。真不是开车,有人告诉我我才知道产生了歧义,然后又去百度了一下,也没发现这段污化啊,可能原因在我?因为王扬答应的是查真相,所以我把杀他个干干净净改成查他个干干净净?也可能只有文字没有配乐,所以效果容易跑偏......

我倒不是什么守礼君子,主要如果王扬那段是开车,就不符合那一幕意境了。还是我笔力不足,效果有点砸了::>_<::,为了避免引起歧义,现在改回杀字了。但其实和原文语境的契合度降低了一点。

第111章 今日说法

荆城春酒早,王邸宴初开。

奴仆侍婢们开始传菜,手托珍馐,鱼贯而入,往返成列,川流不息。

王扬看着这排场暗暗咂舌,恍惚间有种看电影大片的感觉。

至于菜肴更是精致,从食具到摆放都颇有讲究。

他尝了口白瓷碗中奶白如脂的鱼汤,只觉鲜美异常。

巴东王看王扬盛汤喝,说道:“这道‘菰菌鱼羹’还可以吧?我荆州的鲫鱼最是有名,别的地方可吃不到。”

还没等王扬说话,一个声音突然道:

“王爷说的是。所谓南鲫北鲤,江南以鲫鱼为长,北方以鲤鱼为君。而江南之鲫鱼,又以荆州汉水之鲫为最。所以前朝时盛弘之写《荆州记》,里面说‘荆州有美鲋,逾于洞庭、温湖’。所谓‘鲋’,就是指鲫鱼了。”

王扬心想谁这么能掉书袋,和我有一拼了,寻声望去,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柳憕。

巴东王一笑:“柳家四郎果然博学,我看你定品后,直接来我这儿做起家官好了。”

所谓“起家”是南北朝时官场上流行的一个说法,那时习惯把人生中做的第一个官职叫做“起家”。

中古仕途甚重“起家”官职,起家官如何,不仅代表着门第血统,同时预示着今后仕途的品位。如果能在亲王幕府中以清贵之职起家,也算不辱没柳憕的身份了。

“王爷过誉了,吾生有涯而知无涯。人生如此有限,而学问又如此广博,‘博学’二字哪里敢当?我不过是喜欢吃鲫鱼罢了。”

柳憕说着转向王扬方向:“诶?王兄,我听说你们义兴有一种酒糟鲫鱼的做法,是吗?”

王扬一怔,没料到柳憕会突然提到义兴。

用义兴做原籍地本来源于刘昭的一个误会,但他也没过多解释,因为他本来就是穿越来的,根本没有所谓原籍地之说,所以写成哪都一样。可没想到今日突然被柳憕当众翻出来。

他怎么知道自己是义兴人?查了户籍,还是问的谢星涵?

王扬有些警觉,上了户籍之后他特意关注过义兴的情况,可那时候没有搜索引擎,能接触到的书籍也极为有限,与他人聊天时又不太好频繁往义兴上引,怕露了破绽,只能旁敲侧击地带出话题然后暗暗记下,再配上从书坊中淘来的一本过时的义兴地理志,搜集的信息零散不全,哪里知道什么酒糟鲫鱼?

此时若是行事轻率的人说不定就顺着柳憕的话,哼哈应付一声。但王扬为保稳妥,既没承认也没否认柳憕的说法,而是另起话头说道:“要说这鲫鱼最好吃的做法,还是酸菜鱼。”

“酸菜鱼?酸菜能做鱼吗?”巴东王好奇问道。

酸菜当然能做鱼,但用鲫鱼不合适。可王扬为了转移话题,也顾不得了。

中|国腌菜的历史源远流长,泡菜、盐菜、糟菜等各种腌制法不一而足。酸菜也是当时常腌的一种,又叫“菹(zu)菜”。

南北朝时流行用酸菜炖鸭鹅,还讲求汤汁酸浓,如果不够酸还要再加酸菜汁,所以当时有一道流行菜肴叫“醋菹鹅鸭羹”,在场的人除了王扬之外都吃过。不过用酸菜炖鱼的做法倒是闻所未闻。

王扬答道:“可以啊!酸菜炖鱼,香而不腻。不过这里也有讲究,鱼要切片......”

柳憕见话题跑偏,插话道:“所以酸菜鱼也是义兴的做法喽?”

王扬看了柳憕一眼:“这是我家的做法。”

柳憕点头:“原来如此!话说酸菜鱼用义兴方言怎么说?”

王扬微微一笑:“我是侨姓,不做吴声。”

西晋一统之后,士族口音以北音为正。江南东吴旧音,受到鄙弃。

所以《文心雕龙·声律》中说:“张华论韵,谓士衡(陆机)多楚......失黄钟之正响。”所谓“楚”,便指吴语了。

后来五胡乱华,衣冠南渡,大批北方士族侨居江南。他们虽然失其故土,但说话仍以保持中原雅音为正,在这种风气的带动下,不少吴中大姓亦以操北音为荣,而对吴语多有轻视。

比如《宋书·长沙景王道怜传》中说:“道怜素无才能,言音甚楚,举止施为,多诸鄙拙。”

所以王扬作为琅琊王氏子弟,不管是“不想说”义兴方言还是压根就“不会说”,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柳憕指腹摩挲着酒杯,目光闪动:“我听说义兴有一种甜酒,味道极是醇厚,王兄可曾记得这酒叫什么名字?”

王扬见柳憕三句话不离义兴,已经肯定他来者不善,当下笑道:“那是我家灌鸭子用的,醇不醇厚不知道,柳兄有兴趣可以试试。”

“灌......灌鸭子?”柳憕一怔。

不光柳憕有些懵,四座宾客都没听过这种稀罕事。

巴东王奇道:“给鸭子灌酒?”

王扬信口诌道:“是啊,这是一道菜,啤酒鸭。”

“什么酒?什么鸭?”巴东王更懵。

王扬道:“这啤酒鸭呀就是......”

简直一派胡言!

居然又被带跑了话题!

柳憕听着王扬侃侃而谈,介绍什么啤酒鸭,感觉受到了戏耍,若非之前和兄长早有定计,恨不得直接站出来指证王扬。

本来是想借着交谈让王扬顺理成章地露出马脚,可这厮太过狡猾!

眼见在王扬这儿寻不到话头,柳憕也不再兜圈子,干脆插话道:“王爷,我最近听说一件稀罕事。”

巴东王正听王扬胡编啤酒鸭的做法,随口道:“你也有稀罕事?等会儿再说。”

柳憕提高声音:“王爷!本朝出了一个大案,有人假冒士族,招摇撞骗!”

所有人看向柳憕。

王扬虽然猜到柳憕可能会发难,可当亲耳听到柳憕当众掀出此事,心中还是不免咯噔一声。

巴东王回过头来,皱眉道:“假冒士族行骗?这算什么大案?”

柳憕略作环视:“此人骗的都是士族子弟,甚至不乏官员显贵。”

巴东王来了兴趣:“哦?这骗子竟有这样的本事?那倒算是件大案。他冒充的是哪家啊?”

柳憕朗声道:“琅琊王氏!”

“琅琊王氏?这还能冒充?!”巴东王瞪大眼睛,看向王扬:“这冒的是你家啊!”

王扬轻笑:“果然是稀罕事。”

柳惔一直在观察王扬表情,见他言谈嬉笑,浑若无事,不由暗赞此人胆气定力。

想想也是,

若无此等胆识,也不能把荆州城中瞒上这么久。

荆州别驾乐湛道:“民间冒充士族,诈取钱财的事不算罕见,不过骗的都是无知小民,能骗得了士大夫的,少之又少。前朝时有人在豫章郡冒充吴郡朱氏,差点被当地那个糊涂太守拜为主簿,连官服都做好了!结果在制写‘除身’的时候露了馅,最后判了枭首之刑,成为一时笑谈。

现在有人竟然敢假冒琅琊王氏!还骗得了士族官吏,着实匪夷所思!听柳四公子的意思,似乎骗了还不止一人?!那还真算是一桩奇案了。”

王扬心中不免苦笑:若放在穿越之前,自己这事儿恐怕要上《今日说法》了。标题就叫“假士族现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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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南朝士族所崇尚的北音乃西晋时洛阳的官话,而非当时北朝的口音。北朝汉人流行的口音乃旧北音和胡音的融合,被南朝人称为“伧音”。如《陈书·周铁虎传》:“周铁虎,不知何许人也,梁世南渡,语音伧重。”

但事实上,南朝士族所秉持的“北音”,亦非南渡之初那样纯正,而是受到吴语影响之后的北音。宋明帝《文章志》载:“安能作洛下书生咏,而少有鼻疾,语音浊。后名流多学其咏,弗能及,手掩鼻而吟焉。”

洛生咏乃洛阳雅音,谢安作为中原旧族,自当熟习。但却因为“有鼻疾”才能说得好,恰可说明当时侨姓所传的北语已经不再纯正。

盖一来北音成为一种家学,侨姓各族之间闭门而授,家法不同,差异日显。二来语言习得不免受地域环境的影响,吴语听多了,难免沾染。《世说新语·轻诋》记载大名士支道林见完王徽之兄弟,回来后别人问他观感,他说:“见一群白颈乌,但闻唤哑哑声。”所谓“哑哑声”恐怕就有说其口音不正的意味在。

周一良先生在《南朝境内之各种人及政府对待之政策》中推论南朝时北语不纯,余嘉锡先生于《世说新语笺疏》中下“盖不纯北,亦不纯南”八字断语,皆为卓见,可参。

②北鲤有名,早在先秦便是如此。《诗经》言:“岂其食鱼,必河之鲤?”意思就是吃鲤鱼没必要一定非得吃黄河鲤。则黄河鲤有名可知。至北魏《洛阳伽蓝记》仍云:“洛鲤伊鲂,贵如牛羊。”

③“除身”指授予官职的文书,类似于后世所谓的“委任状”,南朝称“除身”,北朝称“告身”。

第112章 画虎不成

“如此奇案本王竟没听说?来来来,柳四郎,你仔细说说!”

柳憕道:“我也是听荆州城中的一位饱学之士说的。此人姓戴名志高,专研谱牒之学,颇有造诣,正在王府外等待召见。”

巴东王眼中闪过一丝恍然,指着柳憕,一字一顿地笑道:“有备而来,有备而来啊!”

柳憕作揖:“只是博王爷一笑而已。”

让戴志高代替自己出头揭穿王扬是出于兄长的坚持。

按照柳惔的考虑,如果由柳憕站出指证王扬身份,这就是告发,是刑案!

齐律,诬告者反坐。

万一戴志高弄错了,或者有什么其他变故,柳憕很可能受到波及。

所以尽管柳憕几乎可以肯定王扬身份为假,但为了安全起见,柳惔还是不允许弟弟亲自上阵。

正因如此,柳憕才不得不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引出戴志高来。

戴志高小步踩着红毯,躬身上殿,不敢走中线,而偏行右侧,心情紧张又激动。

多少年的沉潜,多少年的潦倒,终于要翻身了!

柳公子答应,等这件事办成之后,便给他在郡部谋一个从事的差事,并收他做门人!

那可是河东柳氏的门人啊!

是柳国公之子的门人!

今后岂不是一飞冲天?!

“刺草小民戴志高,参见巴东王上!”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跳,向高坐的巴东王敛衣下跪,头俯至手与胸平,略一停顿,然后手降触地,同时伏身拜头至于地面,停留五息,接着起身,再次重复上述一套动作,行了个一丝不苟以致于略显滑稽夸张的再拜稽首礼。

巴东王略不耐烦地一抬手:“到底怎么回事,说吧。”

戴志高又是一拜,然后才把事先演练了数十遍的说辞说了出来:

“琅琊王氏,兴于江左者,多出晋光禄大夫王览一支。王览之下最主要者有两脉,一是长子王裁,二是四子王正。王裁是名相王导之父,我朝王家贵盛者多出此脉。而王正乃王旷之父。王旷是晋元帝过江的首倡者,官至淮南太守。王旷有两子,长子王籍之,次子王羲之。王籍之无子,故家门传在王羲之。王羲之有七子,长子王玄之,身后无子,乃以弟王凝之子王蕴之为嗣——”

王扬面无表情,心下筹计。

巴东王则听得厌烦,焦躁道:“本王让你讲假冒身份的事儿!谁叫你背家谱?!!”

戴志高马上俯身告罪,唯唯道:“王爷息怒!谱系可辨真伪,待小人说明王羲之一脉的谱系传承,王爷自然——”

“你直接说结果!这乐没奏、舞没跳的,谁有功夫听你在这儿絮叨!”

“是是是......”戴志高满头是汗,原计划他侃侃而谈,说得那人无处遁形,博得满堂士大夫的垂青,借此机会一展所学,没想到才说几句就哑火了。这会不会影响柳公子对他的印象,进而影响仕途啊?!再说不梳理世系,如何证明那人伪造身份?

戴志高左右为难,又忧又惧,不由得看向柳憕。

巴东王越来越不耐烦,喝道:“让你说话你看他做什么?!”

戴志高吓得身子一软,竟连应答的话也说不出了。

柳憕心中暗斥戴志高无能,却也只能救场道:“你不是写了一篇东西要给王爷和诸位大人看吗?”

“对对对!”戴志高“绝路逢生”,急忙从袖中抽出一个卷轴,手忙脚乱地拉开,然后举起。

众人都倾身去看,见上面绘制的是王羲之家族谱系的居住和迁徙地。

巴东王看了几眼,问:“到底什么意思?”

戴志高有些笨拙地举着卷轴,跪着转动方向,虽然样子有些滑稽,但却无人发笑,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张卷轴上的内容所吸引,他边转边说道:

“正如小人图上绘,王羲之后世子孙五成居于建康,两成居于江州之浔阳、庐陵,两成居于安陆、应城;最后一成住在南海。南海这一支是王羲之曾孙王翼之做广州刺史时留下的一脉。这便是王羲之所有后人的分布地,其中绝无义兴郡!可我听说王扬公子原籍义兴,又自称出自王羲之一脉,心中起疑,故而做此图考证,然后才确定此人身份有假!小人担心其再有诡计,故不敢不披肝露胆以陈!”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到王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