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周公子南
当年豫章王萧嶷做荆州刺史时,是荆州最风光的时刻。
那时南蛮校尉一职还没有废止,豫章王兼统荆州镇和南蛮府两大军府,为荆州和湘州两大州刺史,一应资费皆由朝廷运给,供养繁盛。换句话说就是带着强大资本给荆州输血。
所以当时不管是粮价还是赋税,都是近代以来最低。以致于粮贱伤农,故而还特别准许农户以粮食代替税钱。又免除了之前境内所有人拖欠的赋税。
所以即便豫章王离开荆州已久,却仍然受到荆州人的尊敬与爱戴。
因为豫章王不差钱,所以造兵器用的也是最好的材料,豫章王为平蛮乱,还亲自派人到作部去监工,造出的兵器质量极佳,人们管这批兵器叫做“豫章仗”,很是有名。
“你不会是当兵的吧?”店家狐疑地看向黑汉。
黑汉面不改色:“当然不是,否则我不要命了,敢押军刀?”
士卒卖刀是死罪,这也是黑汉凑钱时一直没把这口刀算进去的原因。现在他想明白了,如果三天后还不上钱,那留着这口刀的作用也就是和杜三爷拼生死,最后结果可以预见。所以有刀没刀也没有多大分别。
再说他亲眼见证了王扬很短的时间内便借到两千钱,所以更加相信王扬的能力了。
这就像他给丁九讲的下赌注,既然已经把身家性命都押在王扬身上,那也就不差一口刀了。
王扬想阻止黑汉,可黑汉却抢先向店家道:“可说好了,这刀是暂时押给你的,三日内我带钱来赎刀。”
“如果三日后你不来......”
“那刀就归你!”
“好,口说无凭,立个字据。”
两人出店后,王扬说:“其实刀是没必要押的。”
黑汉道:“小人虽然不知道公子想做什么,但能感觉到公子做事是很有计划的,之前让小人买面粉便能看得出来。所以公子既然看角巾,那一定有公子的道理。”
王扬拍拍黑汉:“以后在我面前不用自称小人。”
黑汉有些惶恐:“小人不敢!”
“我让的,有什么不敢?在外人面前照旧,只你我两人的时候不必。”
黑汉早看出这位公子和其他人的不同,也不矫情,立即抱拳道:“多谢公子!”
虽然只是称呼上的一个许可,但黑汉却觉得两人的关系更近了。
“豫章王在荆州的声名很好吧。”王扬试探说道。
“那当然,豫章王管荆州的时候,我们营天天吃麦饭,还发过米,正宗的稻米,白饭!那滋味真是.....”黑汉吧唧着嘴,似乎回忆起了白米饭的味道。
“现在的刺史和豫章王比如何?”王扬虽然信任黑汉,但再信任也要有个限度。既然装成琅琊王氏,就没法直接问豫章王是谁,只能采取这种闲聊的方式套话。
“这个小......我说不好。大事我也不太懂。不过米价布价最近都暴涨,蛮子也很猖獗”,说到这儿黑汉压低了声音,“听说一个月前蛮子还偷袭了曹公林哨所,死了三十多人,只是上面压着消息,没公开。如果是豫章王在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的。”
“这么说现在这位刺史不受百姓拥戴喽?”
“那倒也不是,毕竟王爷是豫章王养大的,大家伙儿念着豫章王的情分,还是很愿意他来管荆州的。再说王爷武艺高强,力大如神,能拉四斛力的大弓,全军上下谁不敬服?”
王爷?怎么又出来个王爷?
是了,南朝向来有“宗王出镇”之制,即派出宗室诸王镇守一方。看来现任荆州刺史也是个王。
可这个王为什么又说是被豫章王养大的?
黑汉不疑有他,问道:“公子,咱们现在去哪?”
王扬把心中疑问暂时放到一边,手一背,说道:“郡学。”
荆州郡学有二,一为荆州本地的官学,一为豫章王所立的“王馆学”。
且不说王馆学有豫章王的背景,单说主持者是与琅琊王氏一般的高门贵胄——河东柳氏,王扬便不愿从这个地方下手。
一来担心此处高傲排外,二来也是对自己身份伪装的不自信。
所以王扬一开始便把他的目标放在了地方官学上。
官学坐落于西北老城区,连带学舍池台,占地面积不小。四周街道一概不准叫卖喧哗,
使人一接近便生庄严肃穆之感。
两人问路来到郡学门口,只见一棵三人合抱的银杏树下,乌漆大门半掩,门前拦有一条长榻,一个少年坐在长榻上,手执书卷,正看得聚精会神。
少年身着曲裾袍式长衣,头戴黑色高冠,王扬一眼便认出这就是古代所谓的“逢掖之衣”与“章甫之冠”的儒服。
此人是儒生!
所谓辅世明教,莫先于儒术。儒术根本,莫先于五经。
研究五经的学问,就叫做“经学”。
南北朝时虽然玄学、佛学并兴,但官学始终以经学为业,不曾有丝毫动摇。
郡学门前有穿儒服的儒生,这不奇怪。
奇怪的是门前放榻,难不成这是什么自己不了解的风俗?
王扬上前道:“请问——”
“来见祭酒?”儒生随口问道,目光却并没有离开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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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儒服至此时虽较先秦有变化发展,但衣仍旧是上下连属的长衣(古称“深衣”),帽是黑冠(也就是所谓的缁布冠),这两个基础是不变的,再加上是郡学门口,所以王扬才能一眼认出这是儒服。
②曹公林在荆州城东北,相传当年为曹操驻军处。《太平御览》引《江陵记》云::“州城东北十二里有曹公林,相传云,建安十三年,曹操蹑刘备于当阳长坂,回师顿此林,因谓之曹公林。
第30章 问难
王扬道:“是。”
“先生不见客。”儒生翻着书卷,没看王扬一眼。
黑汉见儒生小觑王扬,上前道:“我家公子是琅琊王氏。”
儒生仍旧没抬头,只是轻飘飘地说:“就是兰陵萧氏也不行。”
王扬一惊,兰陵萧氏可是南齐皇室之姓!这也就是放在六朝,若是在清朝,说什么“爱新觉罗也不行”的话,一定会被治罪的。
黑汉气不过道:“王爷也是兰陵萧氏的。”
现任荆州刺史乃是当今天子第四子,巴东王萧子响,荆州人凡是说“王爷”,而不说什么王,一般指的就是他。
南朝亲王的封号都是“食封”,所谓食封即只食赋税但并没有封地治理权。实际权力还要看官职如何。
所以萧子响虽然是巴东王,却和巴东郡关系不大。如今镇守荆州,再加上他的叔父豫章王也曾镇守荆州,而萧子响又曾过继给豫章王为子,这几层关系下来,荆州人对巴东王倒是有一种别样的亲近。
黑汉的意思是,你吹牛说兰陵萧氏不行,那难道我荆州第一号人物巴东王来了,你也不让见?
儒生淡淡道:“学府之地,序长序贤不序爵。”
黑汉没听懂这句话,反正是不相信这书呆子真敢拦王爷。
王扬却知这是一部分读书人的传统,不序爵的意思就是不按照官位高低排序,换言之,他们礼敬的是“长”和“贤”,而不是王爷的官爵。
王扬向有才辩,如果想驳他这句话也能做到,但他却不愿意这么做。他制止了要上前争论的黑汉,向儒生一揖:“我这里有封书信,烦请转交祭酒。”
儒生不看王扬也不答礼,随口应付道:“我不是信差,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易》云:‘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他先引《论语》,再引《易经》,意思不是自己职责不要管。
王扬应声说道:“子曰:‘君子成人之美’。《易》云:‘有孚惠心,勿问元吉’。”
同样是先引《论语》,再引《易经》,意思是圣贤说要帮助别人。
儒生这才放下书,抬头看向王扬:“想用琅琊王氏的牌子做说客?”
“什么说客?”
“既不是说客,你找我夫子做什么?”
“谈论学问。”
儒生笑了一声:“你还不配。”
王扬也不生气,平静问道:“那如何才算配呢?”
“我出三道题,你若能答对,我就为你通报;但你若答不上来,就永远别登我郡学大门!”
王扬右掌伸出,掌心朝上,做了个电视剧里常见的比武手势,说道:“请。”
“快来啊!庾师兄把人挡了!”门内七八个学子呼朋引伴,快步而至。
“《论语·学而篇》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是以文为最末之事。可《述而篇》又说:‘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又以文居首位,何也?”
儒生一口气说完,看向王扬,眼中尽是挑衅之意。
众学子连连点头,俱觉此问题提得刁钻。
王扬想了想回答道:“前者乃弟子受教后,身体力行之顺序。后者乃老师教育弟子之顺序。”
儒生得意的神情顿时一滞。
王扬续道:“文乃先王经典,而德自孕育其中。先学‘文’以修‘行’,‘行’修而后‘忠信’可存。存忠信之后,弟子自当以修德为本,入孝出悌,爱众亲仁,如果这些都做不到,专务于文又有何用?是以孔门四科,德行居首,文学最末,然教弟子,又当以文为切入,譬若钓鱼,想要鱼所以借重钓竿,又有何可疑?”
原来如此!
众学子纷纷点头,暗叹此人巧思。
儒生也吃了一惊,心道原来还能这么解释!
这题目本是他用来刁难人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没想到这小公子居然给答出来了!还答得有理有据,琅琊王氏,家学果然不俗啊!
儒生立即收起小觑之心,严肃问道:“《春秋》记载诸侯自行迁都者有几处?”
王扬闭目心算起来,学子们也开始低声议论题目。
儒生等了一会儿,冷笑道:“想不出来就回去吧。我荆州郡学,不是任何人都能进的。”
黑汉道:“我家公子尚未作答,你怎知他想不出来?”
“难道他想到天黑,我也要等到天黑?”
黑汉见王扬闭目不语,担心他被难住,便说:“由你出题本来就不公平!你是事先准备好的题目!可我家公子要现想!要是让我家公子出题,保管你一题也答不出上来!”
儒生没有反驳这点:“我若是上门拜访他,也可由他出题,可现在——”
“七处。”王扬睁眼道。
儒生一惊,追问道:“哪七处?”
王扬笑道:“这是第三道题?”
“自然不是,问有几处就是要你说明有哪几处,万一你要是蒙的——”
王扬没等他说完便回答道:“邢国迁夷仪,卫国迁帝丘,蔡国迁州来,许国先迁叶,再迁夷,三迁白羽,四迁容城。”
儒生眼中划过惊骇之色,众学子尽皆息声!
儒生重整旗鼓,又问道:“《左传》记晋国迁新田,楚国先迁邾,再迁绎,这三条《春秋》为什么不记?”
学问之道,向来都是“说有容易说无难”,说一个东西为什么有简单,但要说为什么没有就很难。
问为什么《春秋》不记,不管是回答说“《春秋》可能是忘了记”,还是以“事繁不能尽记”为辞,都是属于个人臆测的范畴,当然做不得准。所以儒生才选用这道疑难问题压轴,誓要将王扬彻底拦在郡学之外!
这回王扬连想都没想,直接说道:“其实《春秋》向来不记列国自行迁都之事,只记载为外势所逼,而不得不迁者。邢国迁夷仪,乃是为狄人所逼;卫国迁帝丘亦复如是;蔡国迁乃是迫于吴国;许国四迁,三由楚命;唯迁于叶,乃欲避郑、楚双逼,但还是事先经过楚国同意,方敢实施。”
王扬看了眼呆住的儒生与众学子,继续说道:“以上七处,皆非诸侯本意之迁。《春秋》唯记迁都而不点明‘迫迁’,一来不赞同诸侯不上报王室,自行迁都。二来不欲让吴、楚蛮狄得志。这正是《春秋》一以贯之的尊王攘夷之义,即所谓‘微言大义’者也!”
众人呆立原地,半晌无声,王扬也不催促,就这么静静等着。
黑汉则越发觉得自己跟对了人,看着王扬长身玉立,白衣飘摇,心道:以公子的才学人品,就该穿这样好看的衣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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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南朝宗王的封号代表食封地的赋税,但却不能享有封地的全部赋税。西晋时是“三分食一”,余下两分得交朝廷,等到东晋国土减半,北有强敌,只能“九分食一”,不要感觉“九分食一”听得有点少,其实九分取一已经能过相当豪奢的日子了。还不算宗王的其他收入。
南朝王爵食封一般在两千户上下,当然,根据所封地的贫富不同,具体收入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南齐武帝宠爱自己的小儿子,曾经因为“好郡已尽,乃以宣城封之”,意思就是好的封地都封出去了,所以要把宣城郡封给儿子。
宣城在扬州内,而扬州是京都所在之州,意思是想把京畿大州内取一郡封出去。所以大家读南朝史书时看某个王爷封爵的王号其实就能看出受宠不受宠。天子为不减少国税,封王的地方一般都在长江中上游等偏远不发达之地,比如巴东郡就不算什么好封地。
第31章 郡学危机
儒生整装敛容,一改之前狂态,向王扬作揖道:“幸受教!在下新野庾于陵,字子介,不知兄台尊名?”
新野庾氏乃荆州高门士族,与淯阳乐氏、涅阳刘氏、南阳宗氏合称“荆土四族”,虽不能和王、谢、柳、何等一流甲族相比,但在荆州却属于顶尖的存在。
四大家在荆州的声名相若,但如果论起在朝中的人脉与家族势力,庾家则是当之无愧的荆州第一。
郡学学生四十三人,却只有庾于陵一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堵着郡学大门,同学们都以为他是背后靠着庾家的金字招牌,这才有恃无恐。其实不知他父亲早就三番五次告诫他,不准他插手这次郡学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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