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周公子南
王扬坦然迎上审视者探究的视线,说道:
“粗读多,精读少。能诵多,能通少。”
“多是多多少?少是少多少?”审视者快速问道。
王扬应声而答:
“好似灶中点火,即燃即熄。多如枯草,少似碳星。碳星虽少,却能复燃枯草,使之皆为碳星也。”
五人皆点头。目光好奇者叫了声好:“比得妙!能再有一比乎?”
王扬不假思索:
“又如岸塌泉潭,水浑不堪。多如浊流,少似清泉。清泉虽少,却能复澄浊流,使之尽为清泉也。”
好奇者捻须而笑,面带赞许。
欣喜老头感叹道:“这是懂读书的。”
第一位开口的怀疑者哼了一声:“小聪明而已,巧辩浮辞,避实就虚,到现在也没说,他的根基书到底有哪些。莫非心虚?”
王扬笑了笑,看向那人:
“我不是不说,而是今天时间不够,不知——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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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时间乃古辞,中古时佛教典中用得比较多。如《度世品经》:“须臾一时间,可晓众心念。”《妙法莲华经》言:“如是时间,经五十小劫。”
②《茶经·七之事》引山谦之《吴兴记》:“乌程县西二十里,有温山,出御荈。”
第247章 通经
所谓根基书便是一身学问根基所本。
学问有根基,譬若树木有主干,由主干而生枝杈,由枝杈而发芽叶,由是至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学问也是如此,学问要入流,则需有几部根基书烂熟于心,钻研吃透,而后博览时便能统摄生发,由点及面,串联成网。亦如项王、高祖虽得天下之众,然所本根基,不过江东子弟、沛县故旧。
做学问如同招兵,无根基纵聚众十万,不过乌合;有根基则精兵八百,可期争霸。要之先有根基所本,本立而道生,生则日益月滋,历久弥坚,渐能至席卷天下之势。
所以之前王扬虽然没有答他的根基书有哪些,五人心中却已经有了预设。根据王扬所写的三书,其根基大概在以《尚书》为核心的几种书之间。可现在王扬居然说什么“不知从何说起”,这不就是说他根基极是雄厚,非三言两语可以囊括吗?但你一个少年,再雄厚能雄厚到哪去?难道还能博通五经,淹贯诸子?!
这是根基啊!不是说能背诵,有心得便能叫根基的。必要洞彻明达,参验精审,也就是所谓的真正意义上的“通”字!
自汉代以来,通一经即可为博士,通一经即足以开门授徒,立身扬名!在场五人,各有所通之经,俱为当世大家,可没一人敢说自己立学的根基之书“不知从何说起”的。故而王扬此言一出,五老俱皆懵然,不是说被吓到或者惊到,而是根本没反应过来。
怀疑者几怔之后,哈哈大笑,看着王扬,眼神讥诮:
“嚯!没想到还是个旷世逸才呀,失敬失敬!那看来阁下所通,不只是《尚书》一经喽?”
王扬神色谦逊:
“不敢不敢,学问之道,通字最难。终身以学,终身未通。韦编三绝,孔子犹难穷《易》道;汗简九朽,郑公尚注《礼》未周。我怎敢说一个通字?不过是略懂罢了。”
五人闻此,表情都很精彩。这话乍一听挺谦虚,但细品又不对。别的不说,单说《尚书》,你要说你《尚书》是略懂,那天下有几人能说自己“很懂”的?你《尚书》都不敢说自己通,又举出孔圣郑玄的例子,那别人谁还敢用这个“通”字?
怀疑者被气笑了,嘴角抽动几下:
“好一个略懂!那我劳驾问问王大公子,公子《易经》读得怎么样?也是略懂吗?”
王扬微微一笑:“是略懂。”
怀疑者听到王扬这么说,反倒气定神闲起来。他向后一靠,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那公子想必读过《焦氏易林》吧?就请公子指点一下‘三夫共妻,莫适为雌。子无名氏,翁不可知’这一奇怪卦象是如何能摆得出来的?”
说完也不看王扬,低眉敛目,对着茶汤徐徐吹气。
王扬略一思索道:
“这个不难,若蒙卦变节卦,外卦得坎水之象,二至四爻互见震雷,三至五爻互出艮山,能成三阳卦,三阳并立,可应“三夫”之说。内卦兑泽属阴,柔顺在下,做妻象,是为‘三夫共妻’。震卦是子,逢艮止,名止则不显,故曰‘子无名氏’。艮曰厚终,有寿,能延年,是为翁,又有坎为隐伏,故成‘翁不可知’。”
王扬说完,其余四人不通易经,听得云里雾里,都看向怀疑者。怀疑者手一抖,茶水泼溅而出,打湿了一大片衣襟。不过他浑然没觉得烫,胡乱抹了两把,抬头看向王扬,双眼瞪得老大!
此人便是国子学易学博士刘警。他虽不是研究《尚书》的专家,但那三书的学术价值是再清楚不过得了,仅是论证古文尚书为伪作这一项,便足以开宗立派!所以他一直不太相信,这三书是个少年人写的。哦,你琅琊王氏出个王融还不够,还要再出个天才?其他的事你们怎么鼓噪揄扬我不管,但学问之事,容不得弄虚作假!
如果查实作者真是王扬,那王扬入国子学的资格便无可置疑,不管别人怎么游说阻拦,他反正是举双手赞成。别说当学子,就是直接做博士官,资格都够了!
但话说回来,这都是就《尚书》而言的。一经有长,便可入国子学。即便真认可了你的学问,也不代表说你可以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他本以为就算三书真是王扬写的,那易学定是不精的,所以故意要用此题杀一杀王扬的傲气,谁知道直接给自己杀迷糊了!
刘警看着王扬,眼睛瞪得滚圆,也不说话。急得旁边几人连声相问:“怎么了?”“他说对吗?”“你说话啊!”
刘警左右看了看,似乎有点茫然,好像才睡醒似的,随即忽然想起什么,也不答同僚问话,赶忙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画出一个卦象:?
然后问王扬道:“这是什么卦?”
王扬伸脖子瞧了一眼,说道:“无妄。”
刘警用手指擦去最下面一横,然后画了一个叉:“这个呢?”
“初九,无妄往,吉。”
刘警目不转睛地盯着王扬:“这六字如何从象中来?”
王扬看着卦象,微微皱眉,片刻之后,眉头松开:
“震卦初爻,刚也。乾卦四爻,亦是刚。两刚相济,是为无妄。他卦多取柔爻与刚爻相应,刚柔相应则易生妄。此卦则不然,纯刚无杂,故反能得无妄之真,循此以往,动合天心,事顺遂而吉也。”
刘警“上邪”了一声,脱口惊道:“你真懂啊!”
刘警如果杠到底,王扬也要傲到底,可现在刘警态度大变,还搞得动静这么大,王扬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谦虚道:“略懂,略懂。”
余者皆哗然,争相询问刘警:“到底怎么回事?”“他怎么个懂法?”“懂到什么程度啊?你说清楚!”
欣喜老头看着王扬,笑得合不拢嘴!
刘警根本不理其他人问话,眼中只有王扬,倾身向前,问道:
“有一种说法,说互卦源于孔圣的《系辞传》:所谓‘其初难知,其上易知,本末也’,又谓‘辩是与非,则非其中爻不备’,故而中爻就是互卦。你怎么看?”
王扬想了想道:“我不太赞同。”
刘警眼睛大亮:“说说理由!”
“我以为‘初难知’说的是观象之始,如雾里看花,此拟议之难。‘上易知’说的是得其旨后,似拨云见日,遂终措辞,此顺成之易。盖二爻五爻相应,居卦之中;三爻四爻交际,处卦之变。吉凶之兆,皆蕴象于此四爻之中,此所谓‘中爻’之义,非互卦也。”
另外四人焦急地看向刘警。
刘警只看王扬,眼睛更亮,拍案叫道:“说得好!那你能说说,这互卦究竟如何取爻的吗?”
“这个......”王扬脸上现出迟疑之色,“俗传之言不谈了,都不是正说。真正的互卦取爻,荀爽和郑玄都没有说得很清楚。”
刘警眼中精光暴涨,仿佛要将王扬刺穿!手臂一撑,差点站起身来,随后强行抑制住,双眼紧紧锁住王扬,咬着牙道:
“不要管他们!我现在问的是你!你之前不是说过,不能妄自菲薄吗?你说你的想法!”
王扬有些为难:“这个......我得想想。”
王扬最后一个字话音尚未落完,刘警立即道:“好!你尽管想!需要用茶水画案吗?我还是给你拿竹签打卦吧!”
王扬摆手:“不用不用。”
刘警疑惑道:“那你用什么?”
王扬深吸一口气,在刘警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闭上眼睛。
霎那间,无数卦象虚影有如璀璨星幕,出现在王扬眼前。
上互艮,四爻变,九三,伏戎于莽,六二,同人于宗。
初六,鸣豫,凶!初九,咸临,真吉!
无数闪烁着星光的阴爻阳爻在虚空中快速流转,翻飞重组......
王扬小时候喜欢玩一种游戏,就是将几幅扑克牌混在一起,每一张牌都代表一个角色,然后以床为天地,以被为山河,让这些角色们相遇,对话,结仇,战斗,最后发生一系列惊天动地的故事,有时一玩就是一整天。
这种游戏在学校中也在继续,只是从用扑克牌,改成了用笔。一旦用笔便只能代替主要人物,更多的配角都如繁星般在王扬的脑海中闪烁。所以对于刘警来说,或许会觉得王扬虚空演卦,很难想象,可对于王扬来说,摆弄这些爻线反而更轻松一些,因为它们——不会说话。
刘警明白王扬正在做什么,可另外四人却如堕烟海,其中好奇者最先忍不住开口:问道“敬言,他到底——”
“别说话!”
刘警目不转睛地看着王扬,手掌死死按着桌案,连声音都带着些许颤抖。
过了一会儿,王扬睁开眼睛,刘警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眼白上都泛起血丝!
王扬轻声道:“二爻至四爻为下互——”
“等等!”刘警心脏砰砰直跳,目不离王扬,招手道:“拿笔来拿笔来!”
此间茶室内,侍者们早被遣开,所以众人也不知道刘警在吩咐谁。其实刘警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现在需要笔。
欣喜老头无奈笑了笑,亲自起身,取来纸笔,放到刘警案上。
刘警用袖子擦了擦案面,看也不看老头一眼,挥挥手,示意他别挡视线。
杜乾光也不恼,学着侍者的模样行礼告退,另外三人见此都忍俊不禁。
刘警面容肃穆,向王扬道:“请继续。”
王扬放慢语速:“二爻至四爻为下互,三爻至五爻为上互,上下合为重互。乾坤二卦,纯阳纯阴,无互可求。有五卦缺上互:临、复、姤、师、同人。有五卦缺下互,比、观、剥、夬、大有。余卦上下皆有互卦,正卦既相对,互卦亦相映。唯旅、丰、节、涣四卦,互卦相同。”
王扬声音已停,刘警运笔不停,还在纸上疯狂勾画推演,其余几人都不敢打扰。只是望着王扬,眼神复杂。
良久,刘警搁笔,随即身体彷佛被抽走所有力气一般,整个人向后堆坐在席上。
另外几位同僚着急问道:“你怎么了?”
“说话啊!”
“到底怎么了?”
“敬言?敬言!”
刘警缓缓抬起头,仔细看了看王扬,然后看向他的同僚,轻声道:“他通了易。”
见同僚们还一脸呆滞的模样,刘警扯着脖子,攘臂叫道:“此子通两经矣!!”
第248章 扬入虎口
“......降至汉世易学,焦赣、京房,皆以占验名世,考其遗法,大抵以揲蓍布卦为要。至于《大传》、《系辞》,叙占卦之义,《说卦》言占卦之用,《春秋》内外传皆以筮占断吉凶,皆非后世空谈义理者所能知,是故——”
王扬说到这儿,审视者突然问道:“你对《春秋》所知如何?”
此人正是《春秋公羊传》的博士檀元宗。
还没等王扬回答,刘警不悦道:“你不要打断别人说话!”
檀元宗一愣,错愕地看向刘警:“就......就只许你一个人问?”
刘警脸色越发不快:“现在是我问,又没轮到你,你要问也等我问完啊!”
“可你已经问了那么多——”
刘警不耐烦道:“你能不能不要再打扰之颜论学了!”
“我,我打......你说我打扰???”
檀元宗眼睛瞪得更圆,先是一脸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随即又传向另外三人,彷佛寻求公道似的:“他说我打扰......”然后忽然想起什么,猛地转回身,看向刘警:“你这就叫上之颜了???”
刘警理直气壮:“《易》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我和之颜学问投契,相遇便是知音!这是中孚卦‘鸣鹤在阴,其子和之’之象!是不是之颜?”
额......
王扬马上拱手道:“先生方才对于大衍之数的阐发,我是心服的。”
刘警哈哈大笑,声震房梁!把其余几人都吓了一跳。
刘警捻须,甚是神气,笑指王扬道:
“之颜,你眼光是真毒啊!!!此是我一生学问,得意所在!便是郑康成不死,王辅嗣复生,亦要服我此解。”
檀元宗惊呆,有些不信地看向王扬:“真的吗?”
王扬点头:
“确实如此。东汉经师皆知《易》道不离象数,这是高于不知多少后学的地方。但于象数之明者则当畅言之,于未达者则应从疑而论,此方为治学正道。然虞翻妄演卦变之说,郑玄杂糅爻辰之例,至王弼注易,尽废象数,则去正道更远,以其说简而易晓,故能风靡。
由此而降,学风遂坏,至于千年之后,多不知真术,反以谬法演缪,以讹象推讹,甚可憾也。先生反古用象,所解之术甚正,演卦之法,又能与古合,绝非空学浮泛者能比,很是难得。”
刘警喉间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抽气,眼眶湿润,嘴唇剧烈颤抖着,激动道:“你懂我!你懂我!!”
众人愕然,檀元宗咂咂嘴,也不知道在说刘警还是说王扬,喃喃道:“这么厉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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