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159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那边是王愉那一支。当年宋武帝杀王愉一家十余口,只有王慧龙一人逃到北边。此人为了报仇,降了北虏,屡引兵与宋战,檀道济、到彦之、王玄谟诸将,皆不能敌。文帝曾施反间计,失败后又遣刺客,以‘二百户男、绢一千匹’为赏,购王慧龙人头,亦不能成。伪帝授王龙骧将军,赐爵长社侯。这才是太原王氏的真正嫡宗!只可惜呀,投了胡虏,直到死也不能归葬江南。”

殷昙粲惋惜摇头。

席恭穆不以为然地一笑:

“人家太原王氏郡望就在北方,死了不葬晋阳,也葬河内,何必回江南?”

在场的士族琅琊王、淯阳乐、安定席包括他陈郡殷,都是祖上南迁过江的侨姓高门,东晋初年时,即便死在江南,也多有“假葬”者(即临时葬),意思等收复中原之后,还要迁回北方祖茔。但随着时间推移,后代久居江南,祖上几代人都葬于此,以前的权厝之所,反而被当成“祖坟”,所以才会有殷昙粲“归葬江南”的话,其实如果溯源返本,所谓“归葬”之说,本来就是不成立的。

殷昙粲立即反驳道:

“不然,礼以顺人情为本,孝以奉亲安为要。如今北土陆沉,先人丘陇早沦为腥膻之地,今我辈五代以降,坟茔皆在江南,岂有不依父母居而别寻的道理?”

话题渐至敏感,席恭穆没有再与殷昙粲争辩,闭口不言。殷昙粲也不说话了。气氛顿时有些冷场。

王扬开口道:

“王慧龙心心念念要学伍子胥回来报仇,放出话说要‘鞭尸吴市,戮坟江阴。’至于葬在哪对于他来说,或许就没那么重要了。不过我听过一种说法,说他不是王家血脉,而是僧彬与婢女私通生的孩子。”

王揖神色微动。

乐湛附和道:

“我也听说这个传言,说僧彬本王家仆,其子鼻大,颇类王家齄鼻之相(宽大鼻,酒糟鼻),遂携子北奔,诈充遗胤......”

殷昙粲冷笑一声:

“一定是谣言!太原王氏这种甲门贵家,外人根本冒充不了......”

王扬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

王揖低头,小口喝酒。

殷昙粲声音忿忿:

“......此乃索虏妒我华胄清流,故设谤语污之耳!当年崔浩不过夸了一句王慧龙‘真贵种矣’,便有人向伪帝谮毁,说崔浩‘叹服南人,讪鄙国化’,伪帝怒,召崔浩责之。浩免冠陈谢乃解。可最后崔浩还不是被灭族?可见北虏夷狄本色,嫉我华夏衣冠,凡能毁之,无所不用其极!王慧龙娶清河崔氏,子聘范阳卢门,女归陇西李家,凡所通婚者,莫不是北土一等望族,如何能有假?!”

王揖目光悠远,声音沉了几分:

“的确不是假的。王慧龙北奔时是十四岁,那年我祖父正好十岁,见过王慧龙,还说过话。后来王愉被灭家,只剩下这一个血脉,被与王家常往来的沙门僧彬藏了起来。他们是先跑到江陵,然后北上襄阳渡江,自虎牢奔姚兴,姚兴败了之后才转投的魏虏。当时听说王慧龙跑了,全江封锁戒严,朝廷下令,见面格杀不问,就是怕他跑到北边去。没想到还是被僧彬护送走了。若没有僧彬,就没有王氏遗孤,我以为,僧彬之义,与古时程婴等......”

众人正闲谈间,忽有一仆上前,呈给王揖一封信。王揖读后,笑道:“原来谢家雏凤也在荆州。”随即看向王扬:“贤侄,你可是曾请谢四娘子引见,拜访慧绪师太吗?”

王扬欠身答道:“是。侄儿早想谒见慧绪师太,一来是要请她诵经为先父再荐冥福,以尽追思之念。二来是想借此机会,请教一下佛法。可师太不见外客,所以只能托谢四娘子代为求恳。”

王揖叹道:“‘孝子不匮,永锡尔类’,难得你有这样的孝心......”说到这儿面露疑惑之色:“那你为什么不去啊?”

王扬一脸沉肃:“阿叔千里来荆,扬理应随侍左右,至于慧绪师太处,只能请谢四娘子代为转圜,等以后有机会,再行拜谒。”

众人闻此,尽皆感叹。

王揖看着王扬,表情亦“不得不”有所动容。

至于王揖会怎么说?

没有悬念。

除了赶紧劝王扬赶快去,还有第二种选择吗?

王扬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是时间。

准备的时间。

六天后就是出使之日,如果他每天跟着王揖四处游览,哪有时间做准备?

所以他必须来一招金蝉脱壳,为自己赢得时间。

至于后续几天,王扬会向王揖致歉,说慧绪师太让他抄佛经祭父,那阿叔还能耽误他尽孝?

这金蝉脱壳虽然好用,但暂时只能小用,而不能大用。所谓大用就是用在拒绝出使上,不管是装病还是找其他借口,只要设计得当,还是有可能成功的。

但这样一来就容易引起巴东王的疑心。一旦巴东王疑心王扬已猜到他要灭口,那后续的手段只会更凌厉、更猛烈。并且巴东王既然对他动了杀心,荆州城里便是险地,即便能躲过出使,那下一招呢?下下招呢?

太被动了,王扬不喜欢。

而他要转为主动的一个前提便是,他需要时间。

所以,当王扬顺利地辞别阿叔等人,飞快地下了南楼,上了谢星涵的车厢后,这才真正放松下来,靠在锦绣软垫上,看着谢小娘笑道:

“娘子一出手,妙笔轻挥解千愁!”

注:①席恭穆和殷昙粲在关于“北朝”话题上展现出不同的情感倾向,席恭穆表现得比较明显,殷昙粲则有些隐晦,这其实也代表当时南朝士族的两种不同心态。一种严守华夷之辨,对北朝殊无好感,另一种则以北朝立国已久,且有地理上的正统,不以华夷之别贬之。

更深一层的是则反映出当时的忠孝和家国观念。魏晋南北朝时家的观念很重,孝的观念也很重,所以当时有一个流行的论题叫“君父先后论”,君和父,孝和忠,到底谁排在前面?当时不少人的意见都是孝在忠前,父在君前。而王慧龙家被杀净,孤身一人得免,为报家仇事北魏,从华夷之别的角度易受非议,但从孝的角度则无可厚非。所以即便席恭穆厌北,在说到王慧龙投北朝时,也没有太苛责。

②保罗·福塞尔的引用见他的专著《格调:社会等级与生活品味》第七篇。

③王琰史中无传,不过也有蛛丝马迹可供考求。《冥祥记·自序》云:“琰稚年在交趾......至泰始末,琰移居乌衣。”

辽宁博物馆藏《万岁通天帖》中收王僧虔的《为王琰乞郡启》:“太子舍人王琰牒在职三载,家贫,仰希江郢所统小郡,谨牒七月廿四日,臣王僧虔启。”

由是知其还京后住在乌衣巷,又曾为太子舍人,因家贫乞郡。

④《魏书·王慧龙传》:“及鲁宗之子轨奔姚兴,后归国,云慧龙是王愉家竖僧彬所通生也。”

⑤《魏书·王慧龙传》:“身殁后,乞葬河内州县之东乡,依古墓而不坟,足藏发齿而已。”王洪军推断:“河内州县之东乡”指的是“河内野王县北白径道东北”太原王氏的祖坟地,“古墓”二字很可能是“祖墓”的讹误。参《名门望族与中古社会:以太原王氏为中心》第五章。

⑥大鼻是太原王氏遗传的外貌特征,类似哈布斯堡下巴。所以太原王在江南还有个外号叫‘齇王’,《晋书·王湛传》载王湛“龙颖大鼻”,王慧龙跑到北魏之后,崔浩也是看他鼻子更加确信他身份。(《魏书·王慧龙传》:“王氏世齄鼻,江东谓之齄王。慧龙鼻大,浩曰:“真贵种矣。”)

第245章 交锋

香帘漫遮青石路,轮声碎,蝉声住。

谢星涵身穿湖蓝泥银裳,蓝瑛簪发,一点冰芒凝水魄;白雪飞肌,三分明媚透微霞。看着王扬,目如星湖,沉静之中,又带审视。

王扬被看得心中打鼓,面上神色自如,语气轻松地问道:

“小凝呢?小凝去哪了?”

谢星涵微微歪头,眸光中彷佛藏着窥破人心的锋刃,明明姿态闲适地倚坐着,却让王扬后颈泛起细密的刺痒感:

“王公子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靠!

难道她见了萧宝月?

难道那小登把我身份卖了?!

——不对!

她若知道了,反而不需这么问了。

她在——诈我。

想通这一节,王扬迅速恢复镇定,看着谢星涵的眼睛,唇畔微扬,面带浅笑:

“谢娘子想要我对你说什么话吗?”

两人静静对视。

一个眸似寒潭映星,幽深之中暗流翻涌;一个目似霁雪沉渊,温雅之下波澜不惊。

一个云涯清冽,似霜天晓月;一个风漪和煦,如暖玉生烟。

帷帘微微晃动,辘辘车轮碾过青石板的缝隙,摇晃着窗纱筛下的光斑,在车厢中影影绰绰,明明灭灭,衬得王扬的笑容越发令人琢磨不透,越发意味深长。

那笑意似揉碎的金箔般,随着光影在他眼底流转,竟如蛛丝一样,一缕缕缠到谢星涵的心上来。

最终,云涯被和风吹散,天霜被暖玉融开,谢星涵原本锐利的试探被王扬的笑意浸得绵软,率先败下阵来。

她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偏过头去,避开了王扬的视线。先前那股逼人的气势早如春雪般消融,耳尖悄悄泛起一抹薄红。

“你知道的......”谢星涵小声道。

额......

王扬有点慌了:“我我知道什么?”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的。”谢星涵微微蹙眉,侧头不去看王扬,手指捏着锦垫一角,白腻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着淡粉。

王扬一怔,有些拿不准:“你问的是什么?”

谢星涵重整旗鼓,看向王扬:

“你今天让我来这么一场戏,到底为什么?”

王扬顿时松了口气:“你问的是这个啊!”

早说啊!!!

谢星涵星眸微眯:“还有什么别的吗?”

王扬: ( ̄▽ ̄)~*

“嗨,能有什么别的?就是救柳憕这点事儿呗!我叔父雅人高致,丘壑风流,但总得有人做事吧?没办法,我这个做晚辈的,就得多用点心,好好琢磨一下,准备得充分些,这样把柳憕救回来的希望就能大一点。可我若是直接说,岂不是下了我叔父的颜面?还有点越俎代庖的意思,所以只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

“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朝廷自然有朝廷的处置,你叔父也有自己的安排。即便你要助你叔父,提前帮着谋划便好,又何必一定要跟着出使呢?虽说安全上不至于有什么问题,但蛮部路遥道险,一路车马劳顿,辛苦是少不得了,还有汶阳蛮凶鄙不化,既然敢劫士族,也不会把你们当什么上国天使来对待,少不得要挫你们的锐气,说不定还会想办法折辱你们......”

谢星涵眉间泛起忧色,彷佛星云凝聚着化不开的雨意,沉沉地压在眼底。

王扬心道:为什么?因为我是被逼着去的呗!

但是这话他不能和谢星涵说,以免把她卷到危险中去。

王扬苦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只是我已经应了巴东王,再说柳憕这件事我也有一定责任......”

“他害人害己!你有什么责任?!”谢星涵突然气冲冲道。

提起这件事她就生气!如果不是柳憕买通乐府管事打开暗门,蛮人哪能乘隙而入?王扬差点都没回来!若是他没咎由自取,被蛮人掳走,她必向柳伯伯告状,好好打他几百棍!

王扬见谢星涵怒了,也不敢直撄其锋,先是旗帜鲜明,跟着附和了几声,然后苦笑道:

“不过毕竟是我们是一起遇险,我回来了,他没回来......”

见谢星涵愤愤不平,又要开口,马上补充道:“并且我叔父相邀同行,我也不好推辞。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权当是游历,顺便增些见闻,也没什么不好。”

谢星涵默然,星眸微垂,似是认可了王扬的说法。

正当王扬以为“过关”时,谢星涵突然抬眼,盯住王扬,瞳孔微微收缩,像是正一寸寸地丈量王扬眼底的每一丝情绪:

“你说的是真话吗?”谢星涵狐疑问道。

这......这突然这么有压迫感是怎么回事?!

王扬不好意思地笑道:

“也不全是真话了,其实我也想借此机会,立些功名。”

王氏说谎法则第二十三条:聪明人喜欢抓谎,那就给他们一个拆穿小谎的机会吧!

谢星涵果然被蒙住。“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她之前就猜测过王扬这么做很有可能是为了前程。无论是顺巴东王的意,还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族叔亲近亲近,又或者借此立功,积攒资望,为将来入仕铺垫,都是王扬“凌云一寸心”的表现。更何况如果能借此机会,和柳憕化敌为友,交好柳家,那对于王扬今日后的仕途,可谓大有裨益。只不过......

“其实以公子的才学,凭经学入仕根本不难。公子是担心自己摇动古文尚书,所以会被国子学黜选?”

国子学中分经立博士。

其中古文尚书一门便有孔、郑两家博士:一家研究孔氏传(即孔安国为《尚书》作的传,也叫孔传),另一家研究郑玄的《尚书注》。两大博士官全都立身于《古文尚书》,多少弟子凭此晋身?可以说,这里是《古文尚书》的大本营。王扬驳古文尚书为伪书,岂能被容?所以他们一定会全力阻住王扬入国子学。

天下郡学那么多,每年郡选生如过江之鲫,都是各地拔尖的学子,但被国子学收录者寥寥。本来以王扬家门学问,是一定入选的。都不用说别的,只凭琅琊王氏四个字,就已经一只脚跨入门里的。但这一次不然。

谢星涵也是今日才知晓,白虎道场论学三都讲之一的沈驎士,已去国子学状告王扬非毁圣人典谟,要求削其学籍,结果被新任国子学博士杜乾光骂了个狗血喷头。

孔、郑两家古文博士下场,杜乾光也丝毫不怯,以一战二,官司直接打到太常,虽然学籍暂时没削成,但到了郡选时,阻力之大,是可以想见的。到时待选生那么多,一旦最后为了调和矛盾,黜落王扬,下次再选,可就是三年之后了。

刘昭是仁诚君子,他以为只要他报上去,凭王扬的学识,凭那几卷著述,便是古文尚书的博士也得心服。可谢星涵知道,远不会这么简单。她每次跟王扬提国子学的时候,王扬都对这个话题不太热衷,不知道是已经猜到此中艰难,还是说对国子学有些心灰意冷?

这一次也一样,王扬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头,而是拨开纱帘,向车外望了望:

“差不多了,前面路口停就行。”

谢星涵收回思绪:“你先陪我去个地方。”

“今天不行,今天我有事。”

“不会用很长时间的。”

王扬只是摇头。

谢星涵眼含薄怒:“我刚给你帮完忙!”

王扬嘻嘻笑道:“下次,下次请你吃火锅。”

谢星涵心思一转,看了看王扬,低下头,说了个“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