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156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王揖看向王泰:“仲通啊,你真是大手笔呀!”

王泰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正想该怎么应对时,王扬的声音响起,并且突然变得深沉起来:

“我阿兄不是大手笔,是人好。”

王扬带着几分醉意的朦胧,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即将袒露肺腑的气息,用力点了点自己胸口:

“我王扬一个疏枝旁系,祖德虽盛,而家世早凋;门望虽高,然身微如芥。自来荆州,虽闻同族在此,却不敢妄攀,每逢佳节,空对残灯而已!

原以为此生只作无根之萍,岂料竟能得阿兄青眼,查谱叙亲,考牒明宗,不以我亲疏而弃,不以我家贫而远!那二十二箱礼物我都封存起来了,妥善放置。因为它们于我而言,绝非是寻常货财!它们是阿兄接纳我的温暖凭信!是我重沐族荫的最佳证明!”

王扬说到最后声音哽咽,眼中似有泪光。

这边阿兄整个人都已经听傻了。

他从没想到过王扬要礼物还有这层意思在,这小畜生不是一般畜生,是真畜生啊!这是要人证物证都全的意思啊!

王揖也听得一愣一愣的,看向王扬,眼神都变了,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接,这情绪也太饱满了!给人一种好像不落泪不好接的感觉。

“所以——”王扬没用王揖接话,自己来接,“假设有人说我是假的琅琊王氏,我不可能允许。不光是为我自己不允许,更是为我阿兄!难道我阿兄知道我假的,还帮我隐瞒,和我做戏,这不是说我阿兄和我联手欺骗整个荆州城吗?这不是说我阿兄是我冒姓琅琊行骗的庇翼吗?”

王扬深吸一口气,目光如铁,一字一顿:

“说我可以!说我阿兄,我不答应!”

王泰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天旋地转,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王揖则是一脸看戏吃瓜的惊叹模样,正准备再点评几句时,便听王扬道:

“当然了,以前荆州城里只有我阿兄一人,但现在不一样了,又多了我阿叔——”

王揖闻此一激灵,立即捂胸道:

“之颜呐,阿叔就先别提了,阿叔心府怔忡,不堪骤惊......”

第241章 犬狼

王府,夜稠。

刘寅跪在地上,双腿早已麻得失去知觉,腰背酸痛难当,每次呼吸都仿佛在重新感知疼痛。或许稍稍活动一下能好受点?

但他不动。连细微的调整姿势都没有。

他就这么恭敬卑微地跪着,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巴东王走了出来,穿着一身白绸寝衣,拎着那把环首长刀,慵懒入座。

刘寅艰难地挪动着身体,俯身叩首。

“说吧,本王为啥要见你这条丧家狗,而不是把你剁了喂狗?”巴东王略显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刘寅从袖中抽出一卷簿录,双手呈上:

“这是庐陵王这些年来在荆州境内的所有暗产,一共七项三十九处,每年二月二,由小人汇核各处进项,交由督漕司马彭延年及监运御史许无咎,随赋奉漕舸一道入京。”

“许御史都买通了?厉害厉害!

还走官漕运钱,可以可以!

我这三兄在荆州好大的手面,怪不得母妃说他能成事,本王不行。

是啊,这么一看,他可不是能成事吗?本王是万万比不过的。”

巴东王神情夸张,阴阳怪气地说。

刘寅缓缓直起腰,然后额头重重砸在地上:

“从今日起,这些产业,都是王爷的了!”

巴东王脸上露出讥嘲之色,招了招手,一个一直隐身在暗处的侍从上前,取过簿录,交给巴东王,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回原位。

巴东王展开簿录,只扫了一眼,便双目瞪大,一下子就坐正了。

“你们他娘地还开矿啊!还圈山建墅开矿!龙山有矿本王怎么不知道?”

刘寅道:“建墅是为了掩人耳目,名义上产的是石青、苏木和花麻,获利也不小。”

“永宁邸店也是你们弄的?好好好,这买卖做得真够大的,你们这是开了多少家......”巴东王神色兴奋,仔细向后看去。

刘寅回答道:“大邸有三,小邸有——”

“你们还弄了间寺庙专门放债?人才呀!”

巴东王看到后面乐出声来。乐了几声后脸色一寒,虎目威瞪:

“刘寅你好大的胆子!你帮着萧子卿聚敛为奸,暗行不轨!犯了多少条刑律那你自己说!本王身为荆州刺史,岂能坐视你们狼狈为奸!本王要将你下狱审问,并你们一切勾结枉法之事,上奏朝廷!”

刘寅神色不变,抬头看向巴东王,语气平静:

“王爷,刘寅可以下狱,也可以指证庐陵王,只是庐陵王行事素来小心,相关事务从不沾手,不留文字,不施印钤,便是收钱也是让人代收,没有一文入过庐陵王府。所以即便我咬住庐陵王,但也很难有直接的证据佐证。咬到最后,兴许只能咬出几个替死鬼。

更重要的是,即便庐陵王倒了,那对王爷又有什么好处?东宫尚在,贤王尚存(二皇子竟陵王),晋安王勇略兼备,随郡王才貌双全,倒了一个庐陵王,于王爷何益?不过是为他人扫除罢了。”

巴东王冷哼一声:“本王一心尽忠,为国除奸,至于个人的好处有多少,不太计较。”

言罢目中微露笑意:“不过,你倒说说,好处有多少啊?”

刘寅拱手而禀:“回王爷的话,岁均入钱五千六百万,减去各处支销用度,实得净利,不下三千五百万钱。”

“这么多!”巴东王吃了一惊。随即暗悔失言,脸色一沉,“支销哪用得了这么多?你们养私兵啊!”

“矿是黑矿,邸是隐邸,很多生意不能见光,运输转卖也不易,各关节都需打点,各处人手也少不得。每年的账簿都放在我家里,王爷如果想看,我立即去取。”

刘寅语速平缓,每个字都像拨算盘珠子那样清晰。

巴东王声音威严了几分:

“说的是实话吗?”

刘寅再次叩首:

“不敢欺瞒王爷!”

巴东王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

“如果他要收回这些产业怎么办?”

刘寅自然知道巴东王那个“他”指的是谁:

“庐陵王行事谨慎,很少留手尾,也不易抓把柄。但也正因为太谨慎了,所以对这些产业控制不足。荆州所有暗产都是由我一手打理,各处分管之人也是我一手简拔,再加上这些都是暗产,荆州又是王爷的地盘。只要王爷肯站在我身后,我担保为王爷收回所有产业!”

巴东王凝神想了想,又问:

“如果他恨本王吞他的产业,反而举奏本王枉法,那怎么办?”

“不会。一来指证庐陵王的直接证据虽然少,但间接证据太多,一旦掀出来便是大案,庐陵王也难全身而退。二来庐陵王是聪明人,行事从来不走两败俱伤的路,所以只能吃下个暗亏,把恨埋在心里。但王爷拥兵在外,镇守荆州,庐陵王便是恨王爷,王爷又有何惧?”

巴东王看着刘寅,眼神不善:“你他娘地是想挑本王对付本王皇兄啊!”

“刘寅不敢。刘寅手握重赀,而命轻如芥,只能求庇于王爷。如果王爷担心庐陵王有恨意,那也简单,把我的人头送给庐陵王,再把所有产业归还,庐陵王自然念着和王爷兄弟之情,不会恨王爷的。”

巴东王不语,盯了刘寅一会儿,神色狐疑:“为什么选本王?”

刘寅坦然道:“荆州之内,除了王爷外,还有谁能从庐陵王手中保下我这条贱命?”

巴东王将簿录合起,敲了几下掌心停住,看向刘寅,虎目现出噬人的杀意:

“你现在已经把这些产业给本王看了,本王如果杀了你,自己接管这些产业呢?”

刘寅声音沉稳:

“可以。以王爷的实力,即使没有我,也能控制部分生意。”

“部分生意?什么意思?”

“这些都是暗产,见不得光的地方太多。有些生意运作涉及的隐秘关节处,只有我刘寅知道。让这些产业按部就班、源源不断地产生和过去同样的利润,也只有我刘寅能办到。就算王爷您派人强行接手,短期内也难以摸清门道,并且很难保持生意不乱。再者这些年我为了守住这些产业,在各处留了后手,王爷您杀我一人,一年少说也要损失一半的利润,支出也会大大增加......”

刘寅说到这儿,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我刘寅一颗人头,岂能值两千万钱?王爷何必舍大取小?并且让小人在前面犯法,王爷在背后收钱,难道不好吗?王爷又何必亲自出手,既脏了手,又劳心劳力呢?”

巴东王轻笑一声:“有点意思。但......”他神色一冷:“本王还是信不过你。”

刘寅缓缓抬起头:

“我家中现在有六具尸体,庐陵王派来五人,还有一人是我妻,她本是庐陵王的婢女,也是他的眼线,我已经把这六人杀了。

巴东王嘶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惊怔:

“妻都杀了?够狠......”

烛火在刘寅眼中跳动,却映不出一丝波澜:

“王爷现在可以派人去看,留下证据。其实王爷也不必如此麻烦,刘寅失了官位,又反叛庐陵王,早就没有活路,王爷随时想要刘寅的命都可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刘寅若想求活,此生只能依靠王爷,再也没有第二条路。”

巴东王目光如炬,盯着刘寅:

“你不是狗,你是头狼,一头谁都敢咬的狼。不过本王不怕狼,本王也擅长打狼。”

巴东王猛地站起,抓起刀鞘,大步走到刘寅身前。

刘寅马上伏低在巴东王脚下,身形如犬,展示自己的臣服。

巴东王手腕一沉,刀鞘“咚”地一下抵在刘寅脊梁骨上。

“你这条狼命,就先寄放本王这儿。本王答应你,暂时不让别人取走它。但如果你这条狼敢对本王呲牙——”

刀鞘顺着刘寅的脊椎下滑,滑到刘寅的后脑停住。

巴东王咧嘴笑道:“那本王就捶爆你这颗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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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几千万是个什么概念呢?《晋书o郗鉴传》说郗愔“好聚敛,积钱数千万”。刘宋时萧惠开做益州刺史,“自蜀还,资财二千余万”(《宋书·萧惠开传》)南齐时豫章王罢荆州刺史,“斋库失火,烧荆州还资,评直三千余万”(《南齐书·豫章文献王嶷传》)曹虎做雍州刺史,“晚节好货贿,吝啬,在雍州得见钱五千万”(《南齐书·曹虎传》)清时民谚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若移到南朝时,则是“一任州刺史,几千万还资”。

民间一般有钱的土豪大户一共家产也就几千万。南齐张敬儿以前给大户人家做工,和人家婢女私通,被发现后藏在棺材里才跑路成功,后来得志后回来报仇,说人家谋逆,收籍其家,“僮役财货直数千万”。(《南史·张敬儿传》)《宋书·恩幸传》言:“山阴有陈载者,家富,有钱三千万。”

所以庐陵王荆州黑产一年稳定产出三千多万,相当可以了。

第242章 你说,我去做

夜久更深,兰烛销泪。

王扬家主屋内,王扬眉头紧蹙,正在踱步。

陈青珊和小阿五也没睡。两人坐在主屋与正厅分界的屏风右侧,默默看着王扬徘徊在昏黄的烛光里,身影变幻。

根据陈青珊的观察,王扬踱步很有特点,他大部分时间里走得极慢,路程又极短,每次在同一个方向最多走出四步便向回走。至于转身的时候就更慢了,以一只脚为中心,一点一点地挪步,左手有时候会掐在右掌边缘,掐一下,松一下,再掐一下,再松一下,一般会持续三四次左右,头也会跟着微微偏侧,看起来有点呆,有点傻,又有点可爱。

不过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很智慧的样子,至于智慧的样子具体是个什么样儿,陈青珊自己也描绘不出来,或许是他专注到极点的神情?又或许他深沉到幽邃的目光?总之他的眸,他的鼻,他的眉峰,他的唇角,都给陈青珊一种很智慧、很沉稳的感觉,当然,也很好看。

这种感觉在他屈指计算的时候尤为明显。

他的手指很长,指腹在烛晕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先是拇指缓缓扣入掌心,接着是食指、中指.....五指都落下后会再一根根地伸开。有时还会犹豫,似乎对于这根手指该落下还是该伸展,暂时拿不定主意;有时五根手指悬空拨动,似落非落,似伸非伸,彷佛在拨动琴弦。

如果他突然放下手,脚步加快,那就是要走到桌案前写字了,不过不会写久,只写一小会儿,便会转身,然后继续开始踱步。

他想问题时很少会这样来回走动的,一定是遇到什么很难很难的事了,陈青珊手撑脸颊,也和王扬一样,想得入神了......至于小阿五,早就困得东倒西歪,但还强撑着不睡:万一公子要夜宵、要换蜡呢?

不知过了多久,王扬在窗前停下,伸了个懒腰,然后从镜子里隐约看到一大一小两只倚在屏风边上,顿时吃了一惊。

“怎么还不睡?!”

陈青珊小声道:“等你。”

阿五早困得失去意识,听到响动只是啊呜了一声。

王扬哭笑不得:“等我干嘛?看把孩子困的,赶紧抱榻上睡!”

陈青珊将小阿五抱到屏风后面的小榻上,盖好被子。王扬道:“你也睡,蜡烛我熄。”

陈青珊看着王扬,冒出一句:

“我和你一起去。”

王扬一怔:

“不是说好了嘛,这趟很安全,根本用不到——”

“你骗我。”陈青珊盯住王扬眼睛。

王扬又是一怔,随即一脸无辜:

“真没骗你啊!我还想带你去玩呢!结果问了才晓得,使团是有人数限制的!你不知道,这出使不比别的,随员都要上籍造册,现在名额满了,没办法再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