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周公子南
此一时彼一时,之前他没有名义参案,只能被迫离开,现在名正言顺,自然底气十足。至于副审席上之前坐的是哪位,就更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了。他是郡丞,只要他参案,副审舍他其谁?
刘寅脸色僵硬,极力压抑怒火,他不得不承认,这件事办得有点草率了。
其实按理来说,已经布置得很周全了。就像你提前查知一个人因为打赌输了,要进别人庄园偷猎。从他偷猎的动机,到买弓,买箭,考察地形,画地图,所有一切都监视得清清楚楚,你甚至还查到他为了掩人耳目还做了个大木盒藏弓!
然后等他趁着夜色,摸到庄园那天,你一举将其擒下。本以为人赃并获,结果打开木盒一看,里面竟然是空的!更可气的是你问他为什么带空盒来,他反问你带空盒犯法吗!
所以更稳妥的做法应该是等他把弓从盒子拿出来再下手抓人,就像等王扬他们运货至蛮区再行捉拿一样。
可问题是一旦调兵出城,就得上报。巴东王庇护王扬,消息走漏怎么办?甚至于巴东王很可能会直接否决他的申请,毕竟他以典签令状越过巴东王,相当于打王爷的脸。王爷会配合他行动?
就算配合,什么时候动手?蛮区遥远,道路险峻,难道一路跟踪尾随,直到他们出境?那说不定直接让他们逃了!
就算不跟到蛮区,只是跟到他们出南郡,变数也不小。他们运送货物走到一半,发现不对劲,突然掉头怎么办?军队出城,动静太大,如果有人快马追上,通风报信,又怎么办?再说柳家势力不小,柳国公在荆州也有旧部,杀出一路人马或护送或拦路,又该如何是好?
一旦出城,情形便不易掌控。所以刘寅才选择在城门口扣货,其目的本来是为了稳妥,结果反而成为不稳妥的漏洞。
另一个漏洞就是他没有充分考虑到王扬在学林中的影响力。他知道王扬学名甚高,但他不是学问中人,平日又习惯自我区隔于世家大族研究的那些经学艺文,这是一种混杂了自傲与自卑的矛盾心态。
一方面他觉得自己不懂那些无用之物,照样能做到一州长史!一方面又有些自馁敏感。
所以他每每把自己不读书、不懂学问挂在嘴上,看似谦虚,其实是一种防御和标榜。
防御在他怕别人因为他不通学问而轻视他,所以干脆先自嘲一番,堵住别人的嘴。标榜在他要让别人看到,他不以不通学问为耻!我就是寒门,就是刀笔吏出身,又如何!
也正是因为这种习以为常的心态,让他对抓捕王扬在学子中引起的震荡考虑不足。事实上,他都没太考虑这方面,毕竟按照预想,证验一到,便可以用刑,口供很快就能拿到,然后就可以定案了。
到时铁证如山,事实俱在,交通蛮部,这是重罪!只要布示,谁敢支持?若再有脖子硬的来闹,那便是乱法!只要占着法理,那处理起来便容易多了。
可现在自己这法理占不太上,怎么办?就这么放人吗?那就宣告了自己的彻底失败,事后一定会被清算,也许会借此牵出更多的事来。
但还有另外一种选择,这种选择颇有风险,一旦败了,罪责更大,但若胜了,那便是赢者通吃!那时所有一切都可以归到王扬头上!
此案尚有转机,就看自己敢不敢博了......
刘寅只犹豫了数息便做出了决定,沉声说道:
“郡狱乃国家衙司,牧守乃朝廷所授!审案问罪,自有典章,岂容裹挟逼迫?若今日纵容,他日必有歹人效仿!本官执掌郡府,断不许用心奸险之辈,惑众乱纲,威胁律司!”
刘寅说到这儿深深地看了王扬一眼,王扬一脸钦佩,拱手赞道:“长史威武!”
刘寅面无表情,下令道:
“取郡守印,出郡兵曹牒!即调八百郡兵,驱散闹事学子!如有顽抗者,便是乱法抗政,一并拘拿!”
众人都愣在原地,仿佛没反应过来刘寅的意思。
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宗睿一声断喝:
“刘寅!事到如今!你还一意孤行!你以私心调兵,当真视国法为无物吗!”
一名郡官站起劝谏道:“弹压学乱,非同小可,一个不慎,便可能激起变乱,还请长史大人三思!!”
另一名郡官也表示反对:“案件不清,学子抗声也是情有可原,怎能兵戈相向?若有伤损,该当如何?学子中不乏世家子,没有拘传、监押等文书,怎能轻易捕拿?贸然调兵,恐怕会激起更大反弹,稍有差池,荆州震动!下官以为此事非长史大人所能独断!下官建议,立即上报,请州部定夺!”
“州部定夺?本官乃荆州长史,军府佐官之中,居于首位!调兵之事,本官自可定夺!”刘寅面容沉肃,目光凌厉,扫过宗睿等郡官,缓缓道:“或者,本官也可以不调兵,但一切后果,由诸位大人承担!”
室内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应声。宗睿面如寒霜,手掌握起,却终究没开口。这个责任谁也承担不起,因为没有人能判断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若因拖延而使学生冲进郡狱,那学乱就有可能演变成暴乱,后果将不堪设想!
郡兵或许可以稳住局势,但也可能就此导致更大祸乱。若学子真被驱散,那如何逼刘寅放人?若双方产生激烈冲突乃至流血,则实非宗睿所愿见。且事后追责,王扬即便没有煽动指使,也未必能逃脱干系。
怎么办?
宗睿思绪纷乱,看向王扬,却见王扬神情轻松,向他眨了眨眼。
???
难道他还有办法?
可学子易冲动,人多再一上头,便如烈马脱缰,力量虽大,却难驾驭。王扬人在狱中,如何约束他们?又如何保证他们行为不过激?还有郡兵到了之后,学子们又该怎么办?
宗睿满腹疑虑,却不好相问。
刘寅见无人说话,冷笑一声:“本官有事,要离开一会儿,宗郡丞既然保定了王扬,那就替本官先照看一下吧!”
宗睿知道,刘寅这是故意用话套他,一是把他装入彀中,名为照看,实是担责。二是网罗他袒护的罪名,准备借此案将他和王扬一网打尽。他倒不担心自己,因为即便让刘寅如愿,自己在此案中可找补之处不少,但王扬就真没退路了......
刘寅带侍卫离开,临出门的时候停住,回头向狱丞道:“你亲自在此处看守,没有我的令,谁也不许提审!走了人犯,提头来见!”
狱丞忙拜道:“下官必严加看守,绝不敢有半分疏忽!”
刘寅又看向王扬,冷冷而笑:“待本官平了学乱,再来陪你玩。”
王扬无语道:“能平了再说吧,总放什么空话啊......”
刘寅气得肝疼,本来已经恢复平静的脸上再次生起波澜,他转身便走,刚走两步又停下,回手指向王扬,厉声道:“学乱因你而起,出了任何问题,你要负责!”
王扬悠闲地理着衣袖:“天塌下来,个高的顶,谁负责自己心里没数吗?”
刘寅指着王扬,愣是没说出话来,王扬对着他一笑:“有趣吧?”
刘寅一呼一吸,神情平稳下来,点头道:“确实有趣。”然后转身离开。
王扬看着狱门关上,神色稍显郑重。
刘寅一走,狱丞马上上前,满脸堆笑:“王公子渴了吧,想喝什么,下官这就让人送来。”
“我又没官职,吕狱丞称什么下官?”
狱丞正色道:“不不不,公子身份尊贵,上下岂能以官职论?公子有什么想喝的,尽管吩咐下官便是。”
“渴倒是不渴,有点饿了。”
狱丞面露难色:“这......只怕公子吃不惯这里的饭。”
“没事,你让人出去,一会儿有香雪楼的席面送来,你接一下送到这里来。”
香雪楼......
贵公子的日子过得是真他娘得好,连下狱都吃香雪楼......
众吏听到香雪楼的席面,都侧目看向王扬。
第207章 十面埋伏(四)
狱丞虽然想讨好王扬,以防他把自己和刘寅一起恨上,但又怕弄这么大排场,刘寅追究,便故意犹豫道:“下官很想为公子效劳,就怕长史大人到时怪罪下来,下官官轻职卑,这......”说着求助般的看向宗睿。
宗睿道:“没事,就说是我让的。”
狱丞喜道:“下官这就去办!”
年轻法吏见同僚无人阻拦,狱丞一意奉承,不由得神色忿忿。心想自己反正都得罪了王扬,现在讨好也来不及,不如坚定立场,让长史看看,谁是最忠诚的下属!便想说一句“无主官许可,外食不得入”,但话到嘴边,却硬是没敢说出口。
此时宗睿走到王扬面前,眉头紧皱,无比担忧道:“郡兵一到,这局势......”
王扬一笑:“没事,我有奇兵。”
“什么奇兵?”宗睿赶忙问。
王扬知道如果不说,宗睿放心不下,便低声和宗睿耳语。
年轻法吏见到这一幕,再也忍不住了,生硬说道:“刑堂之上,如何私相耳语?”
众人都看向年轻法吏,眼神复杂。
王扬和宗睿也停下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耳语。
年轻法吏心中羞愤,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快步走到负责记录的文吏面前:“他们刑堂上耳语,记下来!”
文吏手中的笔在纸上顿了顿,稍稍压低声音却又把音量控制到王扬、宗睿能听到的程度:“这不太合适,现在也不是讯问......”
“你不记,我记!”
年轻法吏一把夺过笔,在簿册上飞快书写。
王扬瞧了瞧年轻法吏,笑道:“这人挺哏啊......”
“挺什么?”宗睿没听懂。
“呃......就是倔强。”
“哦。”宗睿没像乐小胖一样,对王扬的新词儿表现出强烈的兴趣,而是很快转回到奇兵上:“你请的这支奇兵不错,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奇兵叫来?”
王扬神秘道:“兵法有云,正兵贵先,奇兵贵后。”
宗睿用一种奇异与审视的眼神看着王扬。
“怎么了?”王扬问。
“感觉你不像十八岁。”
王扬一笑:“或许吧。”
王扬回想起自己十八岁时,大考夺魁,意气张扬,刺眼如雪,如剑,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以力破巧,不须机心,行事绝无法像现在这般周全稳妥,计算深沉。也亏得是自己现在穿越,若换作当初那个登高必赋,上台必彩的少年,恐怕也走不到现在,或许连薛队主那关都过不了,又或许会折在王泰手上,也可能会在如意楼后面的那个庭院里硬刚下去,然后被神秘女人直接杀掉......
不对,那时候学问不到,也无法用《尚书》学在刘先生那儿打开局面,兴许会走上另一条路吧......
王扬正想着,宗睿突然道:“不好!刘寅在这儿受挫,有可能孤注一掷,逼供柳惔!他那儿没人坐镇!我去看看!”
宗睿说着就要走,王扬拉住他,微笑道:“放心,柳惔那儿,也有一路奇兵。”
......
狱廊下,一名亲信狱吏正在向刘寅禀报,十二名经师学者,联名请见的事。
对于刘寅来说,学者到了是好事,虽然他一再强调士卒不可伤人,只许出刃威吓,但万一这帮学子们没被吓退,反而热血上头,反抗冲突,到时一个失手,说不定会引发更大的事故。现在这些学者名师在场,自然可以约束学子,防止他们做出过激行为。
但要见面的话就不必了。
他懒得见那些人,便让狱吏回绝。可略一思索又把狱吏叫了回来:
“你和他们说,王、柳二人好端端的,什么事都没有。长史正在推勘案证,重新参验,不容打扰,所以你没见到长史。你准备等一炷香之后,再行禀报,让他们稍安勿躁。只要等长史弄清案情,可能很快就会放人。你明白本官的意思吗?”
“卑职明白......就怕......这读书人不好骗。”狱吏有些担忧。
“你错了,有人曾经和我说过,很多读书人心思纯粹,兼容并蓄,愿意接纳学习,所以容易骗;至于下愚无知,则更不需提。而介于两者之间的,则可以划分出几类,其中有一类人,性格固执偏激,凡事道听途说,一知半解,算不上读书人,也不是文盲,只是囿于井中,顽固不化,因为早被别人骗过,便‘从一而终’,你再骗反而不易成功。但这类人很好对付,又不能成事,所以根本不必去骗。最难对付的是两种人,一种是不学有术的人,另一种......是读书读透了的人。”
刘寅说到这儿双眸眯了眯。
“读书读透的人?”狱吏疑惑道。
刘寅看着墙壁上的火把,目光定定,回想起王爷跟他讲这段话时的场景,那时自己认为学问无用,根本不信有什么“读书读透的人”,反而多的是读书读傻的人。庐陵王当时轻蔑一笑,说他哪天见到王融,就明白了。
他至今也没见过王融,但他现在见了另一个人,他觉得,他今天有点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他没和狱吏说这些,而是吩咐道:“你去吧,骗得成,记你一功。”
狱吏领命而去,心中还在琢磨,到底什么叫读书读透了......
狱吏走后,刘寅来到柳惔的刑室外,叫守门狱卒把里面负责审讯的狱官叫出来。
“怎么样?”刘寅问。
狱官不敢看刘寅,吞吞吐吐道:“他......嫌茶不好,要武陵茶喝。”
刘寅冷冷道:“你们审了半天,就审出个武陵茶?你们是审案的还是伺候他喝茶的?”
狱官羞惭汗下,拱手低头:“是下官无能——”
“的确无能。”
刘寅不再理狱官,而是向身后一个侍卫交待了几句,然后走进刑室,众吏皆站起行礼。
刘寅坐下后,不说话,也不看柳惔,只是翻读案卷,读了两行问道:“这是谁记的?”
一个法吏道:“此为卑职所记。”
“‘奉’字下怎么不另起一行?你狱辞是怎么学的?”
法吏先是一愣,然后下拜道:“是卑职疏忽了!”
“疏忽职守,狱辞不整,按律当罚。来人,拖下去,杖二十,就在外面过道上打。”
法吏脸色一白,张口想要申辩,可想了想,又闭上嘴,然后被两名狱卒架出刑室。
众吏悚然,垂手而立,不敢发出一丝声响,一时间,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外面传来的棍棒击打皮肉的闷响和法吏极力忍耐的痛吟声,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耳边。
此时柳惔的声音响起:“刘长史有话直说,何必迁怒小吏?”
刘寅看向柳惔,语气平淡:“我依律而究,何谓迁怒?律法面前,不分大吏小吏。”
柳惔与刘寅对视:“长史以律为绳,难道只知缚人,不知束己吗?”
“法既为绳,则必有持绳之人。如今持绳的是我,不是你。现在我问,你答,你和王扬交通蛮部,准备以绛袄、锦袍赎回你弟柳憕,你认不认?”
“没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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