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122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刘寅移开目光,沉默片刻道:

“有些事,亦非我所愿。”

王扬一笑:“违律就违律,做坏事就做坏事,搞那么义正严词,差点以为冤枉你了。”

刘寅深吸一气,又把目光转回王扬脸上:

“之前我说过变通。有的违律是不好,有的事是不正,但为了长远大局,不得不如此。”

“谁的长远大局?”

“法的长远大局。”

“所以,放杜叔宝,灭那几人的口,陷害我,要我部曲,都是为了法的长远大局?”

刘寅停顿了数秒,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僧人心怀慈悲,见村子里闹了饥荒,不断有人饿死,心急如焚,他想放粮赈济灾民,可他自己又没粮,便去劝说一个富户。富户告诉僧人,说只要僧人把常去寺里上香的那个女施主绑来,他就给僧人捐一大笔粮食,让僧人设粥棚救人。

僧人想了三天三夜,最后含着泪,把那个女施主绑了,送给富户。然后富户兑现诺言,村中终于不再有人饿死了......”

刘寅看向王扬,问道:“僧人害了一个人,但却救了一村子的人。你说这个僧人做错了吗?”

王扬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是这个僧人?”

刘寅与王扬对视,缓缓道:“你不敢答了。”

王扬乐了:“我有什么不敢答的?只是要想听懂我这个答案,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这话没道理,我只是问你,在这个故事里,僧人的做法是对是错,又何必牵扯现实?”

王扬一笑:“没想到刘大人还是哲学家。”

“浙......折学家?”

“你这样的故事我可以说很多个,无非是把人放在道德困境中,让人左右为难而已。如果说着玩的,或者讨论玄理,那没什么问题。但只可惜,总是有人要借此概括出个什么道理,然后用此理指涉现实,那就相当不合适了。”

“如何不合适了?”

“因为这类故事大多都不合理啊!比如说那个村子,为什么饥荒只能靠这个僧人来解决?为什么只有这一个富户?为什么僧人能笃定富户会遵守诺言?为什么——”

刘寅打断道:“故事只是喻理用的,岂能征实?你这不是吹毛求疵吗?”

“是啊,既然你知道故事是不能征实的,为什么要用不能征实的故事,去指涉现实呢?”王扬反问。

刘寅一怔。

王扬继续说道:

“道德困境的故事大多都不合常理,可总是有自以为聪明的人,或用这些故事给自己现实中的行为开脱,或者从这个故事中概括出一个道理,然后作为自己现实中行事的原则。可问题是故事就是故事,用虚假、漏洞颇多的故事,根本无法对应真实的、复杂的、充满多种可能与意外的现实生活。

这,就是这类道德困境故事最具欺骗性的地方。

比如你刚才讲的这个故事,它与大多数同理故事一样,选择非甲即乙。甲、同意绑架女施主送富户;乙、不同意,则坐等村中人被饿死。没有其他选项。而每一个选择的结果也是极端且固定的,选甲则一定可以救一村子的人,选乙则一定等同于坐视村民继续饿死。乃至于故事里绝对不会允许村民通过其他方式获救甚至提前死绝。一定要饿着、吊着,然后等着僧人做出这个至关重要的决定。

但现实里哪有这么多非此即彼?又哪有这么多极端绝对?即便偶然真有这样的例子发生,那也是在现实具体的条件下,做出的现实具体的选择,并不具有广泛推论与普遍适用的意义。

就比如你口口声说你‘有些违律’是为了‘法的长远大局’,可真的是这样吗?你只有那一项选择吗?选了那项之后,长远大局便真的可以实现?而实现了的长远大局,又一定是好的吗?”

刘寅神色微动,没有做声。

王扬继续道:“按照你所谓的‘大局’思路,那我也可以说,违律和为了法的长远大局,本身就是矛盾的。因为每一次违律都在破坏法的基石,法制之坏,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不是也是对大局的破坏吗?”

“你这是空谈!”刘寅立刻反驳道。

“我起于寒门,家中贫苦,做县吏十五年才做到郡功曹,见了太多我看不惯又无力管的事。我虽不违律,但也不能行律。想要行律,只有向上爬,爬到高位!

这期间虽然会做一些违心违律的事,但这是必不可少的代价!

我现在做太守,做长史,可以肃一郡一州之法,等我做到更高的官,便能行更大的法!

你空谈道德,固然容易,但真正做事的是我!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王扬摇头:

“又是代价,一提代价就是牺牲别人,杀别人灭口是你的代价,违法害我也在你的代价之内,这就是我特别讨厌所谓大局的原因。

因为大局都是虚幻的,是未来时的,是不明确的。就像你说你未来能更好的行法,真的如此吗?如何能确定?万一你未来变心了呢?万一根本没有你所说的未来呢?万一你做了更大的官,但又因为另一个所谓‘大局’而继续违律违心呢?

大局是遥远而模糊的,小局是当下且既定的,为了那个看不清的大局要牺牲多少小局小家?一百?一千?一万?还是几十万几百万?

大局?多少罪恶假大局之名行事!

行大恶者从来不会公开宣称自己要行恶,或许他们本身的意图也不是要行大恶,但恰恰是为了所谓的大局而不断牺牲小局,积少成多,聚沙成山,最后愕然发现,大局尚未达成,而大祸已然酿就!

好心可以办坏事,善意也可以做恶事,不少大难的出现,起始缘由,都是有人想行大善!

底线一旦失去,就会不断地突破下限。

原则一旦失守,就会不停地丢弃准则。

你现在是长史,违心违律,行起恶来,为害已经不小。

等你再往上升,权更高,势更强,再违心违律,为害就会深!为祸也就更大!

你说为了法的长远大局,我倒而觉得,说不定到时,法的大局反而会变得更坏。

因为我以为,大局是由小局组成的;而大局的意义,也正在这些小局身上。

正如一个个升斗小民是小局,而天下是大局一样。

今若有人声言为天下而虐小民,则坏天下者必此人!以其言行矛盾,背道而驰也!

长史如今为法而违律,岂不也是同样的矛盾,同样的背道而驰?

至于你说我空谈道德,那也未必。

我现在拒绝你的威逼利诱,不正是在践行我之所言吗?

只是我现在选的这条路不易行......”

王扬说到这儿,深深地看了刘寅一眼:“而你当初选的那条路,更容易走罢了。”

——————

没改完,停一天。

第203章 对狱

刘寅被震撼了。

他不知道德|意志|第三帝|国,不知道红|色高|棉,更不知道是什么是道德绝对主义和道德功利主义之争,但他还是被震撼到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年想问题,想得比他透彻,比他高远。

他之前虽然隐隐约约地感觉过迷茫,但却说不出具体的道理所在,现在被这个少年一说,顿时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不少大难的出现,起始缘由,都是有人想行大善。

这句话里有大门道。

只可惜,

他现在已经回不了头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惜的,起码自己现在是一州长史了,不是吗?

此时,敲门声响起。

刘寅脸上重新恢复沉稳之色,说道:“进。”

“大人,妥当了。”报信者只说了五个字。

刘寅犹豫了片刻,挥手道:“动手。”

“是。”

报信人退走,刘寅整了整衣裳,面向王扬,眼神复杂:“你选的路我做不到,我敬你。但敬归敬,该办还是要办你,这是你自找的。”

他神情一肃,高声喝道:

“来人!”

一群早已等候多时的黑衣捕役冲进房间,将王扬围住,其中两人还带着枷锁铁链。

王扬摇扇笑道:“这就对了,长史大人是刀笔吏出身,跟我论什么道啊!”

刘寅面无表情,声音冷漠:

“琅琊王扬,你有巴东王令,以白衣领职,参筹常平仓务,非王令不奉调,非刺史府不听传!但本官今持典签令状。本朝制,若犯情悖逆,事涉叵测,典签可越王令监察,凡涉案者,即时拘执。现南郡府衙要将你拘传到案,监押讯问!”

刘寅一抬手:“出示典签令状和传狱公文。”

身后三个黑衣法吏上前,隔空向王扬出示典签令状、拘传文书和监押文书。

王扬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想凑近阅读公文,却被两个捕役伸臂拦住。

刘寅道:“若疑真伪,到堂分辨,本官现在问你,你可听拘传?”

王扬毫不犹豫,马上答道:“我听啊。”

刘寅神色一顿,点点头:“王公子果然识时务。”

王扬笑道:“我是士族,一听拘传,这就没法上锁了,某人不免有些失望。”

刘寅阴恻恻道:“公子既然精通律例,那应该知道,下了狱以后会发生什么吧。”

王扬看着刘寅,饶有兴味道:“我是知道的,长史大人知道吗?”

“公子知道就好,希望公子到了狱里,能和现在一样有趣。”

王扬一摆手:“放心,必不负所望。”

刘寅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一抹瘆人的笑:“那就走吧,咱们换一个地方聊。”

......

七月十五,巳时末,王扬下狱。

......

刑室内,昏暗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一个个狱吏站在阴影里,彷佛隐于黑暗的魔鬼。

王扬坐于正中,目光扫视四周一排排刑具,好奇问道:

“这是专门为我准备的房间吧?我就不信每个屋里刑具都这么全?”

刘寅翻动着案卷,四个神色冷峻的法吏分坐左右,或执笔书写,或阅读文书,无人看向王扬,也无人回答。仿佛他们都没有听到王扬说话似的。

事实上,从他们坐下以后,便未向王扬投去哪怕一丝一毫的目光,对王扬的话也置若罔闻。

室内除了案卷翻动的声音,寂静得可怕。

按照常理,在这种氛围下,案犯都会感到精神重压,开始变得不安和局促,心理优势会在不知不觉中削弱,防线也就松动了。

可王扬却好像没事儿人一样,打了个哈欠道:“你们既然都不出声,那我先睡一会儿,开始了叫我。”

说完闭上眼睛,呼吸渐均,似乎真要假寐过去。

刘寅下首右侧一个青年法吏,抬头喝道:“案犯正坐!”

他跟着刘长史治过不少豪家了,见过嚣张的,但没见过这么嚣张的!进了刑室跟去朋友家做客似的,还真以为一会儿不对你用刑呢!

右边一个中年法吏也抬起头,却不是看王扬,而是看了同僚一眼。

王扬不紧不慢地抬了抬眼皮,斜睨过去:

“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和我说话?”

青年法吏冷笑道:

“到了这里还抖威风?还摆你琅琊王氏的谱?做梦呢!”

王扬伸了个懒腰,悠悠道:

“梦到一只狗,狺狺吠不停。”

青年法吏听闻此话,脸色瞬间涨得通红:

“大胆案犯!刑堂之上,竟敢羞辱案官!”

王扬疑惑道:

“我梦到一只狗,你为什么觉得这是羞辱你呢?难道说.....”

王扬眼中划过恍然之色,略显震惊地看着青年法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