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纯洁滴小龙
这会儿已经是后半夜,不仅大胡子家熄著灯,附近能见的几家也没灯亮,更瞧不见人影。
李三江侧过身,蹲下来,左手摊向大胡子家右手摊向小远侯所立的方向,开口道:
“今日给你供,明年送你祭,人情做到此,你可还满意?
甭管阴或阳,都得讲个理!
有冤去报冤,有仇去报仇,世人皆命苦,你切莫去牵逆。”
李三江念完,偷偷扫了一眼李追远的方向,发现那边还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就这么前后站著,很是安静。
“小远侯,跪下。”
李追远没跪,还抱著香炉站著。
“小远侯?”李三江小声催促道。
“太爷……我跪不下。”
李追远想跪,可肩膀上却有力道提著他,让他下不去身。
李三江深吸一口气,马上念道:
“伢儿人还小,伢儿不懂事,伢儿不欠你,路给你带到,门给你指引,难道你真要一点道都不理?”
话说完,可那边,却依旧是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李三江眼里冒出怒意,他收回原本摊著“搭桥”的双手,将十指刺入地里,指甲中嵌入大量黑泥。
“你是水下走的,我是水上漂的,给你情面你不要,给你讲理你不听,那好啊,逼著我掀了桌子大家一起去找龙王爷评评理!”
李三江整个人的气质变得肃穆起来,他一直不想也不敢正面面对那位,可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已经由不得他了,总不能把这死倒带出来了,又带回家去。
不过,就在这时,只听得“吱呀”一声,大胡子家的大铁门被打开了。
李三江目光看过去,发现门后站著两个人,是大胡子和他小儿子,俩人都只穿著个大裤衩,光著上身赤著脚。
一时间,李三江心里有些发憷,他这本就是偷偷摸摸搞的事,这要是被人家当面发现,事后可就不好收场了。
但很快,李三江就发现了不对劲。
只见大胡子和他儿子,两个人看都不看站在门外的自己,而是径直浑浑噩噩地朝著鱼塘方向走去。
在经过李三江前面时,李三江发现他们俩人都是脚后跟离地踮著脚尖在走路。
父子俩就这般并排走著,摇摇晃晃,却又总不会跌倒,父子俩走到鱼塘边后并未停下,而是继续向下走。
踩到水里,继续前行,水面没过膝盖,没过腰,没过肩膀,最后……没过了脑袋。
“噗通!”
李追远感觉自己身上一松,直接坐在了地上,李三江见状马上跑过来,护住孩子。
“伢儿,你还好不?”
李追远没回答,而是怔怔地抬手,指向前方。
前方,是小黄莺的身影,她双臂前伸,双手张开,像是在摸索,虽然走得很慢,却也是来到了鱼塘边,然后,走入水中。
似是感知到了身下的水,她慢慢放下了双臂,走得也越来越稳。
她开始扭动起了腰,像是又跳起了昨日就在这坝子上对著这鱼塘跳过的那支舞。
她的舞依旧很不专业,现在关节僵硬,跳得自然就更不标准,但她却跳得很投入。
她的身影在这夜幕中,时而没入时而突兀,忽隐忽现。
每一次显现时,水面就多往她身上淹了几分。
渐渐的,她那旗袍开叉下的腿已经看不见了,她扭动的胯也看不见了,她那不是很高耸却靠衣服硬勒出来的胸也看不见了。
水面没过她的脖颈,将她头发晕散开,她举起双手,面朝著夜空,依旧在表演著。
很快,她的头也没入了水面,水面上,只余下她的双臂,又逐渐余下手腕,再余下双手……
等双手也缓缓隐没进了水面,只留下一团黑色的水草。
到最后,伴随著最后一道涟漪,
一切,
都不见了。
李三江将李追远背起,弓著腰小跑离开,等跑出去好长一段后,才将孩子放下,边掏出烟盒边捶著自己的老腰。
见孩子站在那里发著呆,他开解道:“听太爷的话,就当是做了一个梦,明儿个醒来后,就什么都忘记了。”
李追远听话地点点头,但他觉得,刚刚那个画面,他可能是忘不了了,会一直定格在自己的记忆里。
抖了抖烟灰,见伢儿依旧情绪低沉,李三江逗弄道:
“小远侯,你可以想想马上能让人开心的事嘛。”
“开心的事?”
李三江用夹著烟的手指了指大胡子家方向,回答道:
“吃席!”
第四章
李三江背著李追远回到家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崔桂英将孩子接过去,李三江又和李维汉说了会儿话后就走了。
李追远被安置在席床上,眼睛闭了一会儿又睁开。
他睡不著,一闭眼好像就又看见了在鱼塘里跳舞的小黄莺。
崔桂英和李维汉则一直没进里屋休息,而是在厨房坐著。
女人不住搓著手指,搓得泛红;男人则不停抽著水烟,一锅接一锅。
看了看已经亮起了的天色,崔桂英起身道:“我先给伢儿们做早饭吧。”
李维汉吐出一口烟,说道:“烟起得有点早。”
崔桂英只得重新坐下,看著自家男人:“那得等到啥时候?”
“等人通知。”
“谁来通知?”
李维汉没回答,只是继续嘬著烟嘴。
又坐了一段时间,敲门声传来:
“桂英侯,桂英侯。”
是隔壁邻居,赵四美。
李维汉磕了磕水烟袋,说道:“通知到了。”
崔桂英起身,边打著呵欠边揉著眼打开门,疑惑道:“啥事儿啊,四美侯?”
赵四美伸手抓住崔桂英胳膊,使劲摇了摇:
“大胡子家死人了!”
“啥?”
“死了俩,大胡子和他小儿子,刚被人看见漂家里鱼塘里,大家伙都去看了,走,咱一起去看看!”
“走!”
崔桂英出门前对里屋喊道:“英侯,米淘好了,你待会儿做一下早饭。”
“晓得了,奶。”
得到回应后,崔桂英就和赵四美一起出去了。
李维汉等了一会儿,摸了摸口袋里开过的香烟,把水烟袋搁桌上,也出了门。
赵四美先前的敲门声其实已经将孩子们吵醒,知道发生了了不得的事,孩子们也纷纷起身跑出去要看热闹。
任凭英子在后头喊“刷牙洗脸”都无法叫回。
此时,大胡子家的鱼塘四周围满了人,村道上还有村民不断向这里赶来,男女老少,拖家带口。
鱼塘上漂著两具尸体,没人去处理,哪怕塘边就停著一只小船。
虽说大胡子家在村里名声很不好,但村民们还不至于这般冷漠;
之所以没一起帮忙把尸体弄上岸,是因为那两具尸体就如同放碗里被泡久了的饼干,虚胀得不像样,而且外表呈现半透明的肉晶色,好像两大块人形猪皮冻。
溺死的尸体泡久了会胀这个很多人都知道,可昨儿白天还活生生的俩人怎么可能一夜之后就跟木耳泡发了一样?
这实在是太过邪门,导致没人敢下场碰那尸体。
大胡子的妻子跪坐在塘边放声大哭,可她只知道哭,却也不懂到底要做什么,周围有人来劝,她也不理,只是一味嚎自己命苦。
终于,大胡子家的老大从镇上赶回来了,可算是有了个主事人。
只不过这大儿子看著塘面上的亲爹和亲弟弟现在这个样子,吓得脸皮都在抽,他也不敢下去捞人,只得求人去请李三江。
李三江推著个板车来了,车上装著的是他的家伙事。
到地儿后,李三江先瞅了瞅塘面上的情况,随即吓得不停摆手后退:
“这他娘的我可不敢捞,捞了折寿,折寿啊!找别人,赶紧找别人!”
他这一诈唬,周遭围观的村民更是哗然,纷纷开始交头接耳这大胡子家到底造了哪门子孽,引来了哪方邪秽。
很快,就有村民提出了昨儿个小黄莺的事,毕竟人白事班子可是真的差点在大胡子家打起来的,村里,本就很难藏什么秘密。
李维汉这会儿也开口,跟身边人讲述起昨儿个自己带孙子们撑船下河的遭遇,言说自家孙子落了水,做噩梦说见了个水里走的女人,吓得癔症不醒,郑大筒来看了也没用,还好刘瞎子来做了处理。
当即,不少人特意凑过来听李维汉的叙述,也不停发表自己意见。
崔桂英站在李维汉身边神情很是紧张,搁平日,要是不需做饭洗衣,她能和村里那些婆娘们坐坝子上痛聊三天三夜的是非,可今儿个,她反而木讷不敢开口。
这心里头啊,发虚发慌,像是那贼喊著捉贼,猫特意来哭耗子。
潘子、雷子、虎子和石头他们,也开始讲了起来,说昨儿个见了个女水鬼,差点把自家小远侯给拉下去当替死鬼,那是来寻仇来著!
一时间,周遭像是开起了一场大型露天茶话会,当小黄莺这档子事儿被聊干聊透后,犹觉不过瘾的村民们更是把大胡子家以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翻腾出来继续翻炒。
不多久,大胡子家的二儿子带著妻子、两个女儿带著女婿也赶回了家,俩女儿抱著她们妈开始一起哭,俩儿子和俩女婿则站在一起和李三江谈著价。
李三江狠狠拿了一把乔,借口说一次双捞外加尸体如此邪性,直接要了平日里捞一个人上岸的十倍价。
谈好钱,李三江摆起了供桌,上供点蜡烧纸,额外多赠送了半钟头的“呼朋引伴”念念有词,吸引著全场目光。
虽说这表演确实没人家白事班子那般鲜亮,可大家都清楚白事班子那是架子货,这位才是真专业。
在这期间,两辆桑塔纳开了过来,顶上都挂著个警灯,这是镇上派出所来人了。
平日里谁家溺死了也就溺死了,不算啥大事儿;可这次一下溺死俩还是对父子,又是在家门口,事情性质就不一样了。
警察过来看了看情况,也不由都愣了一会儿,泡发的尸体他们不是没见过,可真没见过泡得如此精致的。
见状,他们也只得先等尸体捞上来再说,没打断李三江的仪式,但也没往那里去凑,而是回到路边车旁抽著烟慢慢等。
终于,李三江忙活完了,宰了只公鸡,又撒了一碗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黑狗血,这才下了塘撑著那只船去了中央位置。
先用“引路勾”将尸体勾到船边,再用“回魂筐”将尸体固定提拉上船,接著再以“归家网”将尸体覆盖住,撑船到塘边后,弯腰、低头,用一种特定的手法将尸体送到自己背上,再上岸。
这是捞尸人一行里很重要的一个规矩,得捞尸人自己的脚先上岸再放尸体,因为这才是“送”、“背”回家。
最后,得在主家人请喊声下,才能将尸体放下,这算是有来有回,结清了差事,让死倒知道自己真归家了,不至于变成孤魂野鬼跟著自己。
依葫芦画瓢两次后,大胡子父子俩终于结束了漂荡,被安置在了两张草席上。
一切完事,李三江有些心有余悸地看向鱼塘中心区域,他先前只是规规矩矩地捞了尸体,没敢真的深入探查。
天知道,她是否还在这里头。
警察过来隔开了尸体,但村民们可不管,依旧站远处探头继续看,期间不时传来小孩子害怕的尖叫声。
李三江结了钱,收拾好家伙事后就嘴里叼著烟推著板车回去,四周的村民全都避开让路,刚捞完尸的,大家都避之不及。
警察开始正式调查,临时办公地点就在大胡子家,村支书也来进行协助,帮忙喊人,烧水递茶。
大胡子妻子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她就是一觉醒来不见睡在身边的老伴儿,还是外人路过自家鱼塘时发现爷俩在水上漂著喊的她。
带队的副所长问村支书村子里谁和大胡子家有过仇怨,村支书掏掏耳朵,不咸不淡地回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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