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会演戏啊 第21章

作者:小时光恋曲

  方沂觉得这些人看起来可怜,听说上午就到场地了,等他化妆,又等剧组调度,他问王德发:“师兄,他们这一天,能拿多少钱?”

  王德发:“你旁边一起踩缝纫机的一百五;离画面远的,八十块钱。”

  说罢往墙角的群演那边指,顺着方向,给方沂区分那群站的密集的人。

  方沂咬自己嘴上的干裂皮,他没有犯什么错,却总觉得良心不舒服。

  王德发见他不想说话,看起来情绪不高,便起身拍他的肩膀:“师弟,演戏,做这一行,是这样的。”

  还有句话没说。

  师弟,你要不是天生的这样好看,太精贵了,也必须吃这些苦的。

  方沂又问:“他们都是本地找的吗?”

  王德发摇头:“不全是,像你旁边踩缝纫机,要露很清晰的脸的,不能找素人,是我们从班头那里聘的,从京城拉车拉过来;拍完了,又拉回去;他们也很受欢迎,还要拍第二天的戏,排的比你还要满,每天都有活,几乎像上班一样,只是没有日夜。”

  “其实这些人,已经是半职业的了。”“放到二三十年前,他们要是读了科班,和你我也没什么区别。”“可能是在当地剧院演戏,可能在当地的影视院校挂名字偶尔也教书……那时候的,都要做这些。”

  方沂:“其他的呢?他们也半职业的演?”

  “其他的我也不很清楚了,我打电话,讲好八十块钱一天,不是演尸体,演吊死鬼,能电视上看到,是活生生的人,于是就喊到这么多,你看到的,已经是我们筛选过一轮……”

  王德发说到这,忽的问,“你今天怎么关心这些,”又不待方沂回答,笑嘻嘻道,“你也想找人来演戏了,试一下导演吗?”“我看最近的趋势,确实有明星独立出来自己拍戏的,那个……很出名的女明星徐才女,不就是这样吗?”

  王德发想想,觉得这样很有乐趣,又能稍微的偿还让方沂单衣拍戏的情,便真的这样做了。

  他让开位置,八十块钱的钓鱼椅,以及三十多块的毛毯垫一齐给方沂。

  “你可以试试的,导演还蛮简单的。”

第33章 方导会如何做】

  导演工作包括为作品定下艺术基调,提名和决定演员人选,选择和指导搭建外景内景,领导道具组完成道具的准备和布置,指导现场的拍摄,协商后期的剪辑,宣传,和发行……最重要是第一个。

  定下艺术基调。

  也就是这部作品,一开始想要表达什么,如何去表达。

  他们是艺术之美开始的奠基者,也是最后的把关人。在审美上,导演必须要超过在场所有人。

  这也是一般演员不得到允许,不能主动去看监视器的原因,“看监视器”这个行为本身,就是在对导演的最高审美地位的质疑。

  一场冲突戏份,大致有三个主要镜头,联合其他次要的,形成完整剧情。

  第一个是工人在厂区里劳动,这是两班倒中的白班,由于工人疲乏,不少人昏昏欲睡。

  根据方沂的指示,镜头要以他为中心,缓慢的前拉,逐渐露出疲惫的流水线绝大多数工人。

  他先是在镜头前做出昏昏欲睡的模样,接着惊醒,很努力的忙手中的活计,并且要提醒其他人打起精神。

  ——“咔!”

  下了戏,方沂一边披毛毯,一边看自己刚拍下来的镜头。

  难得的,他摸了摸自己鼻子,觉得尴尬。

  大概是知道自己要看自己演的,以至于表演的刻意。这是他紧张了;人紧张的时候,有的支支吾吾大脑空白,还有的会用力过猛。就像是班会让害羞的同学上台,他们有的反而会夸夸其谈,以掩饰自己的紧张。

  王德发有种魂类老玩家看新人失误的宽慰,以及暗暗的喜意:“不要紧的,慢慢来。”

  又拍一遍。

  方沂回来看,这次不错了,符合纪实片需要的水准,他有心想再拍一遍,磨合一番,观察到群演中的一些,现在才刚刚披挂上衣服裹间呼出来冷风,恻隐心起,遂作罢。

  第二个镜头是韩国的女老板,大声呵斥,陪同的翻译本来是很倨傲的,听完话,也不免生出屈辱的神态。

  台词是:“你们都给她跪下道歉!”

  根据剧本的要求,方沂,包括其他群演,需要给出反应。一组镜头,放置的机位不止一个。女老板和翻译,方沂和工人,都要同时的给反应。

  这段戏是典型的群像戏,“没有绝对的主角,每个人都可以是主角”,但是,主视角只能有一个。这规律不仅仅应用于电影,也应用于其他文艺作品,包括小说。

  王德发把椅子搬来,跟他讨论:“师弟,你打算怎么选。”

  方沂看他。

  王德发于是很得意:“我跟你说道说道,几个常见的……”

  “第一种,是利用吊臂,国外也有在用无人机的,但还不稳定,要求俯视角度,拉远景,拍摄出这两派的对峙,分据画面的两端。”

  “让人联想起划分界限的棋盘,并尽可能的表现出场面的宏大。”

  “我们国内外,这样拍的经典镜头,是不少的,你能回忆起多少?我知道,这对你们行业外的,实在是有难度。”

  正统导演系毕业,从业十多年的王德发咧嘴笑:“我不能考你太难,你先说一个国内的。”

  方沂在脑子里搜索,立刻想起不少,他提了个最近期的:

  “《黄金甲》,二皇子起兵反叛,金银两色盔甲的大军,在宫廷下交战。”

  王德发神情不变:“师弟你的涉猎挺广……国外?”

  “《天国王朝》,萨拉丁率领军队包围耶路撒冷城,城内的守军分出一股来谈判。”

  王德发渐渐冒汗:“再早一些?”

  “国内的《大决战》系列。”

  王德发:“国外的?”见方沂马上要开口,迅速强调:“越早越好,尽可能的早。”

  方沂并没有停顿,“《埃及王后》。安东尼跟屋大维各自率领军团作战。60年代的史诗片。”

  王德发讷讷不能语,一会儿,道:“好。”

  转而讲第二种手法:“蒙太奇。”

  意指人为地拼贴剪辑不同镜头,从而赋予新的含义。坦白讲,蒙太奇属于基础手法,基础到可能很多时候,我们没有意识到正在使用它。

  影史最著名的蒙太奇,可能是1930年的反战电影《西线无战事》,主人公保尔爬出战壕去捕捉蝴蝶,结果被冷枪打中死去,导演给蝴蝶扑棱翅膀飞翔的镜头一个特写,象征自由与和平;那一天前线司令部的报告中却写:西线无战事。

  《致郁青春》末尾,两辆相背而驶的车,川流中逐渐隐去,切换车道,消失深蓝天空的倾覆,同样是人生终不得见的象征。

  方沂于是在脑子想象如何运用这手法。

  凯斯万。

  比如工人身上的朴素毛衣,多停留半秒,让观众看清楚,是手打的——观众会想,是离家的游子,还是要成家的新人。

  凯斯图。

  搁在流水线工位旁,可爱的小孩子照片,最好是萝莉——观众知道,工人们可能要不得不服从了,他下跪,是因为他在家里要顶天立地。

  特写也可以换到劳工对面,比如韩国女老板,拍她倨傲的神情,以及厂里不断运作,震耳欲聋的机械流水线;显然,这两者联系起来,后者便被前者赋予人格化。

  以上任何一条路径都可行,可能都会拍下来,但剪辑片子时,只能选取其中一个,由导演根据整体把握。

  方沂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王德发。

  王德发却微张着嘴,听得入迷,并且脸色逐渐的黯淡下来,两缕抻出来的垂发,无精打采:“师弟,你尽管继续办。”

  第三组镜头是工人屈从,唯独方沂作为主角,他要形单影只的站着。

  这里也要定视角。

  方沂到工人方,以及饰演女老板的演员那边来回,想象镜头中的效果。

  是在工人方,自然以方沂为中心,效果是观众的代入感更强,更易煽情;是在女老板一边,情感没有那样浓烈,但镜头会呈现出更多真实感。

  摄影师按照他的吩咐挪动机位。方沂在监视器前看,并不断吩咐摄影师调整位置。在胶片时代,方沂要是做导演,是没办法这样的,当时没有监视器,片子如何,只能是摄影师本人看得到,导演要等片子洗好之后才能判断;因此,常常有导演急忙忙找摄影师,问“如何”,“拍的怎么样”,或者更干脆一些,直接站在摄影机后面,用肉眼睛当监视器。

  ——最终把位置定在女老板的侧后方,也就是只有女老板的声音,但是拍摄的,却是隔了一段距离的工人们,这是反常规的,但这种镜头更显真实,有第三人称的“窥视感”。

  部分媒体来国内胡编乱造,一般都会这样,我们不仅仅要批评他们的滤镜。

  王德发抱着双臂在旁边看,仿佛很震惊的样子;方沂不断的指挥演员站位,技术人员也不得不根据他的要求改变,但整个剧组到现在莫名的听话,并且很少作无用功。

  像是本来如此。

  “何胜!何胜!”王德发下意识呼唤他的亲爱助理。

  “方导……找我。”但助理似乎分身无术呀。

第34章 给方老师上座】

  三组镜头拍完,方沂退下去,这些拍出来的东西,现在只能称之为素材,还需要导演来排列组合。

  方沂用简易线段,大概描述自己要达到的效果。

  “先是从我的脸出发,切中景,给其他工人的脸,再拉远,让观众看到全景;第二组先从韩国女老板的脸特写开始,她台词说完,翻译的时候,不要停留,一边说台词,一边立刻转到女老板的身后位,进入到第三组镜头,画面主体重新回到工人方,现在拉回来,拉到我的脸上。这样是构成一个闭环的。”

  “我两次的脸,上面的表情有区别,虽然我不说台词,但观众知道我经过一个心理斗争之后,我没有选择屈服。他们会产生这样的期待。”方沂言语停顿,仔细的观察自己当时的表演,确信能准确的传达给观众信息后,继续跟王德发解释。

  “再然后……”

  他很少说这样多的话。

  分镜稿是用火柴人示意的,不仅仅能意会,也可言传。

  这种水平的分镜稿并不影响导演水平,比如姜纹,他的火柴人可能更加粗犷;也有分镜稿画的如同漫画的,某港地导演,因为具有艺术性,上某慈善拍卖也确实受人捧,卖了不少价,这样当然可以,但没必要。

  从业十年的王德发已经颤抖着,像自己的额头处抚摸。

  王德发不等式:技术>颜值。

  那技术+颜值呢?

  一直接外包单子,超过十年,并从来以为是怀才不遇的王导,忍不住寻到被他垂吊下来两束长发,他颤颤巍巍的扶上去,压实,紧贴头皮。

  这套动作做完,如同基督徒的划十字,王德发感觉自己变得心安些许。

  他说:“方沂,你之前学过导演?”

  “没有。”

  “一点也没有?”

  “一点也没有。”

  斩钉截铁。

  王德发颇为苦涩的点头,舔舔自己干涩的嘴唇。坐回他的钓鱼椅。

  紧接着,他想起什么,又站起来,仿佛那座位烫人,他瞪大眼睛问:“方老师,你要继续导吗?”

  不谙世事的方沂也不是智商为零,自然推了。

  但王德发原地转了一圈,想到还有事要做。

  “那个谁……何胜!”王德发呼来助理,“去,给方沂老师上座。”

  “不是已经上了?”助理正在调试滑轨。他那几米长的滑轨似乎永远也调不完,值得用一辈子在那儿蹲着调试。

  “我新买了张一百的,你去摊开来给他坐……”

  待助理把百元豪华级宝座搬来,方沂又回到从前的状态,他静静的看着剧组发生的事,视线没有焦距,他在想自己的事情,只有极少时候,他忽的眼睛有神起来,身子前倾的观察。

  但这时候,王德发已不像从前的饶有兴致,而是回头紧张的问:

  “方老师,发生甚么事了?”

  王德发依然向往着导演的梦,依然向往着游艇的嫩模。

  很久他才知道,原来,导演也存在看得见的天赋的。

  在离开之际,扒住长安车的门,师兄王德发说:“方老师,我听说你偶尔会客串配音演员,我知道你台词讲得好;现在我以为,你也能尝试导演,不是玩闹的,娱乐的导演,是真正的导演,我虽然不行,你还那么年轻,也许你可以来得及。”

  说这话时,从京城来的专业龙套人员,也是一轮一轮的往跨省大巴钻,接活儿的班头,对王德发剧组的场务递烟,还不太敢直接认识王德发,迂回的找关系。

  更低一些的龙套,早早的解散回家,知道不能做长久,互相没有寒暄的心情。

  往往是从业的职业人本身,才最知道,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并非勤能补拙。似乎人类诞生以来,不论是自然科学,还是艺术体育,一开始就不同了,并且越来越不同下去。

  “果然还是,有区别啊。”

  王德发感慨,他的头发已经柔顺的贴在头皮上,不需要额外的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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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浙省,一直持续的雷阵雨到12月终于完全结束,临近圣诞,商家开始结灯伴彩,李玩从学校回到家中,她坐在父亲的车里眺望,路过的街道聚集起年轻男女,来来回回的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