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旁人不知道,李含章其实多次派人,暗中回乡告诫李孝俭收手,而且召集族老们商量处理。
但李孝俭一脉,才是楚州李氏的宗子嫡系,李含章反而属于李氏宗子旁系。
李孝俭每次都表面答应,赌咒发誓说要好生做人。
这家伙不断捐赠钱财和土地做族产,又掏钱聘请名师教导李氏子孙,还扶持那些家境困难的李氏族人。
渐渐的,大部分楚州李氏族人,竟然觉得李孝俭是大好人,甚至把他选为了李氏族长!
而李含章的所作所为,反成了只顾自己、不顾家族。
面对诸多族人的抱怨,李含章终于下定决心与家族切割。
朱铭说道:“你那族侄够能折腾的,淮南省按察司衙门,从上到下都烂完了,恐怕找不出几个好人。就算有个别官员不贪,肯定也被排挤得做不成事。都指挥使司也烂得差不多了,至少从盐运河到漕运河一线,那里的驻军和漕军都在搞走私。府县两级官吏,官员至少烂了一半以上,吏员估计全是贪赃枉法之辈。淮南三司官员,具体有多少犯事很难判断。”
李含章听得瞠目结舌。
他让兄长回去分家的时候,李孝俭还远远不如现在嚣张。当时的淮南省官场,也比现在清白得多,否则历次严打早就暴露了。
这才又过去几年啊?
居然把淮南省官场给腐蚀得七七八八!
那腐化速度不是“1+2”,而是呈几何倍发展。尤其是最近两三年,随着沙河会不断壮大,好多胥吏纷纷加入帮会,就连李孝俭也拦不住“黑白融合”。
按照李孝俭的本意,胥吏是胥吏,帮会是帮会,黑白两道互相配合。
结果呢?
不断有帮会分子被聘为皂吏,不断有吏员兼做帮会分子。
黑白已经不分了,新上任的官员,很容易稀里糊涂就被拉下水。
老家闹得那么大,李含章就算分家切割也难辞其咎,他站起来端正作揖:“臣请退休养病。”
朱铭说道:“首相你先继续做着,加官全部剥夺,官衔削去三级。”
这个处罚,让李含章庆幸而又失落。
除了首相官职外,他的各种荣誉头衔直接被撸光,官衔也变得在内阁里面垫底。
外行人或许觉得这是自罚三杯。
但真正跻身官场的,却知道每一个职务,不管是虚的还是实的,那都代表着荣耀与权势。
对李含章本人来说,这也是一个危险信号。
下次再出纰漏,可能就要罢相了!
幸好他跟家族切割得早,否则这一回的处罚结果,肯定跟翟汝文一样直接退休。
陪皇帝、太子游了一阵东溪园,李含章躬身告退。
看着还有点迷糊的太子,朱铭问道:“没弄明白?”
朱洋作揖:“请父亲明示。”
朱铭详细解释道:
“李含章以前掌控过吏部,又年纪轻轻入阁,担任首相也是好多年。他的门生故吏遍天下,可吏部尚书被我换了好几个。再加上那几次严查贪腐,官员变动极大,新冒出头的官员,跟李含章的门生故吏冲突严重。”
“几大文官派系的首领,其实不想再起波澜,至少是不想主动挑事的。但他们各自派系的官员,为了升官会推着他们走啊。不斗也得斗,否则怎么做派系首领?这次的事件,无非是把暗中争斗,变成了摆在台面上的明斗。”
“谋划之人,便是那淮南右布政张肃。他是你爷爷的人……”
“祖父?”朱洋大惊。
朱铭点头:“你爷爷退位做太上皇,很多人痛哭劝阻,其中一些是真心在劝。张肃是前宋宰相张商英的侄孙,以前做过西乡县的主簿,他最先发现大明乡有问题。但因为被处处掣肘,并未对大明乡造成损失,反而跟你爷爷有了交情。”
“如果你爷爷还在位,张肃早就升到中枢了,至少也是一个左侍郎,距离尚书只有一步之遥。但你爷爷退位了,他兜兜转转升得很慢。他谋划捅出淮南案件,一是想把左布政使赶走,自己趁机暂代职务,负责淮南移民捞取政绩;二是帮助梁异攻击李含章。”
朱洋点头说:“梁阁老是祖父的嫡传大弟子,听说差点成为祖父的义子,他确实是这个派系的首脑。但就算李首相被罢免职务,内阁排在他前面的也还有两位,怎么也轮不到他啊?”
朱铭笑道:“排在梁异前面的阁臣,一个是张镗,一个是陈东。张镗虽是文人,但他出身军伍,还曾领兵打过仗。如今兵部和枢密院,皆被武将掌控,张镗是不可能做首相的。同样的,陈东出身督察院,另一位阁臣魏良臣也出身督察院。督察院的势力过大,就连左都御史都被我换了。两位御史入阁,难道还能让其中一个做首相不成?”
“父亲如果亲自任免首相,谁做这个位子都可以。”朱洋说道。
朱铭微微摇头:“强行任命首相当然可以,这是皇帝的权力。但武人势力不得过重,否则那帮军将很难压制。而御史出身的陈东和魏良臣,他们得罪了太多人,一旦做了首相,会激化文官派系的矛盾。”
朱洋说道:“那他们这辈子都不能做首相了?”
“当然不是,”朱铭说道,“兵部尚书或者枢密使,若有一个职务由文官担任,张镗做首相也是可以的。陈东和魏良臣二人,若有其中一个病故或退休,另一个做首相也是可以的。”
朱洋仔细思索一番,作揖道:“多谢父亲教诲。”
朱铭还有一句话没说,他怀疑张镗也牵扯其中!
张镗是副相,会没想过再进一步吗?
张镗和李宝勉强可算同乡,两人的私交极好。淮南总兵李江,又是李宝的心腹。
张镗、李宝二人,有没有可能顺水推舟,一起拆李含章、张广道的台?
毕竟,淮南都指挥使郭雄是张广道的人。如果把李含章、张广道一起搞下去,张镗就有了做首相的资格!
张镗虽然代表武人进入内阁,但执掌兵部的张广道,却是张镗升任首相的拖累。
对于这些乱七八糟的争斗,朱铭并没有特别生气。
小学生竞选班长都有明争暗斗,更何况是偌大一个国家的宰相权柄!
这次的淮南贪腐案,仅仅是一次试探性进攻。
不管张镗有没有亲自下场参与,他跟张广道之间都肯定变成仇敌。
再怎么斗,只要守规矩即可。
谁敢把朝堂矛盾延伸到战场,朱铭不介意杀鸡儆猴,就算是开国勋臣他也杀!
第1075章 群众的力量
淮南之事,案情复杂,首先查的自然是走私食盐。
短短两天就确定了走私属实,因为涉案人员实在太多,好些官吏被吓得直接招供。
除了手里有命案的沙河会帮众嘴硬,其余帮众也纷纷如实供述。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普通的船工、苦力、纤夫之类,为了讨生活被迫加入沙河会,干着杀头的买卖却拿着做牛马的钱。
其中一个帮众是这样供述的:
“小民以前在北神镇码头扛包,靠卖力气吃饭……要是不加入沙河会,根本就接不到活干,绕开沙河会接活还会挨打……小民也要养家糊口啊,不进沙河会就要饿死……”
“咱也知道那是私盐,可不帮忙运走不行……挑着二百斤盐走几十里,夜里绕过钞关摸黑装船,累死累活才能拿三十文钱,还不如以前在码头扛包呢……后来换了手推车,倒是能省些力气,一趟运得也更多了,工钱却降到二十六文……”
“忙活一整夜,还全是体力活,才给二十六文工钱,不是被逼的谁愿意去干?”
“咱们也扎堆去闹过,却被那些打手用棍棒收拾,我有个村邻甚至被打断腿。”
“估计是嫌工钱开销太大,而且也不那么怕官府,后来又改了私盐路线。先推车绕过钞关走几里地,在钞关的眼皮子底下,转用小渔船往北边运,最后再装上那些商船。”
“到后来小渔船也不用了,钞关北边有空船在那里等着,径直从货栈把私盐搬上船去……”
“啊?钞关的官吏晓不晓得?他们又不是瞎子,肯定看得到啊……”
“私盐是怎么出官栈的?肯定不是官栈啊,相公老爷们修了私栈仓库……肯定不合规矩,咱们做苦力的都知道,钞关附近不允许设私栈,不然逃税走私也太容易了……可那些私栈仓库就是修起来了,官老爷们都不管,咱这些苦力还能说啥?”
“现在怎么运私盐?进钞关以前,在官府眼皮子底下卸货,用独轮车运几里进私栈仓库,再运到河边上重新装船。卸货的船不从南边过关,装货的船不从北边过关,钞关的老爷们就懒得去管……”
“有没有通过钞关走私的?这个不好说……我还找人打听过,为啥李老爷要费事绕过钞关?听说地方官府虽然也能管钞关,但其实是户部派人来直管的。我还听说啊,钞关的官老爷虽然品级不高,但都是年纪轻轻的进士相公。以前,出过事……”
“出了什么事?我也是听说的啊。”
“大概在七八年前,有一个姓孟的钞关主事,因为查到钞关税吏帮忙走私,当场把人抓去按察司处置,听说还捅到了朝廷那边……两个钞关吏员被处死,二十多个流放、坐牢的。从那以后,末口钞关就经常有御史来查,李老爷再也不敢打钞关的主意……”
“依我看啦,这回要是不出事,再过几年钞关也要听李老爷的。”
“钞关的有些胥吏,也被拉去加入沙河会了,一直在帮着私栈货仓做眼线,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都会报信。等再来一个贪钱的钞关主事,到时候钞关从上到下都会帮着走私,也不必再让我们这些苦哈哈用独轮车推了……”
从这个帮众的供词来看,淮南食盐走私是不断进化的。
而且中间还有曲折,遇到一个混不吝的钞关主事,搞得末口钞关被户部和督察院盯上,李孝俭好几年不敢直接拉钞关下水。转而采取循序渐进的做法,一点点腐蚀钞关的基层税吏,并等待风头过了再把官员拉下水。
这次如果还不严查,末口钞关全员腐化是迟早的事。
“钞关北边那些空船是谁的?不知道,但船工是河南人。他们从河南运来正经货物,老老实实在末口报关交税,然后就等着装私盐运走……我没打听过,那些河南船工口风也紧,问他们啥也不说……”
“钞关南边的私盐船?从东边盐运河过来的……不是漕船,就是寻常的货船……谁敢用漕船搞走私啊,朝廷每年都要严查,用漕船运私盐早掉脑袋了……”
“相公老爷们行行好,我只是个做苦力的……知情不报也有罪?我我我……这楚州运河一代的老百姓,哪个不晓得在运私盐?又有哪个敢去报官?你们干脆把百姓全抓了……”
……沙河会的会首蒋宽,终究还是被抓了,而且是热心群众扭送到省城的。
他逃走的当晚,总兵李江就出动了三千兵力,坐船在运河边的各处村庄登陆搜捕。
虽然没把人给抓住,但李孝俭、蒋宽出事的消息,却因此迅速传遍山阳县的四里八乡。
这厮恶名昭著,别说底层百姓,就连许多士绅地主,都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
乡下士绅联合保甲长,主动配合官府抓人,并让各村百姓注意可疑人员。
无数的人民群众积极响应,稍微有一个陌生人进村,就会引起村民的警醒并报信。
一些沙河会的高级帮众,因为经常鱼肉乡里,也被老百姓扭送到官府。
“鲍老爷,余六婶去河边打猪草,看到个叫花子模样的男人……也不进村讨饭吃,在河边的沙田里偷香瓜。余六婶也没见过姓蒋的,装没看到就回来报信了……”
“悄悄去请韦保长,让他召集青壮。咱家里的仆人也叫上,记得不要声张,别把人给吓跑了……”
蒋宽的日子很难过。
官府查得太紧,搜捕他的士兵太多。
不仅是搜捕他,还搜捕畏罪潜逃的官吏,以及沙河帮的那些高级帮众。
别说到城镇去买东西吃,就连乡下草市他都不敢挨。
每天只能昼伏夜行,自带的干粮吃完了,就去路过的地里偷东西吃。
他打算扮成乞丐逃去山东,然后再逃去河北或辽东。在那边潜伏一阵,等风声过了再花钱置办产业,听说辽东地广人稀很容易落户。
蒋宽正啃着香瓜。
这是一片比较肥沃的沙土地,混种着香瓜和蔬菜却不种粮食,估计田主是要挑到钞关或北神镇去卖。
他听到有人来了,连忙趴在垄沟里躲避。
一个乡下老妇背着柳筐路过,很快又去而复返,这让正在啃香瓜的蒋宽生出杀心。
却听那老妇喊道:“三子,快把我镰刀拿来,我打猪草忘了带镰刀……这兔崽子,放牛只晓得贪耍,耳朵跟聋了一样!”
蒋宽放下戒心,继续埋头吃瓜。
附近没有什么山,也不见小树林,白天他很难藏身。麦子也已经收了,看能不能寻到玉米地躲起来。
吃过两个香瓜,蒋宽趴伏着缓缓移动。
玉米地挺远的,毕竟这里是河边。除了枯水期不能从运河取水灌溉,平常时候取水是没人管的,靠近水源的良田谁舍得种玉米啊?
“就在那边,老婆子看他趴在垄沟里!”
“不见了,被摘了几个香瓜,瓜蒂都还是新鲜的。”
“肯定没有跑远,男女老幼都过来搜,各处田口要安排人放哨!”
“那姓蒋的官府悬赏三百贯,都打起精神来,抓到了赏金大家一起分。”
“快看看那边的麦田,草垛后面可以藏人。”
“……”
群众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蒋宽吓得魂飞魄散,趴在麦草垛后面不敢露头。
“阿娘,这里有人!”
一个带着稚气的童声响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小孩子走路居然没脚步声。
蒋宽拔腿就跑,很快陷入绝望。
却见四面八方都有村民涌来,无论男女都拎着棍棒、锄头之类。
他身上虽然带着一把短刀,可他如果真敢出手伤人,分分钟就要被愤怒的村民打死。
蒋宽装出一副傻子模样,歪嘴斜眼说道:“肚子饿……吃饭……要吃饭……”
装得还挺像,而且出逃之前,他特地换了一身粗旧麻衣,这几天已然沾满污垢形私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