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村民可不管那许多,扑过来就把他摁住,用绳子捆了四肢当猪抬走。
一个乡下土财主姗姗来迟,气喘吁吁跑来说:“给他洗脸,头发挽起来!”
很快,蒋宽脸上的污垢被洗干净,披散的头发也被挽成简单发髻。
那土财主明显见过蒋宽,哈哈大笑道:“就是这厮,我在北神镇见过好几次。你这混账也有今天啊,逼得我那亲家贱卖了百十亩地,连我那亲家在北神镇外的宅子也霸占了。连宅子带水田,只给几十贯就过户,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鲍员外,真是蒋宽?”
“就是他,额头上有一块刀疤。”
“发财了!三百贯悬赏,快押去官府领赏金。”
“人人有份,人人有份。”
“劳烦各位乡亲,等你们回村了,我鲍家办流水席庆祝。不要什么礼钱,抓一把米就当是礼金,敞开了肚皮吃流水席!”
“鲍老爷仁义!”
“……”
当晚,连夜审讯。
但蒋宽自知死定了,什么也不说,在审讯室里摆烂装死。
从山东和南京外调的官吏还没到,负责审讯的是燕焘本人,以及从军队里借调的军官。
“你那些手下,很多已经招供了,你招不招其实无所谓,”燕焘说道,“但这种大案,越多能对上的口供越好,所以别逼我动用酷刑。朝廷说不能刑讯逼供,但咱做御史的有办法让你开口。”
蒋宽还是不说话。
燕焘语气冰冷道:“招供,可以安稳等到结案砍头。不招,就受尽了酷刑再砍头。你自己选一个死法。”
蒋宽终于抬头:“招了等着砍头就是?”
“有必要骗你吗?”燕焘反问。
蒋宽说道:“砍头之前,我要顿顿见肉,每天喝一壶酒。”
“五天一顿肉,没有酒喝,”燕焘吩咐道,“先给他来一只烧鸡。”
大半夜的,城里的烧鸡店被叫开门。
这几天没吃啥东西的蒋宽,狼吞虎咽啃着烧鸡说:“问吧。”
燕焘问道:“私盐是怎么开始的?”
蒋宽说道:“大概十年前吧,有盐城那边的商人找来,让沙河会帮他们运私盐。沙河会只负责把私盐,从宝应宝应的上游镇,运到淮阴那边的洪泽镇,后来干脆改在末口钞关北边转运。当时李孝俭没参与,也不知道这个买卖。”
“后来越做越大,被李孝俭发现了。那厮吓得腿软,让我们别做这买卖,说是事发以后兜不住。嘿,杀头的买卖,哪能收手啊?李孝俭后来默许了,再后来闹着要分润钱财,最后甚至把私盐买卖抢过去。”
“盐城哪个商贾?不管是运盐的还是产盐的,排名前五的淮南盐商都有份。淮南盐运使肯定也知情,每年产多少盐他心里没数?”
“河南那边谁在接货?这我还真不是很清楚。只晓得商船来自一个叫泰祥运的商号,负责接头的船主叫吕孝,也不晓得是不是真名……”
“真的,我就知道这些,沙河会只负责在转运,上游和下游的事情我们不管。”
“前任都指挥使?他肯定有份啊,不然我们早被抓了。连续三任都指挥使,只有第一任没贪赃,但看在李家的面子上也没有严查。当时我们也配合,他时不时的缉私,我们给他送功劳,很快就升迁调走了。后面的两任,都帮忙走私,都是拿了钱的……”
“按察使?这我打交道不多,都是李孝俭在联络。我们被抓进去的兄弟,很多直接放了,也有一些坐牢又减刑出来。基本没有砍头和流放的……”
“府县两级官员?朝廷查得厉害啊,主官和佐官有些愿意收钱合作,有些却要当清官睁只眼闭只眼。有些看起来是清官,但其实跟李孝俭有联系。这个我真拿不准,我是腌臜之人,他们不会亲自跟我接触。”
“我能确认的……让我想想。前任楚州知府周廉,这人肯定贪赃了……我为啥知道?他那小妾还是我弄来的!我以为李孝俭看上了哪家的女儿,结果后来发现送到了府衙做侍女。说是侍女,其实就是小妾,朝廷不准官员在任职地娶妻纳妾。”
“还有……还有就是现任户曹掾丁筹,这人刚来的时候还装模作样。后来就成了青楼里的常客,究竟捞了多少钱我不知道,但我经常在青楼里遇到他。为了讨名妓欢心,他一砸就是几十上百贯。也不给那名妓赎身纳妾,非要在青楼里厮混……”
随着楚州府的案情越查越深入,朝堂终于从暗流涌动变得波澜起伏。
一封封弹劾奏疏,被发到东溪园。
各个文官派系,都有官员弹劾李含章。
而对于李含章的处罚,朱铭只是私下透个底,目前还没有正式公布。
第1076章 最明白的人
大朝会。
李含章端正坐在前排,手持笏板,面无表情。
所有弹劾奏疏,全部被皇帝留中了,而且还给出了理由:等案子查完再说。
又是二十日过去,本该保密的案件信息,一件件的传到洛阳这边。
没有用电报,纯粹走水路。
昨日,朱铭开始安排淮南职务调动,这意味着相关涉案官员正式罢职。
张肃的“权理淮南左布政事”,变成了真正的“淮南左布政使”。另一位叫曹正邦的官员,被调去接任淮南右布政使。
淮南按察使、都指挥使……也通通换掉。
这种省级三司衙门主官,就连吏部尚书也没资格直接任命。必须由部院大臣提名,再交给内阁表决,最后获得皇帝批准才行。
当然,皇帝也可以直接任命。
朱铭此时的权力,远超废除宰相制度前的朱元璋,这是内阁制带来的皇帝集权结果。
新上任的淮南三司主官,被各个派系瓜分!
在官员的提名和决议过程中,李含章从头到尾不发表意见。皇帝都提前给他透底了,把他的处分都确定了,李含章还能有什么反应?
树大招风,众矢之的,李含章必须让步。
“众卿还有什么要事奏报?”
“臣有事禀奏!”
率先站出来的是御史徐良能,此人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但进士做官还不到十年。
他身为御史,却并非什么“御史派”,而是彻彻底底的“江西派”。
历史上,徐良能是一个清官兼干臣,完全凭政绩获封男爵之位。
却见徐良能手持笏板站出,开启了对李含章的猛烈攻击:“陛下,郡县制确立以来之所谓分家,只不过是分产析户而已。迁徙之人,本身怎能割断香火?皆为其子孙开堂立宗。李首相一刀切断与楚州李氏的关系,此谓不孝!”
“明知族侄在家乡为非作歹,不予纠正是谓不悌。如果真纠正不了,就当上报朝廷,否则便是不忠。坐视家乡百姓被鱼肉而无动于衷,端的可称不仁。”
“此等不孝不悌不忠不仁之辈,怎能高居首相之职?首相如此,天下官员岂不纷纷效仿?”
这套攻击言辞太过犀利,朱铭身为皇帝也不由正襟危坐。
其余官员,也纷纷侧目。
李含章自然是坐不住,站起来说:“迁徙分家,符合周礼,并非不孝。臣多次派人回乡训斥,希望那族侄能改过,也非不悌。至于不忠不仁,臣实不敢当此罪名,不过是在亲亲相隐。”
徐良能冷笑:“若你的族人谋反,你也要亲亲相隐吗?”
李含章说:“陛下,若真有族人谋反,臣自是要大义灭亲的。”
“只你有亲人,那些被鱼肉的百姓就无亲人?阁下亲亲相隐了,置楚州百姓于何地?”徐良能说道,“如果是寻常士子,亲亲相隐还说得过去。可阁下是当朝首相,就该有致君尧舜上的担当,楚州官吏那样残民虐民,圣天子还怎么做尧舜?你这是陷天子于不仁!”
这帽子扣得,一顶比一顶更大。
又一位叫龚茂良的进士出列,此君才二十多岁,历史上以首席参政之身代理过宰相。
而且,龚茂良哪一派都不是,至少暂时没有清晰的派系身份。
他居然站出来搅混水:“原淮南左布政使杨谙,坐视治下官吏贪赃枉法、残害百姓,却始终没有上报朝廷查处。当初,是谁提名把杨谙调去淮南的,也应当追究其举荐失察之罪!”
这话差点把朱铭逗笑了,当场记住这个年轻御史的名字。
几年前,杨谙调去淮南做左布政使,恐怕也是李含章的政敌在下套。龚茂良头铁得很,直接把这事儿给挑出来,瞬间得罪了一大帮子重臣。
朱铭扫视阁部院大员,发现全都目不斜视,坐在朝堂上一言不发。
很明显,这些重臣非常谨慎,不愿有任何表态,由着中低级官员去冲锋陷阵。
陆陆续续的,又有几个中级官员,对着首相李含章开喷。
李含章的嫡系也站出来几个,但因为是他们理亏,渐渐被辩得哑口无言。
终于,有一个叫崔鹤年的李含章嫡系,调转枪口把张广道拖下水:“淮南都指挥使郭雄,乃是兵部张尚书旧部。此人调去淮南任职,也是张尚书提名的,亦当追究举荐失察之罪!”
张广道站起出列:“臣识人不明,请求陛下责罚。”
朱铭问道:“该如何责罚?”
无人回答。
各派系文官打算集火李含章,都不愿把张广道也拉进来。
朱铭点名问道:“梁异,你说说。”
梁异硬着头皮站起:“罚俸三月即可。”
朱铭扫视其他大臣,等了许久无人说话,他才补充道:“罚俸三月,降武勋一级。”
“臣领罚!”张广道举着笏板退回去坐下。
朱铭又说:“同意罢免首相的阁部院大臣出列。若超过一半,朕就罢免首相。”
梁异刚才出列回答问题,此刻站在那里等待。他发现没有重臣支持罢相,于是连忙又退回去坐下。
小喽啰们攻击了半天,阁部院重臣们却怂了。
他们这次只是试探性斗争,对首相进行不结盟围攻,在不清楚皇帝态度的情况下,没有一个人敢真正亮出刀子。
突然,陈东站起来了。
众人一惊,有些人还面露喜色。
陈东却说:“臣不赞成罢免首相。”
“那你站出来做什么?”朱铭问道。
陈东说道:“臣请恢复前宋的六察制度。”
此话出口,众臣皆惊,一个个愕然看向陈东。
陈东继续说:“国朝的督察院,虽然也能监督京朝官,却并未有专职监察人员。尤其是朝官,一个个位高权重,若不恢复六察制度,恐怕没有御史敢纠察重臣。”
宋承唐制。
唐代的御史,有“巡按十道”和“分察六司”两种。
巡按十道,就是跑去地方巡察。
而分察六司,则是纠察尚书省六司。发展到宋代,直接变成纠察京城的所有机构。
一旦恢复六察制度,督察院的权力陡增。但左都御史出身的官员,恐怕今后就与首相无缘了。
陈东突然跑出来说这个,等于他彻底放弃做首相的资格,换取督察院拥有更多权力来纠察京朝官!
同时,陈东也是在向皇帝表态:“御史派”官员不跟任何派系勾结,通通都是铁杆帝党。
魏良臣心下一声叹息,他还想今后做首相呢,现在估计没有任何希望了。
朱铭问道:“谁反对恢复六察?”
无人反对。
谁反对就是谁心里有鬼——你若持身清白,还怕御史来查吗?
朱铭微笑点头:“既然都不反对,那就恢复六察制度,在督察院设立‘六察司’。”
随即又说:“朕亦有错,从今日起改正。以后,做过吏部尚书或左都御史者,不得担任首相,最多升到副相。”
这次李含章被各派围攻的源头,就是做了吏部尚书又做首相,两两叠加起来搞得势力发展过大。
朱铭改革官员升迁制度,等于是给各派系官员一个交代。
罢免首相,肯定不会。
因为找不到代替者,选谁继任首相都不能服众,到时候会引起更加混乱的派系争斗。
各派官员瓜分淮南省职务,也算严重打击了李含章派系,把李含章的门生故吏彻底赶出淮南省。
朱铭最后宣布:“首相李含章,用人失察,御下不严,纵容族人胡作非为而不报。削其一切加官和官衔,暂且留职察看。若有再犯,罢免首相职务!”
“陛下圣明!”
众臣齐呼,已然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