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办案期间,李孝俭整夜整夜睡不着,也曾发誓悬崖勒马就此收手。
可风头一过,就啥都忘了。
李孝俭及其同流合污者,甚至觉得自己很牛逼。这种大案都没事儿,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乃至有许多人传言,是李阁老在遥控庇护。
此类说法,不但胥吏和帮众相信,就连许多官员都信了。伙同李孝俭为非作歹的官员,居然因为这事儿变得更多!
后悔吗?
不知道。
李孝俭如今只剩下恐惧,他甚至都不敢接受审讯。
“嘭!”
凳子被踢倒,李孝俭双腿悬空乱蹬。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队官兵冲来,为首者把房门踹开。
屋内,裤腰带拴着李孝俭的尸体,被开门的气流搅得微微晃荡。
“直娘贼,竟然上吊了!”领兵的军官又惊又怒。
这时不上吊,抓进牢里也会寻死,李孝俭不认为自己还能活。
他的事儿太多了,远非一个保长能说完的。
府州城北,有一个北神镇。
平行时空里,赵立坚守楚州那一仗,金兵便是在北神镇扎营。
此镇的商业极为发达,一个小镇的税收,抵得上偏远地区好几个县。
沙河会的总部,早已搬到镇上。
第二任会首蒋宽,也在镇外修建豪宅,并通过各种非法手段,两年时间就兼并了几百亩土地。
其中一些土地,甚至是主动卖给他的,原田主们已被吓坏了。
蒋宽此时在干嘛?
他在派人打听确认,那些领头闹事的刁民信息。等这件事情平息下来,就进行疯狂的打击报复,他绝不允许楚州有不听话的。
什么,御史现身了?
清查秦桧党羽的时候,也有御史来楚州。李阁老护着呢,区区御史算个屁!
两个时辰前,李孝俭派人来传话,让蒋宽暂避风头躲一躲,沙河会所有成员都不准闹事儿。
蒋宽也晓得这是非常时期,于是严令帮众奉公守法。
但他自己却没有选择跑路,他认为没那个必要,跑了反而显得心虚。
“相公,不好了,省城那边在调兵!”管家惊慌失措往内院奔跑呼喊。
蒋宽连忙站起:“可是调兵去抓刁民的?”
“不晓得,恐怕……恐怕……”管家不敢把剩下的话说出来。
蒋宽终于慌了,想起李孝俭的告诫,匆匆冲向自家的地窖口。
没有金银,也没有铜钱。
如今捞偏门的家伙,无论官民都喜欢大明宝钞。用油纸包层层包裹,周围再放些木炭,大明宝钞可以保存良好,一旦出事轻轻松松就能带走。
家里的黄脸婆不要了,那是前任会首的妹妹,一直怀疑他毒杀兄长,夫妻俩闹得很不愉快。
而且,那黄脸婆只会生女儿,连一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
蒋宽纳了十多房小妾,其中一半是抢来的。
也非明抢,以恐吓为主,逼得对方嫁女儿做妾。
他把大明宝钞装进包袱里,叫上两个生过儿子的小妾,又叫上一个未产子却极得宠的。其余全都不要,连女儿都不要,只把儿子带着跑路。
管家已经备好船只,还把妻儿也带来。
他们让船工飞快划桨,转眼间就驶出老远。
但很快,小船就减速。
管家低声惊呼:“末口钞关,好像被关闭了,那里的商船堵了一堆!”
“快靠岸!”
蒋宽焦急催促。
不等小船停稳,他就一个箭步跳上岸,又催三个小妾加快动作。
其中两个小妾抱着儿子,都是今年才生的婴儿。
前任会首没死的时候,家里黄脸婆特别嚣张,自己生不出儿子,还不准他寻欢纳妾。
把大舅哥毒死,蒋宽自己做了会首,立即就放飞自我,两年时间纳妾十多个。
“快点,不要再磨蹭了!”蒋宽愈发焦急。
两个小妾抱着婴儿,船不停稳哪里敢下去?
就在她们小心翼翼的时候,那个还未产子的最受宠小妾,突然捡起竹篙在岸边猛力一撑。
已经靠岸的小船,又退回去一步。
一个小妾抱着婴儿落进水里,另一个小妾抱着婴儿差点摔倒。
不等任何人反应过来,那个“捣乱”的小妾就跳进河里,潜泳好几米才重新冒出水面。
“贼妇!”
蒋宽大怒,继而呼喝船工:“快快救你们的主母和郎君!”
那些船工也是沙河帮众,他们看看北边堵塞的钞关,又看向急于逃命的会首,居然愣在那里没有立即听命。
蒋宽吼道:“杀人越货,你们也有份,还想抓我去官府领赏吗?”
船工们还真想立功赎罪,但被蒋宽一提醒,都放弃了这个念头。
不过,没人去救落水的小妾和婴儿,他们纷纷跳进河里游向对岸。
身为会首,目标太大,跟着他一起逃容易被抓!
船工们自然不傻。
见此情形,蒋宽没有下河捞儿子,而是扔下管家的全家,还有自己的小妾和儿子,带着包袱里的大明宝钞撒腿就逃。
管家又怒又急,他跟那些船工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人,甚至还亲手杀过人的。
管家也懒得管落水妇孺,捡起竹篙撑船靠岸,船底猛撞在正在水中挣扎的小妾头上。
“快走!”
管家跳上岸呼喊,很快把自己的妻儿接下船跑路。
那艘小船上,只剩一个小妾抱着孩子发愣。她很快放下孩子,用竹篙把船撑开,寻找落水的姐妹和婴儿。
但落水的妇人被撞晕了,隐隐可见身体在水下起伏,至于婴儿已经消失不见。
“呜呜呜呜……”
小妾终于坐在船头哭起来,旁边的孩子也跟着哭。
第1074章 朝堂之事
洛阳,东溪园。
朱铭带着皇室成员,集体跑去皇家园林里避暑,顺便还带了一部电台和发报员。
说是避暑,其实也要办公的。
李含章奉诏前来东溪园觐见,他坐在湖心凉亭中等待,入眼是随风摇曳的碧荷,以及那刚露尖尖角的花骨朵。
老家的事,他已知道了,但不清楚细节。
自从让兄长回去分家,并且迁徙户籍之后,李含章就与家族没有联系。
很多汉语词汇,那都是有来历的,只因用得久了而习以为常。
就像朱铭的第一个年号“复兴中华”,此时的人们并不觉得俗气,而且省略为“复兴”、“兴华”都有其他含义。
“太阳”也是一样,几百年后的人们,肯定认为是个寻常称呼。
那为什么月亮的口语,不是“太阴”呢?
而且还越来越通俗,明朝都叫“月明”,到了清朝就叫“月亮”。
从月明到月亮的名词衍化,才是通俗化、口语化的正常趋势。
太阳的口语称谓衍化,竟然从通俗变得高雅,反而是违背语言发展规律的。
因为日、入、直三个字同音,“直娘贼”和“入娘的”这种粗鄙之语,可以直接用“日”字去代替。
甚至骂人的时候直接简化为一个字:日!
于是宋元时期的口语“日”、“日头”,渐渐在明清两代被更文雅“太阳”取代。
你如果在宋代指着天空说太阳,跟指着夜空呼喊太阴没区别,属于措辞文雅的不接地气行为。因为大家平常都喊日头,就连诗词里也多用日头。
“分家”我们习以为常,但这个词也是有来历的。
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合起来即为国家。
“家”特指士大夫的封地,也可以叫采邑。
诸侯的子孙后代繁衍过多,以前的封地难以支撑,于是就得分家另寻出路。
留在原地的叫宗子,分家出去的叫支子。
按照周礼“支子不祭”,也就是分家出去的支子,没有祭祀老祖宗的权力。
礼崩乐坏之后,有的支子开始喧宾夺主。
再后来,支子也能祭祖了,但通常还是恪守着周礼:分家单开一堂,开堂者为支系始祖,子孙后代不会再祭祀主宗远祖。
李含章的“分家”行为,属于真正的“分家”,而非简单的换一个户口本——俗语当中的分家,应叫“分产析户”,祭祀保持不变。
一般来讲,本人迁徙不会直接分家,因为这属于数典忘祖的“不孝”行为,通常是迁徙之后三四代才正式分家、另祭始祖。
被魏良臣强行迁去湖南的江西大族,目前没有一个分家的,全都属于正常的析户,他们有遥祭祖宗的权力。
李含章比较狠,直接切割了,因为他料到老家要出事儿。
现代人自然觉得没什么,甚至还认为他钻空子。
但站在古人的角度,李含章是背弃了祖宗,他目前处于“无祖可祭”的状态。
他不能以正规礼仪遥祭祖宗,只能以支子的身份,回乡参与主宗的祭祖活动。
而且,他在分家之后诞下的子孙,没资格进楚州李氏祠堂,顶多在续族谱时附录一笔。
如此行为,若是放在汉唐宋三朝,能被御史弹劾到直接罢官、永不录用!
无祖无父之人,你还指望他忠君吗?
这种事儿说出来,根本没人相信。李含章没有故意宣扬,只是上报给皇帝,并且告知了吏部。楚州李氏当然也藏着掖着,他们还要沾首相的光呢。
所以,李含章有什么好怕的?
“拜见官家,拜见太子!”李含章猛地起身作揖。
“坐吧。”
朱铭自己也带着太子坐下,随口来一句:“你那族侄自尽了。”
“是他咎由自取。”李含章说道。
他对李孝俭非常厌恶。
两人虽然隔着辈分,但年龄相差不大,少年时还经常一起玩。
那个时候的李孝俭,虽然学问不好,但人品还不算坏,也有过痛骂奸臣的热血。
直到前些年,有族中长辈给李含章写信告状,痛斥李孝俭败坏李氏家风,他才发现自己的族侄兼少年好友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