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穿越指南 第872章

作者:王梓钧

  燕焘问道:“淮南盐价便宜,肯定不可能在本地销售。他们费这么大劲走私,你可知道最后是卖去哪里?且换个说法,走私船是去北边还是西边?”

  “往西边去的。”陶定安说。

  “那就是卖去河南或两京。”身为御史的燕焘,都被这事儿给吓了一跳。

  为了保证各产盐区协调发展,食盐生产出来不能随便乱卖。

  河南省和洛阳、开封,那属于鲁盐的销售区。

  这些家伙走私食盐,而且还往河南方向运,已经违背了朝廷的食盐专卖制度。

  而淮南省的各级官员,只要不把自己牵扯进去,就算知道了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因为这有利于淮南经济发展,甚至惠及淮南的许多商贾和百姓,至于吃亏的当然是山东盐商和盐工。

  左布政使杨谙,此刻表情平淡,内心却是翻江倒海。

  他以为李孝俭只是拦截商船收点过路费,万万没料到那些家伙胆大包天,竟敢杀人越货和走私食盐!

  杨谙对钱财并不过份看重,认为只要够用就可以了。

  他直至现在也想不明白,李孝俭靠着运河捞了那么多,为啥还铤而走险收取苛捐杂税?征收免役钱的影响太坏,涉及的老百姓太多,稍不注意就要闹出大事,而所得钱财还不如多走私几船食盐。

  收益低,风险大,李孝俭不缺那点钱,非要伸手是为了什么?

  这种行为在杨谙看来,就像一个家财万贯的富人,硬要跑去抢乞丐讨来的剩饭,而且那乞丐手里还拿着刀子。

  还是那句话,杨谙爬得太高,已经脱离基层了。

  李孝俭并非一个人,而是代表一个群体。

  李孝俭自己或许看不上那几个钱,但跟他同流合污的官吏却馋疯了。此人黑白两道通吃,想收手都收不住,他虽然已经吃饱了,但底下的人还饿着肚子呢!

  就像杀人越货这种事儿,李孝俭是严令禁止的。

  可某位客商太不给面子,把沙河会的老大给得罪了,沙河会一怒之下烧船抢劫。李孝俭对此能怎么做?也就事后把人叫来怒斥一通,然后动用人脉给沙河会平事儿,毕竟他还要依靠沙河会走私食盐。

  而这次违规征收免役钱,也不是李孝俭本人发起的,是府县两级那些胥吏在搞事儿。

  聂问派人广贴告示之后,李孝俭已下令不得乱来,府县两级官员也严厉斥责。可那些“穷”疯了又胆大包天的胥吏,却根本不听上头的训诫,还逼着大户把钱送到李孝俭的家里。

  李孝俭闭门不收,诸多大户被吓得更厉害,直接跪在李家偏门外哭嚎。

  他养的狗太多,绳子又拴不住,总是出去乱咬人。

  他当然不是冤枉的,因为这些狗的嚣张气焰,就是他经常放出去咬人而养成。

  以前咬伤咬死无数人,都没有获得应有惩罚,于是那些狗就产生错觉,不管怎么乱咬都有主人罩着。他们的主人是万能的,没有不能摆平的事儿!

  燕焘扭头看向杨谙。

  杨谙双眼一闭,开始想着怎么抽身。

  他是个真正的清廉官员,对家人也约束极严,完全不怕被御史调查。但省城和省府烂成这个样子,他身为左布政是有失察之责的,估计至少也得被贬官两级以上。

  右布政使张肃嘴角微微上翘,随即恢复严肃道:“燕巡察,我手里还有一些人可用,李总兵也是可以协助办案的。至于府县两级官吏,恐怕都得回避才行,按察司更是需要回避此案。”

  燕焘朝着李江拱手:“李总兵,请借兵一千。”

  李江说道:“需要兵部公文,王命旗牌也可。”

  燕焘说道:“我立即给督察院发电报,由督察院禀报陛下。”

  “那我等着。”李江说道。

  李江调来淮南仅仅半年时间,他跟这边牵扯不深。

  他是李宝的人。

  而那个郭雄,却是张广道的人。

  看着燕焘和李江前往电报局,黄士廉、郭雄只觉两眼发黑。他们完蛋了,涉案实在太深,走私食盐他们也有份,还帮着李孝俭摆平刑案。

  一堆官员在布政司等着。

  大概过了三个小时,燕焘回到布政司:“没请到兵部调令,但请来了王命旗牌,李总兵已去调兵协助查案了。另外,三法司不会来淮南查案,但借调了山东、南京的按察司官吏。此案颇大,案情也复杂,可能会查好几个月。南京有一位按察副使,会暂代淮南按察使之职。”

  黄士廉差点直接晕过去,他被原地卸任待查了。

  燕焘又说:“左布政使杨谙,立即回京面圣。右布政使张肃,暂代左布政之职,不得耽误移民之事。若有府县官员涉案被查,张肃有权临时委任相应官员,以保证移民工作顺利进行。”

  “啪!”

  一个响声传来,众人扭头看去。

  却是按察副使兼学政官冯亮,见燕焘回来了起身迎接,坐回去时却一屁股坐空。慌张之下,他抓住椅子扶手,连人带椅翻倒在地。

  燕焘皱眉道:“冯副使专管淮南学政,难道这里的科举也有事?”

  “无事,科举无事。”冯亮连忙否认。

  燕焘说道:“如果有事,还是自首吧,可以减轻处罚。真等我们查到头上,到时候对谁都不好。”

  冯亮哭丧着脸:“那……那我自首。科举并无徇私舞弊,就是官学的外舍生(自费生),每人额外多交了一笔钱。还有,外舍升内舍的考试,也稍有一点点问题。”

  燕焘笑道:“小事而已,更何况阁下还自首了。只要金额不大,顶多罢官、退赃、罚款、坐牢而已。冯副使受贿贪赃得不多吧?”

  “不多,不多……”冯亮真的快哭了,他其实胆子很小。

第1073章 穷途末路

  李孝俭身为楚州府户曹一等吏,自然消息灵通,非常清楚事态发展。

  御史在城外现身的瞬间,李孝俭就已猜到结果。

  他若无其事的回府衙办公,时不时有杂役进来,说两句话便立即离开。

  临近傍晚时分,衙门都快下班了。

  又一个杂役提着水壶进来,在换水的同时焦急说道:“相公,御史和李总兵从电报局出来了。御史又回了布政司,李总兵却是前往军营方向!”

  “知道了,你回家吧。”李孝俭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杂役连忙退下。

  这是一间公用办公室,有好几个文吏正在埋头干活。

  等杂役离开房间,他们纷纷抬头,全都看向李孝俭,一个个脸上尽是惶恐之色。

  李孝俭一声叹息:“各自回家吧。”

  有个文吏噗通跪地,流泪哭嚎道:“是我猪油蒙了心,不该带头索要免役钱,相公可一定要想想办法啊!”

  李孝俭默不作声。

  他该怪眼前之人不听话吗?

  没法责怪的。

  李孝俭自己压不住,这个文吏同样压不住。

  府县两级的文吏和皂吏,大部分都已经沆瀣一气了。而且有七成以上皂吏,其实是沙河会的帮会成员——有些是帮会成员被聘为皂吏,有些原为皂吏但加入了沙河会。

  就算文吏老实听话,那些皂吏也难以招呼。

  沙河会已经壮大成一个怪物,经常阳奉阴违不给李孝俭面子。

  区区帮会首领,李孝俭自然不放在眼里。

  沙河会的会首郑光祖,已在两年前突然暴毙,死在放火烧商船的次月。他太不听话了,这种失控的狗,必须暴毙才能让李孝俭安心。

  而现任会首蒋宽,是前任会首的妹夫,他亲自动手在酒里下的毒,外人还真就以为是突发恶疾。

  刚开始,蒋宽确实表现得更听话,但这种听话得看什么事情。

  比如杀人越货、放火烧船,此类恶性刑事案件,蒋宽就不敢再做了,毕竟已有前车之鉴。

  但在蒋宽看来,收点免役钱算不得什么,那般刁民还敢造反不成?那些做了皂吏的帮众,都闹着要趁机搞钱,蒋宽自然是不好反对,更何况还有衙门里的文吏老爷支持。

  蒋宽甚至想给自己洗白,今后也来官府当差,做一个负责捕盗的小头目。

  然后让儿子读书,能科举做官最好,考不上就弄个文吏当当。而且还要在吏部登记那种,可不做没有正式编制的白身文吏。

  这次若不是有御史现身,估计也能把舆论强压下去,毕竟没有真正闹出人命,而且请愿百姓大多已在城外被驱散。

  到时候,这个蒋宽也得暴毙!

  再换一个更听话的。

  已经连死两任会首,第三任应该不会再闹幺蛾子了。

  可惜啊,已没有机会。

  御史直接在电报局请示督察院,这事儿除了皇帝谁都罩不住。他那位做首相的族叔,早就跟家族做了切割,根本不可能出来求情,甚至有可能要求从严法办。

  “散了吧,回去见见妻儿。”李孝俭抬抬手。

  听得此言,几个文吏失魂落魄,行尸走肉般离开户曹办公室。

  由于朱皇帝向来严打贪腐,官吏们早就学精了。他们没啥罪证需要销毁的,一切档案和账目都正常,查十年都查不出任何猫腻。

  所以,没出现啥火烧档案室的怪事。

  众人都走了,李孝俭一个人枯坐,忽然解下腰带搬凳子。

  前宋末年,宋江等山东匪寇,多次南下蹂躏楚州。虽然很少攻破城池,但乡间大族也非常倒霉。

  他们一听到风吹草动,就带着浮财举家躲进城里,来不及带走的钱粮自然便宜了贼寇。

  可总有动作慢的时候。

  宋江那些家伙抢了漕船,在运河上来去如飞,就连官兵都遭到突袭,寻常士绅大族哪有官兵消息灵通?

  其中一次,李孝俭带着全家跑路,只拿走少量金银和古董字画,几代人积攒的铜钱被洗劫一空。连藏在地窖里的都被搜出来了!

  那两年,李孝俭可过了苦日子,差点穷得卖古董周转。

  直至大明开国,李孝俭才苦尽甘来。

  当时许多楚州官吏和富商,听说李含章是朱太子的心腹,纷纷带着重礼前来走关系。

  李孝俭尝到了权力的味道。

  他刚开始过于谨慎,李宝和方孟卿尽收淮南,由于局势还不明朗,李孝俭一直躲在家里装病,错过了做官的最佳时机。等到朱国祥登基称帝,淮南也基本平定,送礼者纷纷登门,李孝俭想直接做官已经很难了。

  于是,他又想着走吏转官的路子,做一个威风八面、财源广进的官老爷。

  后来突然全国严打贪腐,李含章让兄弟回来分家切割,还让族人恪守本分不要犯法,李孝俭才终于感觉到不对劲。

  他能转品官都不转了,一直甘当坐地虎,从县衙升调去府衙。

  而且,只在楚州府发展势力,出了楚州府他就坚决不碰。

  每次严打,他都暂避风头。

  甚至在摊丁入亩期间,他还主动配合官府。

  那个时候,省府两级官员发话,李孝俭是愿意听的,下面的胥吏也不敢搞事儿。

  但随着狼狈为奸的官吏越来越多,随着扶持沙河会搞私盐运输,李孝俭变得越来越不谨慎,而且越来越无法控制庞大的胥吏和帮会群体。

  不仅是他,还有他的家人。

  次子甚至因为争风吃醋,失手打死了一个游学士子。

  那士子拥有秀才功名,而且家里也有人做官。幸好是外地的,距离楚州很远,李孝俭有足够时间平事儿。

  先是威逼利诱目击者,并让积年老吏策划串供。

  他们确认争风吃醋打死了人,但不是小李相公打死的。而是小李相公的几个仆从,看到自家主人挨了老拳,于是冲上去帮忙不慎失手,甚至是哪个仆从打死的都说不清。还一口咬定是死者喝醉了先动手,死者也有很大的责任。

  死者家属发动人脉据理力争,一场官司足足打了两年。

  最后,李家赔偿了两千贯的丧葬费,那几个仆从也通通坐牢,但小李相公却屁事儿没有。

  经此一事,李孝俭的次子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的折腾起来,不知多少次逼得老爹帮忙擦屁股。

  本来还很规矩的第三子,也渐渐的有样学样,彻底被哥哥带坏了。

  甚至是嫁出去的两个女儿,也在夫家嚣张跋扈,属于远近闻名的母老虎。

  只有一个长子,为人老实本分,但却过于老实,不是当家守户的料。

  当年秦桧的案子,也牵连到楚州这边。

  幸好当时以查处秦桧党羽为主,而且全国都在查,人手不足之下,对很多事情都没有深究,否则李孝俭那会儿就得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