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两人并肩而行。
进城之后,聂问低声说:“你这次若是立下大功,千万别学我转治民官。难受得很,诸事皆不由己。”
燕焘努努嘴:“你跟那张肃搅在一起了?”
“那混账一直想让我出头,”聂问说道,“爷们儿实在憋闷得慌,趁着征讨大理索性把事情挑开。爱怎样就怎样吧,我顶多有失察之责,撑死了贬官一级而已。”
燕焘笑道:“你得罪了那些人,今后想升迁可就难了。”
“无所谓,升不动就不升了,念头通达才最要紧,”聂问说道,“我们督察院出来的,还怕得罪人不成?就算转了治民官,老子照样敢挺直腰杆做事!”
燕焘说道:“朝堂那边,可能会吵得很凶。”
“估计吵不起来,”聂问说道:“这次的事情,更像是在试探,李阁老还是很受官家信任的,而那位……已经退了好多年。”
第1071章 鱼肉乡里
布政司衙门。
面对眼前这一堆官员,陶定安已然腿肚子发软。
他只是个乡下保长而已,家里有点田产可称富户,但距离大户连边儿都没沾到。他也读了七八年书,可连县试都没有考过,距离秀才还非常遥远。
平时他接触最多的官面人物,只不过是县衙的非正式吏员。俗称,临时工。
偶尔能见到正式吏员,那也是在带着乡民交税的时候。
见一面县太爷都稀罕,又哪见过省级大员?
陶定安来的时候热血沸腾,但在城外被都指挥使吓唬,那会儿就已经害怕并后悔了。
此时此刻,全靠强撑着。
“小民陶定安,拜见各位相公!”
陶定安噗通一声跪下,跟他一起被抓的二十多个乡民也连忙下跪。
御史燕焘忽然出声:“《大明律·礼律》有明文规定,除了重要典礼及祭祀活动,官民皆不可随意行跪拜之礼。若官员在朝会跪拜皇帝,罚俸三月,以示惩戒。若平民在官衙、街道、野外跪拜官吏,官吏不予纠正则属渎职之举。强令百姓跪拜之官吏,一经查实,扣其政绩!便是要跪拜恩师、长辈,也应当在家宅之中行礼,拿到外面来跪有伤风化。”
“咳咳!”
左布政使杨谙连忙说:“速速站起来。动辄跪拜,成何体统?”
“多谢诸位相公。”陶定安与乡民们站起。
杨谙又说:“此非审问犯人,快给他们松绑。”
燕焘提醒道:“即便是审问犯人,如果不是重案嫌犯,又或者没有拒捕、逃亡之举,也不能随便把人给捆着审问。”
右布政使张肃笑着拱手:“燕御史如此精通《大明律》,着实让人佩服。”
燕焘没给好脸色:“不应该每个做官的,都知道这些吗?”
“确实。”张肃被怼了也不生气。
知府聂问突然开口:“你们自称是来寻我的,有什么话现在就问吧。”
陶定安说:“我们都是乡野小民,不懂得官府政令。但我们那边的镇上和驿站,都贴着官府告示,草民也读过几年书,认得出那是知府大印。告示上说,此番征召移民,不让百姓出一文钱。若是有人被选中,还给两贯钱的安家费。但县衙官差给的说法,却是让我们给免役钱。知府相公跟县衙官差说法不一样,乡下小民着实不知该听谁的。”
“岂有此理!”
杨谙猛拍椅子扶手,表情愤怒道:“那些胥吏竟敢阳奉阴违,公然违规收取苛捐杂税!”
这是先把自己摘出去。
按察使黄士廉问道:“是哪个官差让你收免役钱的?”
陶定安回答:“山阳县衙属吏万长盛。”
黄士廉提高了声量:“山阳县令何在?”
“鄙人在此,”山阳县令管仲甫起身作揖,“各位上官容禀,本县从未下达过收取免役钱的政令。”
黄士廉说道:“那定然是有胥吏胆大包天。”
说完,黄士廉也站起来:“此事已属刑案,而且涉及官吏,还请移交到按察司处理。”
按察副使兼学政官冯亮说:“按照朝廷制度,确该交给按察司审理。”
如果真的交给按察司全权负责,肯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后变成一场胥吏引起的误会。至于什么免役钱,肯定是不收的,也从来没有收过。
杨谙眼观鼻鼻观心,神游物外一言不发。
张肃静坐,只是微笑。
一个叫做荣竦的淮南省参政说:“还是依照朝廷制度最妥当。”
聂问提出不同意见:“就算按照朝廷制度,也该先让楚州府法曹来查,哪有按察司直接把案子揽去的道理?”
黄士廉说:“若遇到重大案件,按察司有权出手接案。此次乡民在省城聚集上千人请愿,若非郭都指带兵驱散,后续人数还会越聚越多。民情无小事,已属重大案件,按察司亲自审理并不违制。”
此言有理,聂问立即闭嘴。
燕焘却拿出一份临时任命书,亮出上面的皇帝印章和督察院印章:“本人奉命巡察淮南,若遇重大案件,可召集淮南各级官员协助调查。此案,督察院接手了,就在这布政司审理。”
黄士廉变得表情冰冷。
巡察御史和地方按察司,一般都会互相给面子。
这是因为,按察司轻易不愿得罪督察院,而督察院也需要按察司配合办案。
别的事情不说,把案件放在按察司审理,这是对按察司基本的尊重。如果不这样做,等于公然翻脸,表明御史不相信按察司,甚至怀疑按察司自身已经涉案!
燕焘的表态,瞬间让屋内许多官员色变,意识到淮南可能又要人头滚滚了。
燕焘起身踱步,走向大厅的主位。
左布政使杨谙也站起,把自己的座位让给燕焘。
燕焘作揖说道:“请两位布政使陪审。”
杨谙和张肃作揖回礼。
燕焘又说:“请聂知府做此案的掌书记官,再请诸位参政、参议做书记官。至于按察司官员,请协助审理。”
被点名的几人站起,朝着燕焘作揖。
众人各自坐定,笔墨纸砚很快备齐。
燕焘说道:“传山阳县属吏万长盛。山阳县其余官吏,手中若无重要政务,通通前来布政司听候传唤。”
很快,山阳县诸多官吏聚集到布政司。
却有一位文吏过来说:“万长盛因为差办移民之事,这几日劳累过度已然病倒。”
燕焘大怒:“死没死?”
文吏回答说:“只是病倒。”
燕焘说道:“死了也要把尸体抬来过堂!”
又过一阵,万长盛被抬来,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
燕焘问道:“可是你下乡收取免役钱的?”
“咳咳咳咳咳……”
万长盛先是一阵咳嗽,被同事扶着艰难回答:“没……没有。”
燕焘指向陶定安:“你可认得此人?”
万长盛虚弱的扭头仔细查看:“认得……他是山阳县末口乡第二保的保长陶定安。我带人下乡去贴告示,贴完告示又寻保长们安排移民。我还拿着一份未贴的告示给他看,说此次移民不收任何钱粮,被选中的移民还能拿两贯安家费。”
“他撒谎!”
陶定安顿时急了:“他说按户口来算,一户要交三百钱免役。这还只是小户,富户按照家中财产,必须拿出五贯到五十贯钱。前宋都没收这么狠的,他们仗着大明百姓富足,苛捐杂税是越收越狠了!富户看了告示,都不愿给足免役钱,只念在面子上随便打发我几个。小户更是一文钱也不给,宁愿被选中做移民也不给。百姓不给免役钱,我们做保长、甲长的就要掏钱补足啊。我家哪有恁多钱来补?”
万长盛依旧虚弱无力:“御史相公,我们若是下乡乱收钱,怎会把告示也贴出去?我亲自带人贴的告示啊,告示上写明了不收钱,我胆子再大也不敢胡来。”
燕焘问道:“陶定安,你可有证据?”
陶定安只觉浑身冰冷:“他们乱收苛捐杂税,又怎会留下证据?每次都是放话要收多少。”
万长盛似乎恢复了一些精神,哭嚎道:“御史相公,你可要为我们这些小吏做主啊。这些保甲长目无王法,打着官府的旗号盘剥乡民,还把脏水泼到我们这些小吏身上!”
此言一出,跟陶定安一起被抓的那二十多人,全都变得激动起来破口大骂。
因为,他们当中有许多也是保甲长。
一旦不能把贪官污吏干掉,他们就成了乱收税的罪犯,而且是打着官府旗号乱收税。轻则坐牢,重则斩首!
燕焘继续问保甲长们:“官差不留下完税凭证,让你们乱收税就真敢乱收?你们不怕担责问罪吗?”
陶定安还没开口,就有一个甲长说:“哪个保,哪个甲,若不把钱给足,保长甲长事后就会遭报复。”
“怎样报复?一一说来。”燕焘问道。
陶定安说:
“国朝虽然摊丁入亩,不再免费让百姓服役,就算寻常徭役也会给工钱。但若是跟水利、军事有关,有时还是要免费服役的,官府只提供一些口粮。”
“若哪个保长得罪了官差,就给全保的乡民,安排最苦最累的差事,给的口粮也陈米里掺沙子,而且还用小斗量米来克扣。如果遇到朝廷打大仗,还会征发民夫运粮,那些官差也专门挑看不顺眼的征发。”
“还有赋税。长江和运河沿岸的几个省,为了保证漕米充足,不准全部交钱抵税,每个县都有粮额。山阳县也有粮额,若是得罪了官差,就会被反复刁难折腾。一会说粮食不够干净有石子,一会儿又说粮食没有晒干。乡民把粮食搬到城里应税,不合格就得搬回去。来来回回搬十几趟,能把人活生生折腾死!”
“这还只是官面上的报复。”
“北神镇的东边有一个甲长叫吴恺,因为得罪了官差,儿子被人诱去赌博,欠下赌债把他逼得倾家荡产。”
“下游乡有个保长叫郑霖,家里开着豆腐作坊,因为得罪了官差,被地痞找上门来说豆腐吃坏肚子,硬拉着去县衙吃官司。那些官差在豆腐坊里,栽赃搜出坏掉的豆子,又让很多地痞说吃坏豆子让赔钱。最后逼得郑霖贱卖豆腐坊和十多亩地,这才把官司给了断,豆腐坊和良田也被他们买走了。”
“还有青涧乡……”
第1072章 电报请来王命旗牌
保甲长们因为交税和应役,经常私底下碰头,有着属于自己的小圈子。
这些人最熟悉底层,四里八乡出了啥事,他们都非常清楚。
随着一桩桩案件捅出来,坐在旁边陪审的左布政使杨谙,刚开始还面色从容绷得住,但很快脸上就有惊容一闪而过。
两宋时期,户籍在四川的杨姓之人,约占全国杨姓的四分之一。
杨谙出自眉山杨氏。
他最初属于高景山的嫡系,高景山病逝之后,又倒向张根受到提拔。
随着张根退休归乡,此系渐渐演化为江西派,杨谙融不进去核心圈子,于是又朝着李含章靠拢。
二十三年时间,杨谙从一个前宋举人,稳步高升为淮南省左布政。他自然是有卓越政绩的,否则李含章想提拔也难;而且非常清廉从不贪污,每一次贪腐大案他都能躲过。
随着官职越来越高,杨谙依旧保持清醒,并没有忘乎所以飘起来。
在杨谙的掌舵之下,淮南省没什么大问题。人口越来越多,赋税越来越多,工商业越来越繁荣,百姓的整体生活水平也在提高。
这是一位合格的官僚。
但他站得太高,一览众山小,只能看到山峦轮廓,看不清山里的花草树木。
杨谙知道楚州李氏有问题,他还好几次派人传话,让李孝俭悠着点别乱来。他觉得楚州李氏世代书香,而且还有族人做首相,再怎么搞事情也有底线,不会弄出那种捅破天的大事儿。
比如陶定安最开始说的那些,放在杨谙的眼里就都是小事。
直至陶定安说出一桩案子,杨谙才终于明白难以收场了。
“楚州有个沙河会,最初是一帮纤夫结社互助。后来有个叫姚光祖的纤夫做了会首,这沙河会就很快变了模样,控制着从宝应到淮阴的运河。沿岸的苦力、船工、纤夫,都必须交钱入会,否则就找不到活干。”
“他们最初只是欺行霸市,有‘贵人’提携之后,开始做拦截商船的买卖。官船、漕船他们不敢拦,背景很硬的商船不敢拦,其余的过往船只都敢拦。”
“他们每次都不会拦错,晓得哪条船能惹,哪条船万万惹不得。被拦截的船只,若不给钱就要倒霉。两年前有一条商船失火,官府查出是船工打翻油灯引燃的,但跳河逃生的船员都说看到了歹人。这件事情早就传遍楚州了,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我也认识一些船工和纤夫,据他们说,沙河会还帮忙走私淮盐……”
都指挥使郭雄终于忍不住,厉声怒喝道:“一派胡言!我亲自坐镇省城严查走私,那沙河会怎敢在眼皮子底下运私盐?难不成,末口钞关的官吏也帮着走私?”
分管商税的淮南省参政赵墩连忙说:“别的我不清楚,末口钞关不可能帮忙走私,御史若不信随时可以严查。”
陶定安已经彻底豁出去了:“确实跟钞关没有牵扯。入了沙河会的纤夫和苦力,会在走私船过钞关之前,就分批把私盐带回家里,夜里从野外绕过钞关,在沙河乡的沙湾村重新装船。那里的村民都知道这事,有时候为了赶时间,甚至会雇佣村民帮忙装船。”
“小民的家在末口乡堰河村,隔壁就是沙河乡沙湾村,小民的妻子也是从那边嫁过来的。有一天晚上,小民走亲戚住在岳父家里,亲眼看到那些人在河边装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