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穿越指南 第870章

作者:王梓钧

  这种情况,往往发生在王朝的中期。

  在王朝初期,一般赋税不重,就算自己贴钱也不多。随着时间推移,苛捐杂税收得越来越重,有能力逃税者越来越多,负责基层征税的保长、里长就完蛋了。

  然后,这个王朝就进入了必须变法的阶段。

  陶定安就是这里的保长,因为是王朝初年,他平日里还挺滋润,甚至称得上威风八面。

  他这里的百姓也过得很好,因为三令五申不准收取苛捐杂税,正常农税在哪个朝代都不算负担。

  此时此刻,陶定安却愁眉苦脸。

  他看向自己手下的几个甲长:“还没有凑齐?”

  一个甲长说:“老爷们这次要得太多,除了富户都不愿给钱。就算是富户愿意给钱,也只拿出来一点点。至于大户,人家直接孝敬李老爷,我们哪里敢上门去索要?”

  陶定安问道:“没给乡民们说,不给钱就抽丁移民?”

  “说了,”另一个甲长哭丧着脸,“但水陆要道都贴着告示,那些告示写得清清楚楚,咱们乡只征召移民50多人。分摊到咱们这一保,其实已经没多少人了。村里有不少读过书的,把告示记熟了回村宣扬,搞得乡民们都不害怕。就算哪家被抽丁移民,他们也自认倒霉。”

  又一个甲长说:“不如呈报上去,让县衙派官差来抓人。”

  “抓谁?”陶定安问道,“乡民全都不交钱,把所有人都抓起来?告示上写得很清楚,这次只抽丁移民,所有钱粮官府承担,老百姓不用给一文钱。那些官差根本不敢抓人,只敢逼我们帮忙敛财。一旦抓人把事情闹大,最后背黑锅的还是我们。”

  “入他娘!”

  一个甲长咬牙切齿道:“咱们就是两头受气。乡民把我们当走狗,官府也把我们当狗使唤,还他娘的骨头也不扔几根。这次是要把我们逼得倾家荡产啊!”

  陶定安静静思考良久,说道:“那些告示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的?最上面的官老爷,不敢得罪李孝俭,又害怕承担责任,所以把告示贴出来。”

  “贴得太快了,写得太细了。以往的告示,可不敢写得这么细,明摆着是在阻拦李孝俭那些人敛财。知府聂问以前不敢得罪李孝俭,这回怎么就甘冒风险了呢?”

  “事情太大,他怕自己兜不住。”

  “说得对。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这次要远征大理,是开疆拓土的军国大事。知府都怕兜不住,我们这些保甲长能兜住?圣天子在朝,规矩严得很,此等大事必有御史巡查。”

  “咱去御史那里告状!”

  “不。我们不知道御史什么底细,也不知道御史到底在哪里。要告就去知府那里告状,因为知府在那份告示上用印了。他已经得罪李孝俭,他才是我们的靠山!”

  “这……这太弄险了吧。万一知府腰杆又软了,把我们卖给李孝俭怎办?”

  “那就让他不敢软,咱们把乡民也带去告状!御史不知藏在哪里,成百上千的小民进城请命,我不信聂知府敢把事情压下去。”

  “可事后报复我们怎办?”

  “如果不这样做,用不着什么事后报复,你我也要赔钱赔得倾家荡产。像我们这样处境的保甲长,可不止一个两个,应当联络他们一起动手。到时候,上万百姓云集省城喊冤请命!”

  “李孝俭如果这次不死,我们事后会很惨。”

  “朝廷不是要征讨大理吗?老子全家随军移民过去,为我大明开疆拓土,总好过留在这里倾家荡产窝囊死!”

  燕焘让龚弥远带自己拜访保长,半路上就看到许多乡民在聚集。

  龚弥远跑过去打听,很快就回来说:“事情要闹大了。李孝俭贪得无厌,乡民看了告示不愿给钱,把负责征召民夫的保甲长逼得铤而走险。”

  “不必阻拦,远远跟着他们就是。”燕焘说道。

  并非李孝俭一个人贪得无厌,而是因为有他的存在,把楚州府的风气给带坏了,那帮子人全都想着狠狠捞一笔。

  知府聂问派人贴告示的行为,几乎已经在明着进行警告,但还是压不住许多人的贪心。

第1070章 水很深

  “太守,城外有乡民聚集,被守城将士给拦住了!”

  姜噩忙慌慌往里跑。

  聂问放下毛笔:“来了多少人?”

  姜噩说道:“有上千人之多,而且还陆续有乡民闻风赶来。”

  聂问从容不迫的站起来,慢悠悠往外面走去。

  此事可大可小,能按下去就没有风险,闹大了却能惊动朝廷。

  聂问不怕吗?

  他怕也做不了主啊。

  这里是省城,而不仅仅是府城。

  淮南省三司官员都在呢,一个小小的附廓知府能干啥?

  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

  “恶贯满盈”说的就是聂问。

  遇到什么大事儿,他根本不能做主,可出了纰漏他却得背锅。

  聂问派人贴满楚州府的告示,不仅是张贴给那些官吏看得,也不仅是张贴给底层百姓看的。更是贴出来给省级官员看的!

  想让老子背锅?

  老子就直接把这口锅搞大,把三司官员全部罩进去。

  姜噩已经跑到府衙大堂的内门,却发现知府聂问没有过来。扭头一看,聂问正站在诫石亭前,负手观摩刻在诫石上的文字。

  “太守,快来不及了!”姜噩连忙回去催促。

  聂问念着诫文说:“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十六个字,你可晓得来历?”

  姜噩说道:“自是晓得,但城外十万火急……”

  “有人比我们更急,”聂问笑道,“他们平时睁只眼闭只眼,连我广贴告示也视若无睹。有人觉得事情闹不大,有人乐见把事情闹大,我顶在前头担着干系,我退半步就该他们顶着了。”

  听得此言,姜噩更着急:“可相公是知府,楚州府出了民乱,相公是第一个被追究问责的!”

  聂问缓步走向大堂,撸起袖子说:“怕个鸟!爷们儿是御史出身,扒出窝案立功转治民官。当年做御史的时候多爽利,被我拉下马的官吏有好几十个。近些年却是越活越不自在了,干什么事情都被上下掣肘,索性豁出去把楚州府的事情捅破。”

  姜噩听得目瞪口呆。

  聂问说道:“此间事了,我若还能做官,就自请调往安西或交趾。那两个地方收复不久,朝廷需要打开局面,我过去做官更能放开手脚。或者,干脆调去大理。你也别怕,我还有一些故旧,自会考虑你的前程。”

  “何至于此?”姜噩叹息。

  聂问说道:“你不懂,这里面的水浑着呢。李阁老……做首相太久了,不知多少人盼着他挪窝。有些混账,一直想拿我当枪使,我这杆枪就把天戳个窟窿。”

  涉及朝堂之争?

  姜噩顿时不敢再说话。

  聂问笑道:“别看楚州知府活得憋屈,其实是一个肥差。如果正常升迁,我能捞到这官职?无非他们看我是御史出身,知道我性格耿介刚直,知道我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他们还想通过这件事,把我背后的恩师故旧也拉拢过去。”

  姜噩跟一个小媳妇儿似的,默默走在聂问身后,脑瓜子嗡嗡作响已失去思考能力。

  走在街道上,他们遇到布政司官员。

  两位布政使皆骑马奔行,其余官员有的坐车、有的骑马、有的快跑。

  而按察司的官吏,早就带着官差前往城门了。

  至于总兵和都指挥使,此刻已至城内外军营,直接调兵防止事情闹大。

  城门紧闭,将士登上城墙。

  总兵李江怒斥弓箭手:“无令不得张弓,万一射出怎办?”

  城墙上的弓箭手,纷纷放松弓弦。

  李江是盐枭出身,在巴州投奔李宝。资格很老,能力一般,因为手脚不干净,曾经还受过处罚。

  总的来说,问题不大。

  真正有大问题的,是城外那位都指挥使郭雄。

  郭雄不但负责全省的士兵征召、训练、退伍,而且还兼管缉私捕盗之事——他只管乡野的缉私捕盗,城市地区则不归他管。而且如果贼寇规模过大,就要移交给总兵处理。

  李孝俭罩着的那些流氓混混,经常拦截运河商船勒索钱财。这事儿也在郭雄的权责范围,一直都不认真查处,他自然是收了好处的。

  “通通散去,还想造反不成?”

  此时此刻,郭雄从城外军营带兵赶到,怒斥那些扎堆聚集请愿的乡民。

  眼前军队都来了,许多乡民心生畏惧,甚至一些保甲长都怂了,下意识的往后退开想回家。

  发起并串联请愿活动的陶定安,上前抱拳道:“这位军爷,我们不是来造反的。我们只是寻常农民,官府贴告示说不收钱,却又派人来催要免役钱。乡野小民见识短,弄不清楚到底怎回事,所以就一起到省城来问问。”

  郭雄质问:“你是带头的?”

  陶定安说:“小民受乡亲所托,出面询问收不收免役钱……”

  “带头闹事,拿下再说!”

  郭雄根本懒得多言,直接让士兵抓人。

  见到当兵的动手了,绝大多数乡民都吓得逃跑,从军队故意留出的缺口一哄而散。

  但也有二三十人,表现得颇有胆气,纷纷上前把陶定安护住。

  郭雄说道:“出头之人,全抓起来!”

  这二三十人很快被按倒,用绳子反绑他们的双手。

  “凭什么捆我?”

  “我们是来问免役钱的,我们要见知府相公!”

  “知府在告示上用了大印,明文写着不向百姓收钱,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这楚州府还是知府做主吗?”

  “……”

  一堆文官,站在城楼上,看着城外的闹剧皱眉不已。

  当然,也有人面色如常。

  “把城门打开。”聂问对驻守城门的士兵说。

  总兵李江快步走来,呵斥道:“还愣着作甚?”

  城门开启,聂问负手而出,郭雄正押着百姓过来。

  聂问拦在城门口:“郭都指,告示是我让张贴的,这些百姓也是来问我的。他们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带兵器,聚集之地又位于城郭厢坊,你没有理由抓他们,也没有权力抓他们。”

  郭雄有些生气,质问道:“这里不仅是府城,更是省城!阁下身为知府而已,若是闹出乱子,你担待得起吗?”

  聂问指着那些被抓的百姓:“此皆我治下之民,我相信他们不是歹人。若是真出了乱子,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郭雄没有说话,而是站在原地死盯着聂问。

  聂问却懒得再理他,回头看向站在城楼上那些官员。

  右布政使张肃率先下楼走来:“且带去布政司衙门吧。”

  很快,按察使黄士廉也现身:“想来只是一些误会,且带去按察司衙门问话。等误会解除,悉数放归家中。”

  聂问说道:“免役钱恐怕另有隐情,多半不是误会。”

  “必是一些胥吏搞错了,他们大多不识字。”黄士廉说道。

  张肃走到城外更远处,朝城楼上作揖:“兹事体大,请杨布政做主。”

  一直不表态的左布政使杨谙,此刻在张肃、聂问身上来回扫视,似乎想知道这两人是否已搅在一起。

  其余参政、参议、判官、曹掾之类官员,纷纷往后退了半步,明显不想掺和进去。或者说,他们不知道事情会闹多大,打算先观望观望再发表意见。

  按察副使兼学政官冯亮,此刻也跟着后退,但表情带着惊惧之色。

  左布政使杨谙,已然变成中心焦点,他被迫说道:“全部带去按察司询问缘由。”

  右布政使张肃问道:“若有刑案,自该带去按察司。但这些百姓只是对政令有所疑惑,既然我们两位布政使都在,不是该把他们带去布政司吗?为何不问缘由就当成犯人处置?”

  杨谙面不改色:“那就带去布政司。”

  突然,一身布衣的燕焘,从城外厢坊的街角走出,手持御史官牌朗声说道:“督察院燕焘,奉命巡察淮南,请允许在布政司旁听。”

  杨谙终于变了脸色,但瞬间就恢复从容,作揖说道:“燕御史请吧。”

  聂问却是面露微笑,仿佛老朋友见面一般,语气十分随意的问道:“就你一个?”

  燕焘说道:“来了六个,分散在淮南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