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根据北宋熙宁十年的统计数据,楚州该年的商税18995贯,而扬州的商税只有10887贯。
如今,楚州成了大明淮南省的省会,再加上政策的改变,营商环境变得更好,这里就愈发兴旺起来。
即便商税的税率有所下降,许多苛捐杂税也被废除,但楚州府在大明神符元年,商税依旧达到了惊人的24087贯!
大明朝廷,现在特别有钱。
“刚才的会议内容,整理成文给我过目。”楚州知府聂问吩咐道。
“遵命!”姜噩拱手退下。
姜夔还未出生,也不知道能不能出生,反正他爹姜噩已考上进士。
新科进士,观政三月,姜噩因为表现优秀,被分配到楚州府做正九品书记官。仅仅做了半年,就被新来的知府选中,担任知府的专职书记,也就是省会城市一把手的大秘!
宋代类似秘书的官职很多,有观察支使、掌书记等等。
朱国祥改革官制时,通通改为书记官。
即,掌书记就是秘书长,书记则是普通秘书。
由于朝廷不允许私自聘用幕官——开府除外,各级衙门的掌书记(秘书长),其实还担任着类似师爷的角色。
县衙一级,只有秘书长属于品官,而且多由老吏转官后担任。普通秘书皆为二等文吏。
州衙一级,有2个普通秘书为从九品,其余皆为一等文吏。
府衙一级,有4个普通秘书为正九品,其余皆为一等文吏。
这样做的弊端是官员数量变多,行政开支变大。好处却是朝廷对地方衙门的掌控力更强,而且杜绝了师爷群体的出现。
就连宋朝都没有师爷,朱铭自然不允许明朝冒出来。
清朝的一个县令,仅师爷头子就有好几个,你猜这县令是怎么有钱发工资的?
现在明承宋制,新科进士初次授官,顶多可以直授县丞,那些属于凤毛麟角的存在。
所以对名次不好的进士而言,第一个职务被分配做书记(秘书),就成了颇有政治前途的选择。
如果被一二把手选为专职秘书,就更是撞大运了!
楚州知府专职秘书姜噩,仔细整理会议记录,并很快就写出一篇文章,次日拿去交给知府聂问。
聂问看完,点头赞许:“君有大才。文采斐然又通俗易懂,雅俗共赏实在难得,让文吏誊抄送往各曹办理吧。”
姜噩转身走了几步,忽又停下说:“太守,此次征召移民数量较多,得防着那些胥吏趁机害民。”
聂问说道:“征召移民期间,你若有听到什么动静,不要擅自出面干涉,记录下来交给我酌情处理。”
“是!”姜噩拱手退下。
征召五万退伍兵或民兵,那是都指挥使司及下属衙门的事情。
姜噩所在府衙属于治民官,因此只管征召普通移民。总计十五万移民,摊到四个人口大省,每个县的数额其实不算多。
大明朝廷把涟水、泗州都划进了楚州府,全府总计征召移民3855人。根据不同的行政定位,大县移民500多人,中县移民400多人,小县移民300多人。
楚州府的人口密度极大,一个县移民三五百不算啥。
甚至,如果官府刻意隐瞒消息,乡村地区又相对信息闭塞,移民工作甚至掀不起啥浪花。
数日之后。
姜噩穿着布衣在城内闲逛,表情变得越来越阴沉。
知府严令不得张贴告示,也不准官吏肆意宣扬,但短短几日城内就传遍了。
如果只是这样还算正常,毕竟总有管不着嘴巴的小吏。
不正常的是,移民信息被人故意歪曲!
姜噩上前朝着几个路人抱拳问候:“诸位兄台是从哪来的消息?我怎么听说只征召三四千人,而且不涉及城镇户籍。”
这些扎堆的街坊,并不认识府衙秘书。
他们见姜噩举止从容、风度翩翩,下意识认为是哪位富人家的士子,连忙态度恭敬的回礼问候。
一个街坊说:“小相公莫怕,有功名的士子,还有在官学读书的学生,官府这次都不会来强征。就算没有功名,没在官学读书,官府也会优待读书人,无非就是多给几个钱而已。”
“你们听谁说的?”姜噩再次发问。
另一个街坊说:“我有亲戚的朋友在县衙做事,那里面传出来的还能有假?”
姜噩继续刨根问底,这些人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鬼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听到的谣言。
姜噩又去问了几拨人,便急匆匆赶回府衙。
“太守,有人故意使坏,”姜噩说道,“市井谣传楚州府要移民上万,而且只要送钱就能雇人代替。”
“知道了,”知府聂问吩咐道,“勒令各县张贴告示,把实情公之于众,剩下的事情你就不要再管。御史应该已经到省城了,得分给他们一些功劳,总不能让御史们白跑一趟。”
姜噩了然,拱手告退。
聂问又说:“把荀大判叫来。”
“是!”
姜噩离开房间,到隔壁去请府判。
楚州府通判叫荀茂,快步来到府衙黄堂,跟聂问互相见礼问候。
随口聊了几句,聂问说道:“有人想借机敛财、鱼肉乡里,荀兄且约束一下自己的属官。关乎军国大事,楚州又是府城,肯定有御史来巡查。御史至今还未现身,估计已在微服私访了。”
“我省的,此事如果办砸了,你我都要吃挂落,”荀茂不提他跟聂问的日常矛盾,而是试探道,“李家那边……”
聂问笑道:“咱们管不着,也不敢去管。”
“确实。”荀茂会意点头。
楚州府最大的坐地虎,便是首相李含章的族人!
李含章的父亲已经过世,兄长在外地做官,他把母亲接去洛阳居住,楚州这边其实已经没有至亲。
但是,还有堂兄弟和族兄弟,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族亲。
有些人打着李含章的招牌胡作非为,只要没有涉及命案,地方官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许多地方官员,甚至故意讨好李氏,希望借此搭上李含章那条船。
……
省城郊外,北神镇。
一队官差风风火火杀来,他们先是奉命在镇上张贴告示安民,然后直接违背告示内容去乡下敛财。
“嗙嗙嗙!”
官差猛拍镇外一处大宅的院门。
有仆人小心翼翼开门,把他们请进里面去,户主已经闻讯赶来迎接。
官差头子见面就说:“龚员外,你可知征召移民之事?”
这个被称为龚员外的富户说:“略有耳闻。”
官差头子继续说:“你虽然分家了,但你这户籍名下,却有六个青壮男丁。县衙的老爷们已经决定了,要从你家征走一个。”
龚员外说道:“在下的长子,外出游学未归。其余几子,也都在读书,还有一个在读官学。”
官差头子说道:“抛开读过官学的,你家的男丁数量,也够被征召移民了。”
“请借一步说话。”
二人并肩走到偏僻角落,龚员外拿出十几块银元:“诸位兄弟且拿去吃茶。”
官差头子大怒:“你这是打发要饭的?”
龚员外讨好道:“还请官人说个准数。”
官差头子说:“五百贯。”
“五……五百贯?”龚员外双眼圆瞪。
官差头子语重心长道:“唉,你也是个不识好歹的。别的富户都去李老爷家孝敬了,偏偏你没有半点动静,还劳烦咱兄弟几个上门来费口舌。”
龚员外说:“能不能通融一二?我这分家之后,财力大不如前,又有几个儿子在读书……”
官差头子直接打断:“四百八十贯,一文钱都不能再少。若是不给,就直接抓人。”
龚员外愁眉苦脸,敢怒不敢言,乖乖回房取来钱财消灾。
富户的钱,李老爷拿大头,官差们只能喝汤。
又走访了几家富户,那些官差笑嘻嘻回城。
至于普通百姓,自有保甲长去催促。保甲长搞不定,官差们才会出马。
此时此刻,这位龚员外游学在外的长子,正带着一个同窗好友走访乡村。
“燕兄做了御史,还被派来楚州府,能不能立功就看胆子有多大。”龚弥远笑着说。
御史燕焘垂手而立:“李家真敢借这种大事敛财?”
龚弥远说道:“何止李家,下面那些胥吏也得吃饱。所有的保甲长,都必须给胥吏上贡,否则就给他们多摊派名额。保甲长会自己掏钱吗?还不是让各自保甲的小民来凑。哪家拿不出钱来,那就得被征走男丁做移民。”
第1069章 刁民们不配合
沙河南岸。
龚弥远带着燕焘来到一处乡村。
燕焘沿途观赏景色,连连赞叹说:“田连阡陌,鸡犬相闻,黄发垂髫皆怡然自乐。好一番世外桃源!”
龚弥远说道:“前宋昏君在位时,可没有这般好日子。花石纲虽祸害江南最甚,但淮南这边遭的罪也不轻,隔三差五征发淮南民夫运花石纲。如今朝廷征发移民,一个县才三五百人,而且官府还给粮食。跟前宋比起来算得什么?前宋民夫不但征得又多又频繁,而且还要自己带吃的喝……”
燕焘打断道:“怎能拿前宋昏君跟当今圣天子比?”
“是愚弟失言了,”龚弥远尴尬一笑,“后来山东贼寇又至,仅是那宋江,就来来回回好几趟,淮南百姓可遭了大罪。后来运河失修,河道淤积严重,漕运都断了。洪泽湖年年泛滥,一淹就是两三个县。国朝建立之后,大明圣天子体恤淮南百姓。疏通了河道,免除了杂税,洪泽周边也退田还湖,还新开挖了许多灌渠。如此种种,方才有眼前这般桃源景象。”
“着实不易,”燕焘愤慨道,“此等盛世,怎能让那些蠹虫来败坏!”
龚弥远说:“相比前宋,其实这不算什么。李家再嚣张跋扈,也不敢把人往死里逼。胥吏再鱼肉乡里,也必须掌握一个分寸。这要是放在前宋,李家可称仁义,胥吏可称清白。豪门大族和官府小吏,为何如此小心翼翼?都被圣天子的霹雳手段吓到了啊。”
燕焘点头赞同:“风气确实变了。二十年前司空常见的事情,现在无论官民都知道不应该做,就算做起来也遮遮掩掩寻个由头。此朝廷教化之功。教化地方,不但要用礼法,还要用到律法!”
“前面便是愚弟的恩师宅邸,”龚弥远说道,“恩师唤作李讳述贤公,也是首相李阁老的族人。李家在楚州府分支很多,不能一概而论。对于李氏主宗现在的做法,恩师也经常唾骂,认为他们败坏了李氏的门风。”
燕焘问道:“李阁老可曾回乡过?”
龚弥远说道:“李阁老日理万机,自不可能亲自回乡。但他的兄弟回乡祭过祖,顺便分家更换户籍,还把宅子和田产赠给了李氏宗族。”
“也就是说,李阁老已经跟老家这边切断了关系。”燕焘说道。
龚弥远笑言:“户籍迁走了,家产也分割了,自是断了关系。但又如何真断得了?李氏主宗的所作所为,李阁老肯定知道的。我那恩师曾写信去京城告状,李阁老立即派人回来怒斥族亲,还对地方官说不要顾及他颜面。但哪个当官的敢啊?那些李氏族人,稍微收敛了几个月,就又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
燕焘也是无语。
他把自己代入李含章,发现不可能做得更好。
分家迁走,财产不要,还派人回来警告。如此种种,已尽本分。总不能亲自下令彻查自己的族人吧?
燕焘又问:“除了李阁老的亲兄弟和亲儿子,这李氏还有谁在做官?”
龚弥远说:“还有两个正经进士。一个是李阁老的族弟,一个是李阁老的族侄。他们都常年在外,并不怎么回乡。现在的‘楚州之虎’叫李孝俭,论辈分是李阁老的族侄,但岁数比李阁老年轻不了多少。此人一直在做文吏,能转品官也不转,赖在府衙不肯挪窝。”
“他若是转为品官,早就迁调异地了,哪还能留在楚州敛财?”燕焘对这种人非常厌恶,“能做官都不做,非要终身为吏,一点男儿志向都没有,除了鱼肉百姓他还能作甚?”
龚弥远说道:“从宝应到淮阴一线的运河,都是李孝俭的地盘。他虽不敢私设税卡,却经常让地痞流氓坐船拦截商旅。若有地方官或御史严查,他就给那些地痞通风报信。来不及报信的时候,也配合官府把人抓进去,然后再活动关系轻判,甚至是直接让官府放人。即便有人犯了命案被处斩,也跟他李孝俭无关。”
一个身为府衙高级吏员的帮会保护伞!
“青州涧那边有个张姓商贾,开染坊和布坊极为富裕,”龚弥远指着西南边说,“有一次因为偷逃税款被抓住把柄,正常处罚是补税再加罚金就完事。李孝俭硬是串联其他官吏,把张家给逼得贱卖家产。张家的染坊、布坊、田产,被李孝俭及其同伙吃得一干二净。这种事情,数不胜数,甚至很难抓到他的罪证。”
燕焘突然停止脚步。
龚弥远问:“不去拜会我那恩师吗?”
燕焘摇头说:“算了,不让老先生为难,且去附近的保长家里。”
历朝历代,保长、里长这些基层,并非看起来那样风光。尤其是乡下秩序没有彻底失控之前,他们属于“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官府逼着他们征办赋役,征不足税额就得自己贴钱,因此家破人亡者不在少数。
一旦税额过重,他们再怎么逼百姓也无用,那就是次次征税都大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