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朱铭感到很欣慰,虽然这人在瞎扯,但至少思想激进啊。
就怕想都不敢想,那才叫一潭死水。
估摸着快到中午,朱铭决定去喊外卖,让食肆把吃的给大家送过来。他对白胜道:“下午涨价,有人再来问香蕈价钱,便说200文一斤。”
“上午不是卖80文吗?”白胜迷糊道。
朱铭说:“上午问价的都没几个,卖80文诱人买回去,把街坊邻居引来。来这边买东西的,主要是买盐、买布,连买茶的都很少,不低价吸引定向客户怎么行?”
“那有人问为啥涨价,俺该怎么说?”白胜问道。
朱铭道:“就说物以稀为贵,我们不是已经卖出去三斤吗?越往后面剩得越少,所以价钱才要涨。”
白胜挠挠头:“还能这样做买卖?”
“管它呢,实在卖不掉,就一股脑儿卖给酒楼。”朱铭是来体现生活的,就没成心做买卖赚钱。
拢共百十来斤干香菇,全部卖掉才赚几贯?
之前卖得便宜,纯粹想早点卖完,结果发现问价的都少,干脆提高价格慢慢等呗。
朱铭跑去帮朋友们喊外卖,送餐小哥还没来,却来了几个国子监的人。
国子监和太学,就在这附近,陈渊讲学两三个小时,不惊动他们才怪了。
国子司业陈询、国子监丞高述,带着几个老师,默默走到人群之外。
听了一阵,高述迷糊道:“这是哪派学说?”
陈询也没搞懂:“不晓得。”
两人都是蔡京提拔的新锐,学问也有,毕竟进士出身。
但一二三等进士都不是,学问着实有限。
北宋时期,没有严格区分甲乙丙科,主要还是划分等级,多数时候有五等进士,有时候还能冒出六等进士。情况混乱得一逼,历史学家也理不顺,就连苏轼的甲第都众说纷纭。
宋仁宗宝元年间之前,进士科甚至使用淘汰制。
第一场考诗赋,如果不过关,直接宣布淘汰,接下来几场别来考了。
陈询和高述继续聆听,还是没搞明白。
他们身后一个国子监老师说:“此人我认识,南剑士子陈渊,其师唤作杨时,修的是伊川之学。他的叔父,是陈瓘。”
“洛学传人?还是陈瓘之侄?”
陈瓘把蔡京得罪狠了,洛学也是蔡京的眼中钉,这不是送上门的讨好机会吗?
陈询闻言顿喜,随即做出愤怒状:“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在东京传播洛学,快快告之开封府尹,把此人抓起来听候发落!”
高述问道:“这事归开封府管吗?”
“就算开封府不管,盛章也会管。”陈询说道。
“确实。”高述表示认可。
盛章是现任开封府尹,为了钻营不择手段,他绝对不会放过讨好蔡京的机会。
蔡京上台之后,下令禁绝“元祐书”,也就是禁绝洛学和蜀学。就连程颐都被迫搬出洛阳,高调宣布不再讲学,让四方求学士子别再来了。
这玩意儿当然禁不住,除了官方学校查得严,私立书院谁去管啊?
放在以前,也没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东京传播“禁学”的,现在居然不知道该让谁来抓陈渊。
开封府尹盛章,此刻没有坐堂,正在听道士讲经。
来自山东的道士王老志,面对一堆官员权贵,道法正讲得天花乱坠。听他讲道法的,有皇亲国戚,有文官武将,甚至有内侍太监,足足两百多人坐在那里。
一个开封府的佐幕官,蹑手蹑脚进来,走到盛章身边耳语。
盛章眼睛发亮,起身拱手,猫着腰离开。
这货点齐府衙差役,亲自带人杀向蔡河边,气势汹汹大吼:“抓人!”
士子和百姓正听得津津有味,被那些官差吓得连忙避让。
秦桧也慌张跑开,生怕自己遭到牵连。但又觉得丢脸,退后几步便停止,观察其他士子是何反应。
陈询、高述二人,跟盛章交流几句,然后齐齐指向陈渊。
“此人妖言惑众,快快抓起来!”盛章大喊。
令孤许和白崇彦离得最近,双双将陈渊护住,李含章、闵子顺等人也在往这边赶。
陈渊问道:“我在此传播圣贤学问,难道这里犯法吗?”
盛章冷笑:“朝廷禁绝元祐书,你在此宣扬洛学,难道不是犯了王法?”
陈渊和朱铭早就商量好预案,此刻反问:“谁说我传播的是洛学?我传的明明是舒王(王安石)的新学!”
国子监丞高述上前呵斥:“尔还敢狡辩!”
陈渊指着朱铭:“此乃吾之首徒,让他与你们分说,我却不屑与宵小争辩。”
朱铭的科举兼经是《周易》,想要考得好,就必须看王安石的《易义》,用《程氏易传》来答题百分之百完蛋。
陈渊对朱铭非常了解,知道他贯会诡辩,是应付突发情况的最佳人选。
“你又是谁?”高述问。
朱铭朝北边拱拱手:“吾乃洋州八行士子、谢绝陛下征辟的朱铭朱成功!”
现场轰然,特别是赴京较早的士子,在开封混迹多日,都听说过朱铭那八首诗词。
就算没听说过朱铭,此刻得知他曾拒绝征辟,也都报以崇敬的目光。
国子司业陈询仔细打量几眼,说道:“圣人征辟也敢回绝,看来必是狂妄之辈!”
朱铭说道:“在下才疏学浅,恰好兼经《周易》,便用舒王的《易义》来证明,陈先生今日所讲属于新学。总不会,尔等连新学也禁吧?”
已经跑过来的闵子顺,闻言忍不住看向陈渊。他们这派不是洛学分支吗?咋又变成新学了?
白崇彦也是一脑袋问号,这学派还能反复横跳?
以前当然不行,背叛师门很严重的。
现在却可以,因为蔡京把学术圈彻底搞成浑水了。
不管是哪派的,都得用新学答题。不用新学,勉强也行,但不能跟新学观点有冲突。
于是很多士子先学新学,中进士后再投洛学或蜀学。即便是洛学弟子,也要避开本派理论与王安石的矛盾,否则就很难考上进士。
甚至出现如此情况,太学学生白天学王安石,晚上偷偷看二程和苏轼。
地方上,学派分得很清,因为没人管。可在东京、官学及考场,早就是一片学术混沌状态,陈渊和朱铭正好浑水摸鱼。
陈渊微笑站立,等待着朱铭的表演,道用派扬名的时候到了!
第140章 我是新学传人
开封府尹盛章,似乎名不见经传,却是一匹凶残恶狼。
都说宋朝不杀士大夫,后来盛章为了争副宰相之位,竟引导宋徽宗将王韶之子王寀处死。
王寀只是喜欢修道,爱吹牛逼而已,在盛章的运作之下,稀里糊涂变成谋反大罪。
而且谋反的原因很离谱,盛章说王寀想要做神仙,宋徽宗也想要做神仙,但神仙之位是有限的。所以王寀打算联络道士,用道法远程杀死皇帝,扫清成仙之路的障碍。
至于证据嘛,只有王寀的几首诗。
狱卒对王寀说,当年苏轼坐牢,我爷爷也是狱卒,一直悔恨没能留下墨宝。如今阁下才比苏东坡,我一定要完成爷爷的心愿,请贵人赐下真迹以做传家宝。
王寀被比作苏轼,心情大爽,一连写下几首长诗。
狱卒将诗交给盛章,盛章故意曲解,然后呈交给皇帝。
宋徽宗大怒,真把王寀给砍了。
老子什么都可以忍,妨碍我做神仙绝对忍不了!
此时的盛章,还仅是开封府尹,距离副宰相之位还远着呢。他迫切的想要往上爬,不会放过任何一丝机会。
对于陈渊,盛章知道的消息更多。
不仅陈渊的叔父触怒过蔡京,其恩师杨时,更是把蔡京往死里得罪。
当初蔡京以“便民”为借口,强行为亡母圈占大片坟地。杨时上疏弹劾蔡京残害百姓,成功阻止了其圈地行为,导致蔡京的亲妈没能埋进风水宝地。
这梁子结大了!
朱铭想要耍嘴皮子,盛章却完全不给机会:“有什么托词,去开封府的大牢里说,将这师徒通通抓起来!”
李含章冲上前去,将陈渊和朱铭护住:“谁敢!”
闵子顺等洋州士子,纷纷围上来保护。白崇彦虽吓得身体发抖,却也昂首挺胸站好,拦着府衙官差不许抓人。
他们十个,互相联保,一损俱损,谁被抓了都没法考科举。
他们的随从,也全部上前。
白胜都不看着地摊了,提着棍棒就上去,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锵!”
朱铭拔剑出鞘,指着盛章说:“我乃应考举子,在此宣扬舒王新学,敢问何罪之有?阁下连辩解的机会也不给,谁给你恁大权力?难道你看哪个举子不顺眼,便能抓进开封府大牢,毁掉读书人的前途吗?你今日抓我,明日是不是还要抓别人?干脆把应考举子都抓起来算了!”
这番话,把蔡河两岸摆摊的数千士子,全部拉到自己的阵营。
盛章扫视周遭,发现士子们个个义愤填膺。
林勋抄起自己地摊上的虎骨,撸袖子上前说:“这般胡乱抓捕举子,便将我也抓去!我倒要看看,这大宋还有没有王法?”
“算我一个!”又有淮南举子站出来。
“算我一个!”
“算我一个!”
“……”
一连站出十多人,将陈渊和朱铭团团护住。
秦桧也看得心神激荡,一方面出于义愤,一方面想要扬名,当即大吼:“江宁秦桧在此,尽管抓我去下狱!”
名气瞬间就有了,不少士子记住了秦桧。
又有人跟着大喊:“金华潘良贵在此,把我也抓去吧!”
“宣城周爽在此!”
“简州王安国在此!”
“沂州孙搒在此!”
“……”
陆陆续续,上百士子报出姓名,把盛章给反包围了。
“好!”
围观百姓连连喝彩,看热闹不嫌事大。士子们一副光荣就义的模样,其实半点都不担心,人多力量大嘛。借给盛章一万个胆子,他都不敢把应考举人全抓起来。
事实上,盛章已经脸色发白了,他强行抓人激起了众怒。
国子司业陈询默默后退,不想再掺和进来。
国子监丞高述,却不想错失讨好蔡京的机会,挤进人群说:“既然此人要辩解,太守不妨听他狡辩。讲不出道理来,再抓人也不迟。”
盛章连忙说:“对,伱且讲讲,你们宣扬的怎就是新学了?”
朱铭还剑入鞘,排众而出,站在盛章面前:“舒王《易义》有云,乾之九三,知九五之位可至而至之。这句话,是否有错?”
盛章说道:“既是舒王所言,自然无错。”
“伊川先生(程颐)却说是错的,认为舒王此言大害天下。”朱铭说道。
盛章冷笑:“程伊川曲解经义,他才是天下大害!”
朱铭顺着这话说:“陈先生所言‘我本论’,不是暗合舒王对乾卦的解释吗?舒王说,九三可至九五,九五至尊也,难道舒王是怂恿天下士子篡夺皇位?非也!‘我本’之论,视‘我’为国本,但陛下才是国本。难道‘我’要去代替陛下吗?非也!我等在践行舒王所言,为君王分忧而已!”
盛章苦苦思索,想着该怎样反驳。
朱铭继续说道:“‘我本’之论,便与伊川先生所言不符,阁下还要诬陷我们传的是洛学?吾所治非洛学,乃新学也!舒王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