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更让李隆基难以接受的是,他能够察觉到官员、宦官、禁卫,乃至于宫娥们讨好的主要目标不在他身上了,这种权力转移让他有种巨大的落差。
可惜发泄与痛哭只会让他像孩童一般可笑。
所幸,寝殿里暂时只有他与高力士两人,可笑就可笑吧,他胸臆间积累了太多的郁闷。回了长安,情绪百感交集,终于是憋不住了。
“当年在此间,朕何等英姿勃发,除韦后、诛太平……天不庇朕,到如今,朕沦落至这般模样!”
高力士忙道:“太上皇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李隆基愕然抬首,也不知是想伤害高力士还是想伤害自己,用力拍了拍身下的御榻,问道:“那你告诉朕,那逆贼有没有在这里与太真云雨?!”
高力士没想过会有这样的问题,不由呆愣了一下,忙摇头道:“绝无此事。”
“你还想瞒朕,朕在陈仓山亲眼所见他二人搂搂抱抱,朕在蜀郡都听说他们的丑事!他的狗爪子……狗爪子……”
“太上皇万不可轻信民间谣言啊!”
李隆基却愈说愈起劲,仿佛唯有如此,他才能放肆地伤心难过。
偏在这时候,又有个宦官过来,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请旨,要一道李隆基安抚贺兰进明的亲笔御信。他只好收了泪,以一种极其不情愿、极尽屈辱的心情挥毫落笔,誊写了御信,让高力士交出去。
待高力士再转回来,只见李隆基失魂落魄地坐在那,不再哭,脸上反而满是自嘲的苦笑。
“太上皇,安歇吧?”
李隆基指着自己的鼻子,喃喃道:“朕是个傀儡啊。”
他悲从中来,喃喃吟了一首诗。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
“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当夜,李隆基一夜未睡,佝偻着背坐在寝殿中发了一整夜的呆。
高力士陪着他熬了一整夜,到天明时终于坐在木凳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被李隆基摇醒。
“老奴知罪。”高力士连忙道,“太上皇,伱这是……”
他忽然留意到,李隆基的神色平静了许多,不似昨夜那般自暴自弃。
“朕想明白了。”
“太上皇?”
“此前是朕错了,信武氏之言,而杀三子。又妄信胡儿,酿成大乱。”李隆基道,“朕要设宴,把他们都招来,朕要当着儿孙们承认往日的错。”
“可雍王……”
“这孩子受了最多的苦,朕却还未正式与他相认。”李隆基喃喃道:“得相认啊。”
***
“御宴?”
薛白于百忙之中听到了这个要求,有些诧异,可这要求既是李隆基提出的,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如今朝廷因平叛而钱粮紧张,在他看来,根本不适宜有太多筵宴,听了之后,径直拒绝,道:“太上皇从蜀郡归来,跋山涉水,还是先安养些时日,待平定史思明之后再庆功。”
没想到的是,李隆基在此事上十分执着,竟是三番两次地让高力士传达了想设一场家宴的愿望。
渐渐地,不少李唐宗室都认为,该有一场太上皇与雍王相认的家宴。甚至到最后,一些官员,包括颜真卿、元载也劝薛白不必因这点小事而误了名声。
薛白方才意识到,在这些官员眼里,他真是皇孙李倩。
他也想看看李隆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遂吩咐安排一场家宴,规格不可高了,需表明当今天子俭仆。
……
李琮眯眼看着案上的两道小菜,错愕了一会儿。
倒也是有荤有素,是一小碟萝卜,一小碟咸鱼,另外配了好几张胡饼,吃饱还是可以的。
作为天子,他与李隆基并排坐在上首的位置,只是稍偏了些,把尊位让给太上皇。
“河北战事未定,将士不能裹腹,朕与将士们同食。”李琮很快反应过来,捧起一张胡饼卷了起来,展示给一众宗室。
既是家宴,来的也都是李隆基的直系子孙,亲王、郡王、公主、郡主,虽不太全,却也有数十人。众人先是贺了太上皇归京,又举杯共祝大唐兴复。
第三杯酒,李隆基却是颤颤巍巍地端着酒杯站起身来,一脸悲色,道:“朕今日,要向你等认错。”
众人也都站了起来。
李隆基目光看去,落在了薛白身上,泛起慈爱与内疚之色,道:“李倩,你来。”
他招了招手,像是一个疼爱孙子的老翁在召唤自己的孙儿,甚至显得有些可怜。
这让薛白有些不适,他宁可李隆基像前几日那样,以毒蛇般的眼神与他相互敌视。
“太上皇。”
“这是家宴,该唤‘阿翁’才是。”李隆基懊恼地拍了拍大腿,端着酒杯的手还有些颤抖,以期盼的眼神直直看着薛白,有些讨好地道:“唤‘阿翁’。”
薛白为了权力可以不择手段,唤一声也无所谓。可他目前既已得到权力了,再看李隆基如此作态,反觉可笑。
更何况,他答应过封常清不会借皇孙之名谋篡社稷后,心态似乎也有了变化。
于是他拱着手站在那,并不作答。
“好孩子,你可是还在怪朕?”
李隆基踉跄着上前,站在薛白面前两步,佝着腰,抬头看着薛白的脸,悲道:“朕错了啊,朕不该听信武氏的馋言,下旨废杀李瑛三兄弟……你可是要朕废了武氏的皇后祠享,才能不怪朕?”
“父皇!这如何使得?”
咸宜公主当即站到了殿中,道:“母后出身高贵,‘承戚里之华胄,升后庭之峻秩’她为父皇生儿育女,父皇难道不是因为挚爱才追赠她皇后吗?父皇今日若废她祠享,不怕被天下人说是薄情寡义吗?!”
她也是急了,杨洄没来得及拉住她,让她说出这样的傻话。
失去了权力的滤镜,她显得更蠢了。
薛白也有些后悔,放着堆积如山的正事不做,跑来看这父女俩唱戏。
“还有他。”咸宜公主抬手一指薛白,“谁知他是不是真的李倩……”
“跪下!”
她话音未了,李隆基突然叱喝了一声,满是怒容地喝道:“他是你的亲侄子,你害得他流落贱籍,经历苦厄,毫无愧疚吗?!是否要朕连你也废了?!”
咸宜公主吓得不轻,连忙跪倒,当即就哭了出来。
李琮见此情形,有心说些什么,可实在没有经验,只能继续看着李隆基与薛白的对峙。
“朕早就猜想到,你是朕的亲孙儿了。”
许久,李隆基再次开口,目光深深看着薛白,似乎想伸手去捧他的脸,却不敢,只是道:“天宝六载那年上元夜,朕初次见你,便觉可亲,此后,朕才一直护着你,可朕太软弱,不敢承认自己错了,于是设法让你成了状元……”
薛白却只能回忆起那个上元夜,李隆基与万民同乐自诩为神的狂傲。
李隆基满是欣慰地道:“朕早就知道,若非朕的孙儿,怎会有如此的才华?为朕谱《西厢》,又岂会如此合朕的心意?”
“想必,太上皇是知晓我的身份,才认为杨慎矜想认我为子是心存不轨?”薛白问道,话语里带着微不可觉的讥嘲之意。
李隆基却没有顺着点头,而是叹息道:“看来,你还是不信朕啊。”
他向高力士吩咐道:“有一名服侍博平郡主的老宫女,该是名为葛娘,派人去寻来,看看可还在宫中。”
这话一出,连高力士都有些讶然,转头看了博平公主李伊娘一眼。
李伊娘是李瑛之女,如今已被封为公主,她与李倩是龙凤胎,一直以来就是最相信薛白是李倩之人,只是自从她被接出掖庭,虽常见到李琮,却甚少再见到薛白,今日在宴上,她的目光就始终紧紧落在薛白身上,几乎从未移开过。
此时听得太上皇要寻葛娘,她连忙让侍儿去把葛娘唤来。
在她看来,薛白是李倩之事已不必证明,太上皇想证明的是一直以来他对这个孙儿的爱护。
很快,葛娘到了,被问起李倩之事,当即诉说起来。
“奴婢曾在掖廷见到雍王来拜访过博平公主,姐弟相认。雍王当时说,他会是世上待公主最好之人,后来贼兵攻长安,雍王果然辅佐陛下守住长安,接出了公主……”
在这个老宫娥看来,雍王想找回身世,太上皇想与雍王相认,这是皆大欢喜之事,她自是要极力促成。
“朕问你,当年李倩去过掖廷之后,朕可知此事啊?”李隆基问道。
“太上皇当是知晓的,当时,高将军就曾找过奴婢。”
李隆基脸上浮起温和的笑容,又问道:“你可知,朕是如何认出这孩子的?”
葛娘磕首道:“奴婢不知。”
“你是他们的乳娘,如何能不知?再想想。”
葛娘抬头,看了看薛白,道:“是因雍王长得与太上皇年轻时十分相像!”
“虽然也是,却不仅如此。”李隆基晃了晃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道:“从他的酒量上,朕就看出来了。”
“奴婢想起来了。”葛娘道:“雍王三岁时,太上皇曾拿筷子沾了酒喂他,只那么一点酒汁,雍王便醉倒了一整日……”
李亨低着头,忙着卷胡饼吃,听着这些对话,不由皱起了眉。
他不明白太上皇这是在做什么。要防止祖宗留下的社稷落入叛逆之手,最该做的当是宣布薛白是冒充皇孙,除他封号,罢他兵权,废黜了他。
可李隆基此时竟是在努力与逆贼相认,这是何意?背叛了大唐的宗社吗?!
就连李琮,也对李隆基的举动感到意外与不解。
李琮之所以承认薛白是李倩,因为他需要薛白来维护他的皇位。可得到了李隆基的承认之后,他已渐渐不需要薛白的助力了,眼下正是准备联合宗室,过河拆桥的时候,没想到,李隆基却反将了他一军。
为何?
看来,薛白真是李倩?
“高将军你也早就知道他是李倩,是朕的孙儿,是吗?”那边,李隆基已向高力士问道。
高力士应道:“是,奴婢早已知此事。”
“前些年此事就有许多人猜到,朕还想瞒着,一是不愿认错,二是怕损了大唐的颜面,因此,朕不惜将他斥为叛逆。”李隆基道,“如今想来,真是大错特错。”
这也是他布告天下薛白是叛逆,并且李亨出兵讨逆以后,天下间一部分人的想法,认为他们是出自于私心。现在李隆基既承认了,此事就揭过去。
殿内,包括李伊娘、李月菟在内,许多宗室闻言不由抹了抹泪。小部分人是为找回了一个能守卫大唐的李氏子孙而高兴,更多人为圣人终于知错能改而欣喜。
犟了这么久,使得国事都崩坏了,如今圣人终于想通了。
李隆基四下一看,向李月菟招了招手,道:“和政,你近前来。”
李伊娘原以为太上皇会招自己过去,见状有些失望。
当年在掖廷,她分明得了那“最亲近之人”的许诺,如今却远未在双生兄弟身上感到那份亲昵。
李月菟则乖巧地上了前,道:“太上皇。”
“朕当年曾一度想把你许配给‘薛白’,你可知为何?”
“太上皇当时还未认出孙儿吗?”
“当时便有所猜测,正是为了试探,才出此下策啊。”李隆基唏嘘道,“如今想起,朕真是老糊涂了。”
李月菟低下头,有些不满地撒娇道:“阿翁只顾着寻亲,不顾孙女。”
“是朕的错,是朕的错。”李隆基伸出双手,分明拍在薛白与李月菟肩上,语重心长地道:“你二人是从兄妹,做不成夫妻,往后要和睦相处。”
“是。”薛白应道。
“孙女知道的。”李月菟也应道。
李隆基很高兴,道:“朕犯过大错,如今还能儿孙满堂,享此天伦之乐,还有何不满足的?哈哈,开宴吧。”
薛白遂回到自己的案几后方端坐下来。
李月菟瞥了他一眼,小声道:“阿兄,恭喜你啊。”
“嗯。”
薛白沉闷地应了一声,不知为何,并不感到欣喜,虽然这正是他原本计划的一环。
下一刻,他感到有人站在自己面前,抬头一看,却是李隆基并没有回到上首的御案后,而是站在了他的案前。
“来。”
不等薛白起身,李隆基已俯身拿起了桌上的筷子。
筷子被稳稳地递出,夹起了碟上那条咸鱼的眼睛。
薛白见状,微微蹙眉,而那鱼眼睛已经被递到了他嘴边。
“朕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鱼目了。那时候,央着朕喂你呢。”李隆基语带缅怀,以慈爱的口吻道:“朕老了,终于能再喂你一次鱼目。”
咸鱼的眼神又大又无神,摆在嘴边,有些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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