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表了态,接下来便该说如何做了。
长安都是疲兵,且粮草不足,面对李亨的二十万兵马,自是不好抵御。薛白并不寄望于高适能守住长安西边这几个小城。
可薛白却道:“先吃饭,吃了再谈。”
晚饭很潦草,只有些干粮,两人默默嚼着,听着外面的大雨声,直到严武、田神功等人匆匆赶来。
***
严武一进城就感受到了隐隐的不对。
他带来的人手被安排到别处去更衣、进食,而高适也以让他换身干净衣裳的理由,卸掉了他的甲胄、武器,邀他到衙署商谈。
过了大门,他听得马蹄声,回过头去,只见田神功、田神玉兄弟赶来,却还是披甲带刀的。
严武眼中闪过些许思索之色,站在那等了等田氏兄弟,一并入内去见薛白。
待看到堂中并无外人,且气氛肃穆,严武就确定了心中的猜测,他二话不说,一抱拳,便拜倒在薛白面前。
“北平王,圣人厌勤大位,南幸蜀郡。今殿下扫平寇逆,当顺天意人愿。臣愿与北平王以死请谏,劝殿下登基!”
高适大为诧异,瞪着严武那冷峻的面容,讶道:“你如何……有此一言?”
严武道:“北平王此来,莫非不是为了此事?”
此事其实并不难猜,不久前,薛白才派人传递命令要他严防叛军逃窜,说明平叛局势大好。结果没隔几天薛白便亲自赶来,最有可能就是朝中政变。另外,田氏兄弟是薛白暗中栽培的将领,让这二人陪着他入内,必是为了商谈秘事。
薛白上前扶起他,道:“不瞒你,确实如此。”
不同于高适的忧虑,严武第一反应是兴奋,眼中精光闪动,道:“北平王有何吩咐?”
“你们曾在蜀郡为官。”薛白道:“我打算让你们去迎回銮舆,可敢?”
这个计划,他之前并没有告诉高适,所以,高适现在听到的第一反应是惊讶、为难。
说是迎回銮舆,但既然在讨论让李琮强行登基,那就是与造反无异了,其实说是去掳回圣人更为确切。这件事当然极为重要,可同时,也极难办到。
他们是曾经征讨南诏并留在蜀郡任官,可他们的那点威望根本无法与圣人相提并论。到时又能说动多少兵士冒着杀头的风险去强行劫走圣人?
严武的反应与高适截然相反,闻言,毫不犹豫应道:“敢!”
他当然敢,他年轻时就敢劫走京城中一名大将军的女儿,在被追捕之后又杀人毁尸,可以说是相当的胆大妄为、冷静果断。
这次要劫回李隆基,还真是只有他有可能做到。
“季鹰。”高适道:“你……”
“有何犹豫?”
严武喝断了高适的话,转头看向田氏兄弟,意思是,若高适再多嘴,大可直接让田氏兄弟将其斩杀了。
他可不管薛白与高适之间的情谊,做大事,岂能连这点私人小义都放不下?
田神玉一开始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此时尚在发愣。田神功则听懂了,遂向高适抱拳道:“高长史,做吧。”
兄弟二人微末时就受薛白大恩,自是没什么好说的。
“好。”
薛白道:“我原打算让高力士缓缓入蜀,如今情况有变。我需伱等带他火速南下,至蜀郡迎回銮舆,并留人镇守蜀郡……”
***
同一個夜里,同一个城中,高力士正站在驿馆的窗边望着雨幕,忽然听得细微的敲门声响起。
他打开门,目光看去见是一个未到三十岁的年轻男子,不由疑惑,觉得来人长相十分面熟。他最擅长记人,偏不记得曾在何处见过对方。
“严武见过高将军。”
“原来是严挺之的儿子。”高力士道:“怪不得。”
“阿爷常说,早年在朝中多受高将军恩惠。”严武径直进了屋,压低声音道:“今日我趁夜来,乃有要事与高将军言。”
“何事?”
严武低声道:“太子与北平王欲反,以召我商议之名试探我。我假意答应,脱身来见高将军。愿与高将军一同禀奏陛下。”
高力士不信,问道:“殿下既守住长安,众望所归,何必造反?”
“高将军安知陛下愿意传位?”
高力士默然。
他其实最了解圣人的性格,说什么“安享晚年”,那只是他自己老了,闹不动了。
严武道:“高将军随我走吧,尽快去禀报圣人。”
“此时便走?”
“是,我们脱离队伍,星夜兼程……”
***
杜五郎睡得正香,感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脸,睁眼一看,却见是薛白。
他以为是梦,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却听薛白道:“准备一下,与我一道回长安吧。”
“要是真的就好了,可惜是梦。”杜五郎嘟囔道,“好想长安。”
薛白只好又拍了拍他的脸。
“好痛。”
杜五郎这才清醒了些,问道:“你怎会在这里?”
“出了些意外,但解决了,你不必去蜀郡。”
“那我又是什么都没做成,太没用了。”杜五郎感慨了一声,却也没有很失落,道:“可是贵妃好像生病了,明日走得了吗?”
“什么病?”
“我哪知道,许是淋了雨吧。”
“那你们在此多待几日。”薛白道:“我明日先走。”
“好。”
杜五郎困得厉害,倒头又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已是次日的清晨,窗外还在下着大雨,正是最好眠的时候。他原本还打算再睡个回笼觉,忽然想到了昨夜好像见过薛白来着。
“是梦吗?”
杜五郎遂起身,揉着眼出门,寻外面的守卫问道:“昨夜可是北平王来过了?”
连着问了两个人之后,他一转头,恰见张云容正站在那儿。
***
薛白歇了一夜,才醒来便吩咐人备马。
“郎君,雨太大了,等雨停了再走吧?”
“先备马,待雨小些再出发。”
薛白说罢继续歇息,等着准备妥当。之后,听到外面有对话声传来,他便道:“让她进来。”
之后,便见杨玉环撑着一把油纸伞入内。
她确是有些病态,怏怏的样子,站在那端详了薛白一会儿,问道:“你还是追来了?”
薛白想到了那个绮梦,感到她的相貌太美会让自己分心,干脆闭眼不看她,道:“你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是什么?”
“你是个浑蛋。”
她确实是被骄纵惯了的,总喜欢胡搅蛮缠。
薛白道:“我微末之时承了你的恩惠,该报答你。如今你不必去蜀郡,想去何处,我让人护送你去。”
“你不能亲自护送我?”
“我得回长安,长安很快要打仗,你可以去了之后再……”
薛白话到一半停了下来。
他闻到了淡淡的香气,于是仰起头。有些许温热的气息轻轻喷在他的鼻子上,杨玉环正俯在他身上,似乎因留恋他的年轻气息凑近了感受着。
她的头发上,衣裳上都沾了水雾,湿湿凉凉的,裙摆也完全被浸透了,原本如玉般的腿上皮肤凉得起了细细的疙瘩。
薛白原想推开她,却又怜惜她冰凉的嘴唇,只好任她沾染他的血气阳刚带来的燥热。
“你怕?”杨玉环感受他动作的僵硬,这般问道。
“不怕。”
“我看你很怕,你怕那个老迈的君王,想把我继续送到他身边;你怕失去你好不容易得来的身份;你怕遭受世人的唾骂;你怕你沉迷美色,不思上进……可你又总是忍不住,你有心无胆,你是个懦夫,你还不如他有胆魄!”
“你说错了。”
薛白翻了个身,将杨玉环摁在那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来,就是因为我已经无所畏惧。”
他当然不怕李隆基,他这次来,就是命人掳掠对方;他也不怕失去李倩的身份,事实上,李隆基已经下旨宣告他是冒充皇孙的逆贼,只是消息还未传开。
可他并不需要把这些谋反大计一条条与她诉说,两人之间,眼神就足够交流了。
杨玉环其实并不像她表现的那般大胆,相反,她一直压抑着内心的想法,有时是气恼他的冷淡,才会故意闹他、撩拨他。此时终于看到了他的坚决态度,她大受鼓舞,却是有些含羞地低下眼眸,双颊微红。
芳心欲吐,终是不知所言。
最后,她偏过头,很小声地呢喃了三个字。
“那你……来。”
薛白压抑着的野心迅速膨胀起来。
就在这两日他忽然下定决心要造反,既然连皇权他都不放在眼里,又岂能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确实,他从第一眼见到杨玉环开始,他便对她产生了无尽的好奇。
好奇一向是世上最危险的事之一,他好奇这个绝世美人到底有何种魅力,就好比是看到一朵极美丽的食人花,忍不住走近,轻轻抚着它的花瓣,观察它茎叶上的露水,嗅它的花香,结果被它吞噬了。于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动心。
她飞扬的发丝,秋水般的眼睛,曼妙的歌喉,襦裙下有致的躯体,起舞时轻盈的姿态,哪怕只是那踮起的脚尖都无一不美,如何不教人起绮梦?
他想要这天下,却连这天下最美的女子都不敢据为己有,还凭什么自称反贼?
杨玉环有些痴了,她定定看着薛白,像是看不够一般。
一瞬间,她脑海中回想过了她的一辈子。
经历过寿王妃、贵妃这两个身份,她常常也觉得自己不堪。可她又觉得一个女子想要活得漂亮有错吗?于是她想用歌舞、欢趣、笑颜来淡忘掉伤痕,弥补不堪。结果,在陈仓快要被缢死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这一辈子注定是不堪的,甚至还是祸国殃民的祸水。
是薛白让她发现,她竟然还有资格去选择与自己喜欢的男子在一起。
哪怕她历经过那么多的不堪,到头来,还能够出于对彼此的爱慕而做出选择。这是她很早就以为她失去了的东西。
至于何时喜欢上他的?其实一直以来,她就在看着他……
***
许久。
杨玉环明眸一转,忽道:“我有桩事要告诉你。”
“嗯?”
“我……有了。”
薛白一愣。
他近来常常回想起他去解县之前,在太极宫中与杨玉环那场相处……
“你也认为天下大乱是我的错?你也觉得我是祸水?”
“不是。”
“那为何圣人因我而失了天下?”
“他失了上进心。”
“那你呢?”当时,杨玉环忽然贴近了,用深情款款的目光注视着他,询问道:“有上进心吗?”
“有。”
“我对你有恩,你得有很大很大的权力才能回报我。”
薛白很坚定,道:“我会有的。”
杨玉环凑近了,抱了抱他,柔声道:“这样……需要更大的权力,以及勇气,你有这样的上进心吗?”
薛白意识到,她其实是懂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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