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北平王是做大事的人,眼下,正是关键时候,不可因小失大啊。”高力士摆了摆手,低声道:“只要得到圣人承认,以你如今的功劳,有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业是办不成的?”
薛白知道他这句话的含义,深有感触。
高力士又道:“经此一乱,圣人难得想开了,不怪你平反了三庶人案,你又何必再触怒他?往后,你辅佐殿下励精图治,我陪着圣人安度晚年,这是社稷之福。不可再因贵妃一人,而致天下大乱啊。”
这番话是有道理的,暂时于长安政权而言,得到李隆基的承认至关重要。
***
杜五郎到了马嵬驿,只见薛白正在处置投降的叛军。
他好奇薛白是怎么做到一来,就招降了这么多凶神恶煞的敌人,便找了一个机会问了一嘴。
“叛军士卒们被围困在长安这么久已经很饿、很疲惫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且能吃到人肉的。这种情况下冒险经高原回漠北,远不如投降。故而,我一到,他们便擒了阿史那从礼归顺。”
“就这么简单?”
“这是势的累积,难处在于累积的过程。”薛白道:“滴水积成洪流很难,要冲垮河堤,不就是一瞬间的事。”
杜五郎道:“那是你,旗帜一展,他们便降了。我可是差点死了。”
“你若看明局势,大可告诉那些同罗兵,你可带他们‘共效朝廷,同享富贵’,能说服他们的。”
“哈。”
杜五郎心想,自己要是能做到,不就成了史书上记载的那种厉害人物了吗?普通人,胆都吓没了,还去与叛军说那些。
说话间,阿史那从礼被押来了,这人壮得厉害,身上盔甲都被摘了,显出一身肥硕的肉。
“北平王,此前在洛阳我还不服你,这次服了,你若还敢用我,我劝服我阿爷,为你平定安庆绪,除掉李亨!”
阿史那从礼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粗豪,一番话既道了歉,又提出了自己的价值,给出了许诺,还用了激将法以免薛白“不敢”用他。
薛白却是看都没看他,而是看向投降的叛军们。
“你们能迷途知返,这很好。但在我这里,有两种人不能宽恕!一是降而复叛,无视朝廷威严者;二是意欲割据,分裂大唐国土者,阿史那从礼两者皆占,斩!”
“北平王,你就没想过……”
“噗。”
一声响,一颗人头已经被刽子手提了起来。
杜五郎看得砸舌,薛白拍了拍他的肩,与他走到僻静处,说些私事。
“你的布置,已经被高力士看出来了。”
“那怎么办?”
“我已经让他手书一封,快马递往蜀郡,告知李隆基,队伍稍遇耽搁,还在前进,他答应了。”
杜五郎道:“那贵妃呢?”
“你继续护送,走陈仓道,路上慢些。”薛白道:“要不了多久,关中就能平定,到时我会派人接李隆基从子午道归京,与你们错开。”
“好吧,我就不该让杨暄这个笨蛋帮我做事,教高力士看出来了。”
杜五郎遂去告诉高力士、杨玉环,他们稍等几日将继续出发南下,高力士十分欣慰,杨玉环却是脸色一黯。
之后,张云容找了个机会,小声与杜五郎道:“贵妃要见北平王。”
“我可没办法。”
“贵妃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
“那你告诉我吧。”杜五郎道:“我可以转达给他。”
张云容遂以一个嫌弃的眼神瞥了杜五郎一眼。
***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随着几声闷雷,天降大雨。
马嵬驿,薛白抬头望向天外的雨帘,心知这是好事,大雨滂沱,崔乾佑更没办法与李光弼决战了,叛军只有土崩瓦解的份。
他遂不急着赶回去,而是派人联络了还在扶风郡的严武、高适,开始收整越来越多往北逃窜的叛军,恢复关中秩序。
耽搁了数日,好不容易等到放睛,高力士便催杜五郎出发了。
杜五郎又拖延了半日,夜里到马嵬驿询问薛白。
“出发也好。”薛白道,“算时间,差不多了。”
“哦。对了,贵妃说有重要的事与你说。”
“什么?”
“不知道。”杜五郎挠了挠头,“没告诉我啊。”
“去吧。”薛白叹道。
明日他也得准备回唐军大营,其余事,大可等平定了叛乱再谈。
夜里,薛白又做了个梦。
他梦到自己喝醉了,给杨玉环念上次没念完的长诗,忽然,被她那温软的身体压住,他想推开她。后来,梦中的场景便迷迷糊糊的。
依稀又听到了她那句嘲讽。
“你反正不能生孩子。”
“能。”
“可我不能,你怕什么?”
梦境愈发的绮丽。
梦境也愈发模糊,他只记得一些具象的东西,优美的脖颈处以细绳系着鸳鸯兜子,轻纱披帛皱如云一般透出凝脂般的肌肤,玉趾上勾着的红色舞鞋晃了晃,掉落在地上。
他似乎还在梦中念了诗。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一觉醒来,薛白揉了揉头,看向身处的马嵬驿,知道自己又做了个梦,也确实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出了住处,抬头看去,他看到自己的旗帜,上面大书着他的爵号“北平郡王”。
他是皇孙,他是北平郡王,为谋划这个身份,他付出了太多,绝不可能为任何人舍弃。天下之大,唯独杨玉环,他不能碰。
薛白遂翻身上马,走到他的大旗下。
“出发!”
他知道杨玉环也已出发去往蜀郡,他却没有回头,准备往白马寺,立一桩大功业。高力士说的不错,天下大事,不能因为一女子而误。
风吹大旗,马蹄声阵阵。
“驾!驾!”
行了大半日,西边有快马狂奔而来,因被薛白的队伍阻了速度而大喊起来。
“五百里加急!”
“北平王在此,何事?!”
薛白勒住缰绳,回过头去,只见一名信使被带了过来。
他遂问道:“何处消息?”
“山头先生消息。”
薛白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圣人已自称太上皇,遣韦见素、崔圆持印符至灵武,承认忠王继位,下旨废庆王储君,否认北平王之身份。今灵武已聚集安西、朔方、河西、陇右、回纥等兵马二十万,随时东进,讨伐……叛逆!”
“谁是叛逆?”
薛白这是明知故问了。
他当然明白,李隆基、李亨一定知道他已经快要平定安庆绪,故而才会突然翻脸。
纵观这场叛乱,那对父子但凡能有一点失误,也许就能让大唐继续繁盛一百年。
偏偏他们始终都在精心谋划,以极敏锐的嗅觉捕捉着任何威胁,只要是能威胁到他们个人地位的风吹草动,永远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情况永远会直转急下。
无数人拼死拼活,想阻止叛乱、想把叛乱压在河北以内、压在潼关以内、压在关中以内……没有用。
可笑的是,高力士还劝薛白不能因一个女子而误了社稷,这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一个女子根本就不可能害得了天下,李隆基甚至都不愿意等到杨玉环抵达蜀郡再下旨。
想来,李隆基觉得薛白还会再谈条件,还打算一会扶持李琮、一会扶持李亨,借力打力,像是养着几只互相争斗的蛊。
薛白却要跳出蛊盒了。
他已深切明白继续顾全大局,大局也不会好。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他喃喃着,在心中下了决心。
反了!
“轰。”
天空中忽然一声闷雷,又要下雨了。
薛白抬头看向那低沉的乌云,心想下一步怎么做,是先去长安,让李琮称帝,还是先去白马寺,亲自招降叛军?
想了想,他猛地调转马头,驱马狂奔起来。
豆大的雨点砸落,雨中奔驰着的薛白却觉得自己的心境从来没有这么开阔过。
第491章 梦非梦
傍晚,大雨滂沱。
武功县城头上的谯楼残破,因田承嗣攻武功时以投石器在楼顶上砸了个洞,士卒们稍做了修补,却还在不停漏水。终于,屋顶轰然塌了下去,里面响起了兵士的抱怨。
“啖狗肠。”
“罢了,不破不立,再盖就是了。”
从谯楼探出头的士卒往外望去,远远见到雨幕中有数骑狂奔而来。在这样的天气赶来,必然是有十分紧要之事了。
于雨中放下吊篮,核验了令符,来人惊动了驻扎在武功县的援军主将高适,甚至,高适还立即传信扶风、宜寿诸城,请严武、田神功等一应将领亲自过来。
“快,先去烧些热水来……北平王,这边。”
高适领着浑身湿透的薛白入城,道:“今日下午,杜五郎已带着贵妃与高将军一行入城了。北平王可是为此而来?”
到了这里,薛白反而不急了,摆摆手,道:“先不必惊动他们,我有话与你谈。”
高适一愣,眼中流露出了忧虑之色,问道:“北平王亲自来,可是出了变故?”
“大局无妨,关中的叛军马上就撑不住了。唯有些细节你们需做调整。”
很快,高适让人燃起火炉,两人在干燥的堂上对坐而谈。
薛白依旧不提正事,先是说起高适早年间那首《燕歌行》,又吟了那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感慨世事十数年来从未变过。
之后聊起了在征南诏时的旧事,高适如今的官职地位,都是因南诏之战而来,这也是他与薛白之间的恩义。
“北平王需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薛白语气随意,问道:“倘若圣人下旨要杀殿下与我,高三十五兄如何做?”
高适讶然,起身往外看了两眼,不见有旁人在,方才回来小声问道:“可是有奸臣蛊惑圣人?”
“哪有奸臣?都是顺着圣意行事的佞臣罢了。”薛白道,“到了兔死狗烹的时候了,如今你可擒了我交到蜀郡,必可封侯拜相。”
说罢,薛白闭上眼,等着高适的决断。只要高适有想要效忠李隆基、李亨父子的打算,此时是最适合的立大功业的时机。
恰如原本历史上他平定永王之乱。
可若是高适错过了,这就是他的沉没成本。以后再有人劝他,他便会想到今日尚且没有擒拿薛白,为何还要找更难的时机呢?
当然,薛白之所以敢如此,出于他对高适的了解,高适有功业心,一心想恢复祖上的荣光,而要立功业难免要投机。何况,他相信高适的忠心是对整个大唐社稷,而非对李隆基一人。
“殿下与北平王守长安,平叛乱,而圣人南幸川蜀,忠王出奔灵武,宗社神器当属何人,我岂有不辨之理?!”
沉默了一会之后,高适作出了他的选择。
薛白睁开眼,看着眼前高适那沧桑的面容,道:“今日,我更读懂了高三十五兄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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