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忽然,鞭子停了下来,那些狱卒们也忽然住口。
有大理寺官员脚步急促地赶过来,低声骂道:“擅动私刑,被瞧见了怎么办?”
议论声中,李腾空隐隐听到有人说了一句“是虢国夫人来了”,她心念一动,恍然明白过来,是颜嫣说动了杨玉瑶出面。
但其实,接受这种恩惠,她心里极是难受。
她扶起李十四娘,余光当中见到有几个身影进了大理寺,有人与那典狱低声谈论着。
“那大理寺狱是被右相一家包场了啊。”
“可不是吗?”
“你的人动手也太狠了些,怎好打女人?”
“还不是对哥奴有恨嘛,再说了,这是大牢,又不是酒肆。除非是还未定案的官员,哪个不吃苦的。”
“这般说来,我可是运气好……”
李腾空听得那人声音耳熟,转头看去,见是个圆脸年轻人,竟是杜五郎。
她愣了愣,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看向了门外。
好一会,有人一边交谈着,一边往这边走来,走在前方两人,其中一人披着紫袍,另一个则是穿着一件灰蒙蒙地襕袍,脸上带着泥污,可这些风尘,也没能遮掩他的气概。
薛白。
自他去岁夏末离京,如今又是初夏。近一年未见,李腾空只觉恍如隔世。
但她的第一反应却是低下头去,不让他看到自己这无比狼狈的模样。
可他也没好到哪去,那般从容自若地走着路,脚下那双满是泥土的靴子其实已破了口,露出了裹着脏袜的脚趾……李腾空想把目光往上抬,却不敢,干脆背过身。
“朝局纷乱,圣意难猜,李林甫毕竟曾是国之重臣,李寺卿也该慎重以待,依我看,静观其变为好。”
“薛郎才到长安便赶来大理寺,为的便是提醒老夫?”
“李林甫即便有罪,也曾提携过我。”薛白道,“我这人处世,恩必报,债必偿。”
“好。”大理寺卿李道邃点点头,道:“便依薛郎所言,老夫暂不处置。”
薛白道:“眼下朝廷最重要的还是献俘一事,待圣人处置了阁罗凤,大唐的威仪便可重振,李献忠叛逃一事的影响也能降到最低。”
“是啊……”
说话间,李道邃也看到了正在与狱卒们聊天的杜五郎。
彼此都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薛白、杜五郎曾有许多次被押到大理寺,最后却翻案脱身。这等经历,让李道邃不得不慎重面对他们。
薛白也没提太过份的要求,只说圣人还未裁断,请大理寺先善待李林甫的家小。这点简单的要求,还是可以答应的。
“薛郎!”见到薛白,李十一娘也兴奋起来,想往前赶,却拉动了与她绑在一起的人们,喊道:“快救救我们。”
“放心,朝廷自有公论,待案子审结便是。”
薛白显得很平淡,甚至没有刻意去看李腾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李十一娘毕竟是相门女,明白他刚回来不可能立即翻案,能给她们撑腰就可以了。凡是这等大案,朝中还有没有权臣在撑腰,衙署这些下吏们的态度可是天壤之别。
她遂道:“好,薛郎回来,就一定能翻案。这些贱奴敢欺负十七娘,薛郎替十七娘出头吧。”
薛白却摇了摇头,不中这种圈套。
他与李林甫并无太多瓜葛,没有为李家出头的理由,甚至他是最早与李林甫划清界限的,就是早预料到会有这一日。今日之所以来,只因为与李腾空一人的情谊。
说白了,此事于他,只是儿女情长而已。
故而,任李十一娘在耳畔叫嚣,他反而对那些狱卒颇为客气。
“案子还未圣裁,没有现在就判罚的道理,眼下就把她们送去太府监,于法理不合吧?”
“是,是。寺卿已吩咐了,小人这就将她们带回去。”
“我来交食本。”薛白道:“还未圣裁,重臣家眷也不宜过于苛待了。我看有人病了,可否请大夫诊治?”
“薛郎放心,小人这就安排,定不会比薛郎在这里住时差了。”
既是用到了“住”这个字,情况自然又有不同。
于是,李家诸女眷又被带了回去。
李腾空手上捆着的绳索已被解开,她重新走回牢房,有心想回头看薛白一眼。可莫名有些失落,她想像中,他若来,不该是这样态度平淡。
可又该是怎样呢?见不得她受苦,不顾一切冲上来拥住她吗?
这般想着,她自觉荒谬,遂没有回头。
她只是在回到牢房里之后,用袖子擦拭了脸上的泥土。
***
自始至终,薛白都非常克制,也没表现出对李腾空有多在意。
一直到李腾空被带回牢里了,他才向典狱问道:“此案肯定是要由圣人定夺的,是谁作主现在就把她们送去太府监?”
“这……”
“我任中书舍人,此事一查便知,你何必相瞒?”
“是,是谏议大夫杨齐宣吩咐的。”
薛白听了,立即察觉到了杨齐宣的一些小心思,原本平静的眼神有一丝愠怒闪过。
下一刻,他转头往不远处的阁楼看去,恰见一道畏畏缩缩的身影闪过。
第364章 心意
杜五郎是得了杜妗的吩咐过来的,他其实才回长安不久,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说要过来保一保李十七娘。
乍听之下,他觉得这事好生奇怪,便问杜妗“二姐与李十七娘有甚交情?”
“没有,是颜嫣拜托我的。”
“咦,二姐与颜嫣都不甚相熟,竟还能受她请托,再救旁人?”
“让你办就办,哪有那许多废话?”
“可为何是我去办?”杜五郎当时便问道:“二姐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吗?”
“你与那些狱卒相熟,去打个招呼,善待李十七也就足够了,旁的,薛白快要回来了……”
杜五郎没想到,这日来大理寺狱,却是正遇到了薛白。
周围的狱卒原以为这春闱二子是一起来的,却不知他们是分别赶过来,恰好遇到一起的。
他欣喜万分,却还是等到薛白与李道邃谈过话了,才上前相见。
经年未见,即使是好友,前两句话略显生分。
“我以为你还得过两天才到长安。”
“得了消息,赶了些路。”
薛白今日看起来很克制,并没有流露出太多对李腾空的关心,可眼里的红血丝、手掌上因为勒缰绳磨破的伤痕,却透露出他这一路上是如何紧赶慢赶。
杜五郎是最了解他的人,一看就明白过来,摇头道:“伱也真是……既然喜欢,借此机会给人家一个名份啊。害一群人为她跑来跑去。”
也就这两句话的工夫,两人之前的生疏感已经消去,彼此笑了笑,很是默契。
薛白问道:“你如何在长安?不是在金城县任县尉?”
“唉,别提了,被免官啦。”杜五郎道,“官场真是太难待了。”
“嗯?”
“去年中秋,我回长安过节。当时都没什么关系,可到了今年元月,突然被御史弹劾了,说我身为地方官吏,擅自离境,我可真是。”
杜五郎自觉十分倒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可心底里实际上是无所谓的态度。
薛白道:“那你明白是为何吗?”
“我后来才明白的。”杜五郎道:“关中官员中秋节跑回洛阳过节的都有,只要无人弹劾,那便天下太平,偏是我卷进年初时候,李林甫与杨国忠的相位之争,被当成杨党搞下来了。”
他看似糊涂,此事却被他琢磨明白了,他的官位就是杨国忠卖薛白人情而举荐的,平时与杨暄又来往甚密……主要是杨暄一直缠上来,反正就是被当成杨党了。
但没关系,他本来也不想当官。更重要的是,薛白回了长安,他一颗心就定下来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杜五郎想起来,拿出一枚腰牌,递给了薛白。
“你拿回去吧。”
“怎么在你那?”薛白低头一看,那却是杨玉瑶出入宫城的腰符。
“二姐给我的。”杜五郎道,“你家娘子不仅请托了二姐,还请托了虢国夫人出面,所以就把这腰牌给二姐了。”
这般絮絮叨叨地解释完,末了,他补了一句。
“你家娘子真是了得,但更难得的是,她心地真好,能与这许多大小娘子相处得好。”
“嗯。”
薛白对颜嫣颇惭愧,他离家已久,才回长安,却是先跑来见了李腾空,且还要让颜嫣为李腾空之事操心。
但心里更多的情绪却还是想念。
走出大理寺,他看向熟悉的皇城,念叨道:“终于要回家了。”
从天宝五载到天宝十载,不知不觉中,长安已有了他的家。
落地生根了……
***
兴庆宫。
李林甫死后,有一段时间政务骤然多了起来,李隆基不得不从骊山搬回了兴庆宫。
好在,近来杨国忠已能为他分忧。渐渐地,又能把国事尽托于杨国忠了。
昨夜,李隆基兴致不错,玩了一场杨国忠安排的“游仙窟”的密室,最后虽没能通关,但也无妨,那秘室是能玩许多天的,是为“循序渐进”。
其中还有一个考验,是让他敲了羯鼓,以搏取“仙女”的欢心。他已多年未曾这般去取悦女子,甚觉有趣,甚至觉得这比肉体上的欢愉还要有趣。
羯鼓也因忙于国政,有月余未敲了。幸得有杨国忠,让他能再敲得畅意。
今日醒来,李隆基的第一件事就是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状态,依旧是元气满满。
自从李林甫想沾染他的元气之后,他便养成了这习惯。
元气之说虽虚无缥缈,可他最在意的就是长寿,戳到心窝子上的事情,宁可被骗了,也不能损了元气。
正打坐养气,高力士过来道:“圣人,右相来了。他今日也康健。”
这是李隆基养成的另一个习惯,他如今不见身体抱恙的臣子,担心万一对方损了他的元气。
此时听得杨国忠还康健,他眼也不睁,淡淡道:“召他来。”
不多时,杨国忠入了殿,先是感受了殿内的元气,方才行礼拜见,之后道:“圣人今日愈发元气充盈了。”
李隆基抚须而笑,自信能比李林甫多活很久。
“你那密室做得不错,朕该早些把你从益州召回来。”
“臣在益州也好,回朝也罢,只要能为圣人分忧,臣便知足了。”
“你不说朕还差点忘了,平定南诏之事办得也很好。”李隆基朗笑着,一指杨国忠道:“往日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全才。”
君臣二人之间说话十分随意,李隆基是更喜欢这般处理事务的方式的,更轻松些。
杨国忠应道:“往日里,功劳皆是李林甫的。”
“审出来了?”
“回圣人,是。”杨国忠把奏章双手递给高力士,道:“安禄山给的证据,臣查证过,属实。正是因察觉到李林甫、李献忠图谋造反,安禄山才杀了哥解……”
说实话,杨国忠还是讨厌安禄山。但没办法,世人对李林甫的恨更大,只能先对付了李林甫,再对付安禄山。
“关于谋逆之事,李林甫的女婿杨齐宣也出面作证了。杨齐宣虽未参与,却察觉到李献忠每次见李林甫,都避开旁人;臣审问了李家诸子,目前他们已悉数招供,这是供词……”
李隆基没有看那供词,只是闭着眼睛听着。脑中首先想到的,竟是李林甫想要沾染他元气一事。
能提出这想法,便说明李林甫不忠心!
一直听了许久,整件事在他心里已有了大致的轮廓。李林甫不论有没有谋反,勾结李献忠,准备武力阻止太子登基却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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