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李林甫枉想活得比自己还久,可笑。
“此案,你认为该如何判?”
“臣以为,当先剥了给李林甫的追赠。”
这是大案,诸多事宜说起来,又是许久。
过程中,有小宦官快步趋入殿中,禀道:“陛下,鲜于仲通派了信使回朝,称献俘的队伍已到关中。”
李隆基大喜,当即站起身来,道:“好!朕要派大臣去接。袁思艺,此事你去办,务必给足南征的将士们应有的荣耀。”
“老奴领旨。”
“鲜于仲通的信使呢?召入宫来,朕要亲自问话。”
“禀陛下,信使是中书舍人薛白,他听闻了右相的案子,往大理寺去了。”
听得这句话,杨国忠侧头看了说话的小宦官一眼,心中有些疑惑。
在他看来,薛白与李林甫的关系也就稀松平常,不该如此上心,顶多,薛白就是与那李十七娘有些私情,但他也已经吩咐人不要追究李十七娘了。
李隆基对此亦是疑惑,问道:“薛白?他为何又多管闲事啊?”
“禀陛下,奴婢也叫他先到宫门候见。可他说,献俘是大事,哥奴的大罪要追问,但不该在此时,世人若是皆关心哥奴是否谋逆,谁还能留意到圣人挥师便平定了南诏?所谓事有轻重缓急。”
李隆基闻言,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他当然要把献俘之事办得隆重至极,如此方可彰显他的天子威仪,阁罗凤敢背叛大唐、背叛他这个千古一帝,他势必教天下人看看那是何下场。
相较而言,李林甫那个死人的问罪确实是没那么重要。
但李隆基还是叱道:“竖子,自以为是。”
骂了这一句话之后,他暂时已懒得再处置李林甫之罪,道:“杨卿,你那案子缓一缓,献俘之后再办。还有,莫大张旗鼓。”
“臣领旨。”
对杨国忠而言,如此他并无实质上的利益受损。反正,南诏的功劳也是他的。
但他还是隐隐有些不快,觉得薛白擅自左右了事态,使他宰相的权威受到了损害。
***
薛白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洗了个澡。
木桶里的水换了两遍,他才把身上的灰尘洗净,泡在水里,渐渐要睡着过去。
但在军中养成的枕戈待旦的警惕习惯,使他的睡眠变得很浅。当隐隐约约听到了轻盈的脚步声,他还是迅速清醒过来,以凌厉的目光向屏风处看去。
颜嫣正抱着一条方巾走过来,边走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薛白的目光很快变得柔和下来,嘴角泛起一丝笑容。
“嗯?”
“让你别着凉了。”颜嫣道:“出来擦干净吧。”
薛白起身,本要接过那方巾,手还未伸出去,颜嫣已掂起脚,给他擦着头发和背。
待他转过身,两人对视了一眼。
颜嫣没有羞意,打量着薛白的身体,眼中有些好奇。
毕竟是她自己的夫婿,相处起来也是自然而然,不见半点生分。
“好看吗?”
薛白颇满意自己在军中锤炼出的体魄,块垒分明,不由这般问了一句,倒非是为了勾搭这小丫头,只是想与她分享这种自我欣赏的心情。
可惜,颜嫣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扁扁嘴,道:“受了这么多伤。”
“其实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伤,没几个伤口是军功章。”
“哼。”
颜嫣拿手指在薛白背上轻轻地划了划,问道:“痛不痛?”
“早好了。这是脚踩空了,从石壁上滑了下去落下的,磨破了些皮,丢脸是真的,与他们那些猛将们没法比。那夜田神功比我勇猛得多。”
薛白与颜嫣聊得来,愿意与她说事情,她也最喜欢听他说故事,但今日她却是没了听故事的闲心,反嗔了他一句。
“还笑,这般危险的事。”
她给薛白披上衣服,因这个动作身子半挂在他身上。两人便自然而然地抱了抱。
尤其是出了远门再回家以后,她干净柔软带着淡淡馨香的拥抱,让薛白的心不由颤了一下。
他说不上什么感觉,因怀中人太过娇小柔弱,有些心疼,遂不敢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你走了这么久。”颜嫣犹豫着,断断续续地道:“我发现,没有你可不行。是想着你会回来,我才能等这么久的。”
她语气里带了些许埋怨,更多的则是依赖,但似乎没有甚情欲。
大概是她年岁小,这方面开窍得慢,如今对薛白更多的还是亲近。
总之,离别带来的小情绪都被这拥抱安抚了之后,颜嫣从薛白怀里离开,道:“你看,我康健很多吧?腾空子一直在给我调理呢。”
“我知道。”
“你能救她吗?”颜嫣也是真心与李腾空亲近,满怀期待地问道。
“好。”
颜嫣原本还想说,经过李腾空的调理,她以后也许能与薛白生个孩子,但话到嘴边忍住了,因她答应过杜妗要收养一个杜妗的孩子,她还是很重承诺的,有时甚至因此显得她不那么在意薛白。
此事在常人看来十分荒唐,可她在这个年纪就是这般想的,认为义气为重。
也许等长大了,经历得多了,她也能学会权衡利弊,不再讲这种傻傻的义气,但反正,年少时就是更有义气些。
夫妻二人正说着话,青岚抱着薛白的外袍进来了,只与薛白眼神对视,便像是交流了许多。
薛白遂摊摊手,与她抱了一下。
“郎君。”青岚唤了声,只以两个字便诉说了想念,顿了一会,才道:“季兰子想见你。”
刚回到家便要见这么多小娘子,薛白也大感头疼。他其实已收到了李季兰写的那首相思诗。
可今日急着要相见,不惜打搅他与妻子久别重逢,李季兰不仅是要诉相思的,而是有正事要说。
“……”
“杨齐宣与你是这般说的?要救腾空子,唯一的办法是赎买她?”
“是,薛郎,此事不对吧?皎奴说他是不安好心。”
皎奴虽然不算聪明,毕竟是见过人情险恶,与未经世事的李季兰、懵懂迷糊的眠儿在一起,竟还成了智囊。
薛白点了点头,心中有数,道:“放心吧,不必让腾空子沦为官奴,她会安然无恙的。”
“嗯!”李季兰用力点点头,“我就知道薛郎什么都能做到。”
分开那么久,她有许多话想问,偏是知自己没资格,于是又拿她那双饱含情意的眼瞥向薛白。
虽然是在说着正事,薛白也有些吃不消了,假意打了个哈欠。
“睡吧,明日再谈。”
***
圣人体谅,等到次日才派人召薛白入宫,问南诏一战的详情。
薛白遂先念了高适的那首诗,之后据实而言,却在言语之间几次偶尔提及王忠嗣的忠心。
相比功劳,他认为李隆基更在意臣下的忠心与否。
“我们绕过苍山,却见阁罗凤筑起龙尾关,士气顿落,王忠嗣执意攻城,言必献阁罗凤于圣人,以消圣人之怒,遂点齐三军……”
言语是有用的,但李隆基近年来也听了太多王忠嗣的谗言,依旧不太相信王忠嗣是整天把他挂在嘴边的人。
在他心里,王忠嗣只要与李亨走得更近些,便是原罪。
终于,他抬抬手,道:“你的折子朕都看了。说另一件事,你为何要保李林甫?”
“臣并未要保全李林甫,臣与他素来有仇。可臣不愿将士们征讨南诏的功绩因此事而被掩盖。”
“没有私心?”李隆基饮了一杯酒,漫不经心地问道。
薛白迟疑了一下缓缓应道:“有,臣与李林甫之女是挚友……”
“朕记得,龙池宴上才说过此事。”
“臣惭愧,臣与李十七娘确是清白的。”
薛白不用看,也知李隆基肯定是不信,他想了想,低下头又解释了一句。
“说是挚友或不恰当,其实,臣心里爱慕李十七娘,只是不愿与李林甫牵连,才未能娶她,也不敢逾越礼数。”
薛白说的是实话,他如今已非常了解李隆基,知道这个皇帝极聪明又极爱揣测臣子之心,因此如无必要,他绝不瞒他。
可也恰恰是这种情形之下,他说出了真正的心里话。当着天下最重权势、最无情之人,说最发自肺腑的话。
李隆基了然一笑,道:“朕便知你有私心。”
薛白面露惭愧,不敢狡辩。有些发呆,不知是在想着什么。
见他如此,李隆基便想到他虽忤逆,但一向是个直臣,道:“你是又想掺和此事不成?”
“圣人英明,一眼就看穿了臣的心思。”薛白坦言,道:“臣以为杨国忠也有私心,要借着对付李林甫树立自己的威望。李林甫咎由自取,但臣不愿让杨国忠对圣人有所欺瞒。”
“呵。”
李隆基轻笑一声,略显不屑。
但薛白与李林甫有仇是真的,在此事上确实可能给他一个更诚实的答案,这答案很可能影响不了最后的结果,但李隆基要知道。
“朕准你查此事……高将军,给这竖子一道旨意。”
不料,薛白又道:“臣斗胆,还有一个请求。”
“朕看你是胆大包天了。”
“臣想接出李十七娘。”薛白道:“李林甫亦是宗室,即便有罪,也不宜牵扯无辜家眷。若李十七娘无恙,臣没了这牵挂,更能秉公无私地查此事。”
“一派胡言。”李隆基道:“你自己说,这些话有道理吗?”
“臣随征南诏略有薄功,唯此心愿,恳请圣人赏赐。”
“恃功而骄,况且朕难道未赏你吗?忘了自己才升的中书舍人,这官不愿当便罢了!”
这里说的“罢了”却是真的罢官。
薛白最是官迷,此事显然是直接戳到了他的痛处。
然而,没想到的是,他犹豫了一会之后,竟是一揖,应道:“臣愿以中书舍人之官位,换李十七娘自由。”
“放肆。”
李隆基又叱了一句,但却不可能在这时节真罢了薛白的官。征南诏有功则赏,这是他承诺过的,天下人都看着。
故而,叱过之后他便一挥手。
“为女子求情,窝囊,拿着旨意滚罢。”
如此,竟是答应了。
薛白故作惊喜,盛赞了李隆基的大度,领旨退出大殿。
这次面圣,他到最后都没见到杨玉环,似乎他们之间的姐弟之情已随着时间而变淡。
毕竟已有一年未见了。
但义姐只是义姐,眼下他得先救出他的红颜知己。
***
大理寺狱中没有人再被拖出去审,牢饭与伤药开始发放了,衣服、被褥等物件也被允许送了进来,还有狱卒清理了牢房里的脏污。
如此一来,坐牢的感受便大不相同。
李腾空给李十四娘服了汤药,次日再把了一次脉,稍放心了些。
她自己也十分疲惫,偏是初逢大变,躺在茅草堆上始终难以安眠,脑子里想着家里往后的出路。
难免还是想到了薛白。
见他平安从南诏回来,她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就放下了。而她了解他,知他即便出手相助,很可能也只会救她一人,对李家该只是略尽些力气。
那……该求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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