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阁罗凤之心,朝廷早已察觉,故而张虔陀上书要放其庶弟归南诏,朝廷还出兵占下姚州与南诏的盐场。但谁也没想到,阁罗凤一叛就能杀败云南太守府,斩张虔陀而击败唐军,他自己也许都没想到……”
颜真卿道:“开元二十八年,尺带珠丹将其姐嫁给了小勃律王,小勃律国方肯叛唐而依附吐蕃,如今阁罗凤敢叛唐,目的必在于自立为王,吐蕃显然许诺他派兵支援、或约为兄弟之国。其扬言叛唐出于无奈,实存三方并立之心。大唐若不急着出兵于一时,时长日久,南诏与吐蕃难免生隙,而若出兵,务必求速胜。”
薛白深以为然,又说了苏毗国也想从吐蕃自立,并联合了吐蕃大臣梅色政变一事。
颜真卿点点头,道:“我知道此事,在陇右时便听闻了,此事,哥舒翰也在极力促成。”
“无怪乎张垍要举荐老师。”
颜真卿道:“你知道,苏毗女王没陵赞曾想率部投奔大唐?”
“是,其部两千余人都被杀了。”
“没陵赞有个儿子,叫悉诺逻,他想要给母亲报仇,因此收买了吐蕃九政务大臣中的两人,准备叛了吐蕃。”
“亏学生还查了这么久,老师原来知道,弹劾李延业时为何不说?”
“不在于说不说。”颜真卿微微叹息,“圣人、右相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想到结果会是如此。”
薛白回想起来,方知哥舒翰、颜真卿其实早就知道吐蕃使节有两拨人,其中一拨在为策反南诏之事出力。只是他们以为双方都在策反对方的附属国,大唐的国力更强,显然能镇住南诏,先给吐蕃来一场内乱。
哥舒翰更信任圣人、右相一些,所以主张不动声色;颜真卿认为得维护法度,弹劾了李延业。但谁都没想到,这边策反苏毗国还未有进展,那边南诏已经把西南打破了。
再一想,薛白就明白了,上元夜的时候,李隆基肯定觉得他这个竖子蠢得不可救药了,结果倒好。
“圣人、右相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结果没掌握住,所以只好拼命找补,把罪过都栽在张虔陀身上?”
颜真卿道:“讽之无益,西南的天破了,得补。”
“学生只怕往这个窟窿里填了太多东西。”
“我今日与你说这些内情,是要让你知道,圣人在此事中的心情。”
“明白了,越恼怒,越容易出错,越填越多,就像赌徒一样。”薛白道,“好在,老师这次迁任兵部,是个踩着张垍往上爬的机会。”
“张垍拜相了?”
“要当真宰执,还差临门一脚,但有一点。”薛白玩笑般地道:“他与太子、安禄山都走得太近了。”
师生二人随意的几句对话,大概已将他们下一步的计划勾勒出来。
之后,颜真卿道:“你们的婚期快到了啊。”
“是。”
薛白便有些拘谨起来。
他有些惭愧。
也就是李隆基没去华山,而且南诏也反了,否则他怕是不能升官回长安。到时就是一个在谋反的白身跑回长安娶颜嫣,也许还要被问罪。
不过,眼下这情况看似好,万一没能阻止那场大乱,往后的日子只怕会很辛苦。
思绪回到个人之事上来,一路上师徒两人就没有再说更多的话。
待到长安城外,远远地有一队右相府的仆役赶上前。
“薛白,右相召你到相府说话。”
“我今日休沐,为老师接风洗尘,恕不奉陪了。”
进城不久,还未到敦化坊,李岫竟是策马赶了过来。
“薛白!”
当着颜真卿的面,李岫上前扯过薛白,低声道:“圣人要调王忠嗣平南诏。”
薛白心念一动,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道:“此事我却做不了主。”
李岫满脸焦急,犹想纠缠。
却有一颜家家仆上前,彬彬有礼地执了一礼,道:“李十郎还请放开我家郎婿,万一教别人看到,还以为右相府想要抢亲。”
李岫一愣。
他终于感到右相府的权威不好使了……
第303章 相门女
李岫一心想把薛白带回右相府,但颜家未邀他入内,他只好留下随从在门外等候,独自回去禀报。
仅仅半日光景,原本百官云集的相府门庭似乎冷清了些许,又似乎只是错觉,往日政务少时大抵也是这人数,李岫几次回头去看,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
他倒没伤着,但这种时候被人看到他如此慌乱,显然不是好事,他心中不由烦躁,忍不住便迁怒了身边人。
“往日便说府里的门槛都太高,你也不提醒我。”
穿过长廊,前方忽看到一道清雅的身影正等在内堂门外,像一株莲花,以其静谧的气质拂平人心中的躁郁。
李岫放缓脚步,微微叹息,上前道:“十七回来了?见过阿爷了?”
“没。”李腾空道,“阿爷正睡着。”
“能睡着也不易啊。”
李岫遂不急着去见李林甫,思忖了片刻,认为家中事是应该与眼前这个小妹商议的,以略带为难的语气说起来。
“南诏之叛,圣人非常生气,阿爷很不容易才安抚了圣人,勉强维持局面,谁知当此时节,安禄山自行其事,在知情者眼中便是背叛,阿爷威望大跌,圣人只怕也要嫌他老迈……”
李腾空终于是皱了皱眉,讶道:“局势变化得这么快?”
“你知道什么?”
“我回长安时,巧遇薛白……他说,希望能助阿爷解决南诏之事,往后还可合力对付东宫,唯有一个条件,便是撤换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
李岫后悔至极,不由道:“你为何早不劝阿爷?”
李腾空此前分明一直想求见李林甫,只是李林甫不肯见她。
此时说这些已无用,她道:“我没想到事情这般突然,薛白计划等到阿爷骑虎难下之际,逼迫阿爷放弃安禄山,谁知安禄山突然背弃了阿爷。”
李岫拧眉一想,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右相府失控的速度比薛白意料中还要快得多,那就愈发容易被人轻视了。
他迟疑着,问道:“伱能否去找找薛白?”
有一个瞬间,李腾空愣了一下,问道:“这般大的事,找他又有何用?”
“事是他挑起的,只能找他。”李岫话里带着怨气,但说到后来,不得不放低姿态,道:“他料事如神,我服气他的本事了,想请他帮忙,你代为兄去请他来,可好?”
说着,李岫观察着李腾空的反应。
只见她低下头,似因有些许不情愿而稍稍侧过身,显出小女儿家的羞赧来。
是羞赧,而不是为难,可见她心知自己与薛白的关系是请得动薛白的。
但即便如此,李腾空却没有马上答应,而是握紧了手中的拂尘,思忖片刻,道:“我可去找他,但这便是代阿爷表态了,我作得了主吗?”
“何意?”李岫一时没反应过来。
“若只是传话,谁去见他都可以,不必我去。”李腾空道:“既要我去,当由我代相府与他谈。”
“岂能如此?”李岫当即连连摇头。
在这右相府,连他都不能作主,岂能将家族交到一个女子手里,尤其是她还心慕薛白,到时,一个家族都被这小女子卖给了情郎。
李腾空道:“阿爷想要保威望、保相位,眼下却无可用之人。薛白确实是有本事,但越有本事之人越有傲气……我了解他,我可代阿爷与他谈。”
“莫说傻话了,你一女子什么也不懂。”李岫道,“罢了,你若不愿去,我也不为难你。”
李腾空欲言又止。
她认为,自己至少不像兄长那么感情用事,反而要清醒得多。
比如,她虽欣赏薛白,却不认为彼此间的关系到了能抛下立场,满心只照顾对方的程度。她有她的原则,也了解薛白的原则。
换作兄长是女子,也许早就贴上去了吧……
但,李岫真就不需要李腾空再插手此事,让她自回后院歇着,他则独自等在内堂外。
不多时,李林甫已从小憩中惊醒过来,招李岫入内。
“阿爷,薛白不肯来。”
“越是精明之人,越是见风使舵,靠不住。”李林甫并不诧异,道:“前几日他还求着见本相,今日便落井下石了。”
李岫心中悲凉,暗道颜真卿与薛白几经挫折犹相互扶持,岂是聪明人靠不住,而是阿爷心胸狭隘,容不下聪明人,故而右相门下皆有利则聚、无利则散之辈。
“阿爷,十七娘想代家里与薛白谈谈……”
“女儿向外,岂能答应。”李林甫淡淡摆手,果然是拒绝了这建议,沉吟着,缓缓道:“形势还未至最坏地步,我还是宰相。当务之急,在于稳住边镇将领的人心。”
“是。”
“杂胡虽狡诈,明面上还是支持本相,高仙芝远在安西,其余者,哥舒翰、鲜于仲通、安思顺、阿布思,还有王忠嗣,他们的态度至关重要。这样,你去招陈希烈、杨国忠、苗晋卿、宋遥等人来。”
说着,李林甫咳了几声,补充了一句。
“本相门下,还不至于连个人才都没有。”
李岫有些为难,道:“陈希烈、杨国忠见风使舵之辈,消息又灵通,阿爷该不必指望他们了。至于苗晋卿、宋遥,孩儿听说……张垍招他们到中书门下了。”
李林甫有些震惊。
须知,苗晋卿、宋遥一直以来就是他的心腹,尤其是在拽白状元案之后,苗晋卿坏了名望,难以拜相,李林甫便给了他更大的信任,没想到相府才显出些权威衰败之端倪,这人就叛了。
“阿爷?”
“把我的册子拿来。”
李岫一愣,顺着李林甫的手指看去,从桌案的屉中拿出一本册子来。
他把册子打开,见到的是一个个的名字,第一个是“裴光庭”,之后是裴耀卿、张九龄、严挺之等人,整整两页,都已被用墨水与丹砂划掉了,原来是这些年他阿爷除掉的敌人。
裴光庭这名字李岫是有些陌生的,想了想之后才回忆起来,裴光庭的妻子就是武三思的女儿武凤娘,阿爷就是从与武凤娘通奸开始青云直上。
“拿来。”
李林甫接过那小册子,展开到后几页,眯着老眼看去,看剩下那些还没被他除掉的名字。
父子二人都知道,朝堂上有能力、有声望的人才,几乎都在这上面了。王忠嗣、颜真卿、李泌、薛白……李泌的名字已经用墨水划了一下,以示已罢官了。
过了一会,李林甫抬起手指,指了指其中一个名字。
——韦见素。
“用他吧。”
十多年来,李林甫虽然疯狂打压有可能拜相的人选,奈何大唐人才太多,总是有些漏网之鱼,韦见素便是一个。
韦见素出身于京兆韦氏,很年轻就进士及第,先帝还未登基时就在王府任职。资历老、声望高、才能足,但一直被李林甫压着,直到房琯外贬,才得以任给事中,不久前才出任检校工部侍郎,在朝中实权并不高。
李岫道:“可是,韦见素一直都不依附阿爷。”
“迁他为尚书右丞。”李林甫缓缓道:“让他出面,替鲜于仲通拿出一个平定南诏的计划来。”
说罢,他疲倦地闭上眼。
李岫明白他的意思,右相府现在缺的是能与各方节度使包括哥舒翰、王忠嗣、鲜于仲通都说的上话的人,且有才干、有声望,能够替相府拿出一个圣人满意、朝野接受的策略……其实,薛白才是最适合的人选。
至于韦见素,只是临时找来的一个才干很不错的官员而已。
***
皇城,门下外省。
大堂中响起温和而从容的声音。
“南诏之事,右相略有疏忽,恐将影响攻吐蕃之大局,朝廷亟待平定南诏,故而圣人命我平章中书门下事。钱粮上,还须国舅多多支持。”
“好说,好说。”
“剑南节度使早晚会是鲜于仲通的。”张垍略压低了些声音,道:“这一战之后,王忠嗣的势力不会留在剑南。”
他正在极力拉拢杨国忠,杨国忠也并不难拉拢,只要舍得给好处。
几句话之后,此事便谈成了。
张垍于是转向韦见素,笑道:“会微兄,可算时来运转了,我已向圣人举荐,欲任你为吏部侍郎,加银青光禄大夫。”
韦见素已年愈六旬,坐在那是最像宰相的一个,抚须点了点头,颇为矜持,但也没拒绝张垍的好意。
为官者,哪怕岁月蹉跎,但谁没有经世济民的志向?
正在此时,有官员匆匆入内,低声禀道:“驸马,公主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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